这里有很多的苗族人,他们多半住在小城周围的山寨里。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我喜欢苗族女人的服饰,那些大红大绿的花边和拙朴轻灵的银饰。像这位苗族阿婆的穿戴,袖口、裤沿和斜襟都绣上了艳丽精致的花边,胸前挂满了银饰,还戴了一个有我两根手指粗的、绞成麻花样的银项圈。
青榴的亲妈是怎么回事,有好几种传说。这些传说对我来说都太复杂了,无法辨别它们的真伪,我也没有兴趣去想这些事,我只被一件事情缠住了,那就是——青榴的父母曾经不要她了。
自己的小孩也可以不要,也可以送人吗?就像是一样什么东西。
我老想着这个问题,直到把自己想得呆掉。
吃饭的时候,我含着一口饭就不动了。云婆婆敲敲我的碗,说:“快吃,木了?”
我将嘴里的饭猛地一咽,饭没嚼烂,噎住了,我像鸭子一样伸了伸脖子,饭才慢慢地下去。我吐了口气,终于把闷了几天的话说了出来:“我爸爸妈妈是不是把我送给了你?”
“你、你这丫头,乱说什么?”云婆婆瞪着我,好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
她这个样子,是因为被我说中了吗?我有些难过地想。
“你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云婆婆盯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对这个问题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其实是不怎么想他们的,他们老是在外面修路,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而且,我说过我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玩,不太依恋他们。不过,我还是有想他们的时候,想的时候,我就会摸摸我脖子上的蝉。蝉是爸爸刻的,红丝带是妈妈编的,这是他们给我的东西,我随时都能看到,摸到。
可是,我想不想爸爸妈妈和他们是不是把我送掉了有什么关系呢?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划拉着饭,吃得无滋无味。云婆婆很快吃完了,开始收拾桌子,我听见她叹息了一声说:“你爸妈要……送给我就好了。”
这时,有人在门外叫云婆婆,她就出去了。
我愣在那里,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得很轻,我没听清楚。他们——我的爸爸妈妈,到底把我怎么啦?是送了还是没送?
我不打算再问云婆婆,料定她不会对我说实话的。大人们对被送掉的小孩都是这样,要不,青榴就不会到现在才知道真相。
我就这样自说自话地认定自己被送掉了,当然,送给云婆婆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小孩可以被送来送去的话。这座小城我也很喜欢,还有学校,那么美的学校,而且,不用老是搬家了,可以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送掉呢?仅仅是因为他们要修路,还是不喜欢我了?我有哪里不好吗?
我活到九岁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当然是审视六岁以前的自己,因为我是那个时候被送人的。得出的结论是,我还算乖——除了不太爱惜东西,第一天穿新裤子就玩滑滑板磨出了一个大洞;除了有点犟,打死都不吃胡萝卜;除了别人惹急了我会发狠,有一次打破了小胖的头,谁让他冲着我撒尿,我是女孩子呢;除了丢三落四,在外面玩热了脱衣服老是忘了带回来;除了……除了这些,我还有什么不好的呢?不好看,对了,我长得不好看,但……但不好看和丑应该是两回事吧?我、我还说不上是丑吧?对这一点我不太有把握。
可也是他们把我生成这样的呀,总不能因为这个把我送人吧?
我想不出爸爸妈妈不要我的原因,只是认定了被送掉了这个事实。我变得恍恍惚惚的。
青榴已不来上课了,大概是在准备走的事吧。她被送走的原因是什么呢?
有人说是因为她的兔子嘴巴;有人说是因为她亲妈生她的时候还没结婚;还有人说,她一生下来,亲爸就死了,亲妈当时有病,带不了她就把她送了人……总之,复杂得很,我也弄不明白。
身边没有了青榴,又想到自己也是被送了人的。我整天闷闷不乐的。
到了晚上,就不停地做梦,我的梦都和铁路有关。小城没有铁路,我会走很远很远的路去找,找铁路其实就是找爸爸妈妈吧?因为只有在有铁路的地方才能找到他们。
我都是晚上出门去找他们。
我悄悄地起来,一声不响地下床,打开大门,再打开腰门。我长高了许多,已经不用垫凳子就能很顺利地打开这两扇门了。然后,我走了出去。
这条老街的两头都有一个圆拱门,这圆拱门在我看来就像是隧道口。隧道里很黑,有点可怕,我不敢过去,就绕了个弯,其实是折回来了,然后继续走。走到另一头又到了圆拱门,也就是另一个“隧道口”,我只好又往回走……
这里的隧道真多哦。
可是,我走了很远的路都没有找到爸爸妈妈……
第二天早上,云婆婆叫了几次我都不想起,我觉得好困。云婆婆把早饭做好了之后就来掀我的被子,把我硬拖了起来,然后往我身上套衣服。在穿袜子的时候,她愣住了——我的脚底板脏兮兮的。
“你、你昨天上床前洗了脚的,怎么会这么脏?”
我也记得是洗了脚的,还是云婆婆给我打的水,怎么会这样呢?
“可能……是没洗干净吧。”我只好这样说。我得赶紧去吃饭,要迟到了。
到了晚上,我依然会做找铁路的梦。
这天晚上,我碰到了一只白猫,它有着纯然一色的白毛和湛蓝的夜空一样的眼睛。我突然想起我是见过它的,刚来云婆婆家的时候它到家里来过,它是从腰门挤进来的。那时,我以为它是妖精变的。
“喵——”白猫冲着我叫了一声,声音软绵绵的,听得我心里也软绵绵的。
然后,它就陪着我一起走。
有白猫的陪伴,我胆子应该更大了吧?我应该到隧道那边去看看。可是到隧道边我还是停住了,白猫也停住了,它并没有比我更勇敢。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脚上是穿着袜子的,扳起脚一看,袜底很脏。怎么会这样?我记得昨晚是脱了袜子睡觉的呀!
云婆婆在做早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我赶紧把脏袜子脱掉,换上干净的。
“喵——”我听到一声猫叫,软绵绵的,好像在温柔地呼唤着谁。
我一惊,冲了出去。
是它!那只白猫!
我昨晚梦见了它,它陪我去找爸爸妈妈,不过它胆子和我一样小,也不敢过隧道。
可那是在梦中,怎么会……这么说,它是来找我的,它知道我,它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梦见了它,那么……猫、猫也做梦吗?它也梦见我了?
可是,云婆婆一看见它却怒火万丈,她拿了一把扫帚,恶狠狠地向它扑过去,嘴里骂道:“死猫,你这只死猫!滚远一点!”
云婆婆的样子好凶,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总是温和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说话的声音很柔和。有时,我淘气了,她会用眼睛瞪着我,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地转过脸去,不再理我。或是轻轻地在我手臂上扭一把,骂一句“你这鬼丫头”。
可是,她现在的样子好可怕,而且是对一只猫,那么漂亮的一只猫!
我惊恐地看着她,看着那只白猫在她的咒骂和追打下,仓皇逃去……
我早点也不想吃了,背起书包,想去追那只白猫,很显然,它是来找我的。
可是,云婆婆拦住了我,“你快吃早点,吃完了就待在家里,今天不要去上学,你生病了,我现在去给你请假。”
云婆婆气喘吁吁的,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透着几分严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把腰门一关,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生病了吗?我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呀,只是有点打不起精神。可是,无论我有没有生病,和白猫有什么关系呢?它这会儿跑到哪去了?我想去找它,但一想到云婆婆刚才的样子,我就只好打住。
一会儿,云婆婆回来了,带回来一个背着背篓的苗族阿婆。
这里有很多的苗族人,他们多半住在小城周围的山寨里。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我喜欢苗族女人的服饰,那些大红大绿的花边和拙朴轻灵的银饰。像这位苗族阿婆的穿戴,袖口、裤沿和斜襟都绣上了艳丽精致的花边,胸前挂满了银饰,还戴了一个有我两根手指粗的、绞成麻花样的银项圈。
我盯着她,暗暗有点吃惊,这样的盛装,多半都是年轻女人在赶集的时候穿的,老阿婆不会穿得这么隆重。而且,她阴郁的神情和周身光彩夺目的衣饰也极不和谐。
她们进来后,云婆婆就把腰门关上,把大门也关上。屋子的光线暗了好多。
苗族阿婆瘦巴巴的,脸上的皱纹可以用得上我刚学到的一个成语——纵横交错。她一声不响地盯着我看,眼睛里有一层白翳,可我觉得那里更深的地方有一个黑黑的洞,里面藏着别人不能明白的东西。
“你晚上总是做梦?”苗族阿婆突然问我,她的汉话说得很别扭,一开始没听清她说什么。
“这位阿婆问你晚上是不是老做梦,阿婆是来给你治病的,她问你什么要好好回答。”云婆婆说。
“是。”我很轻地回答了一句。
“你都梦见什么了?”她又问了一句。
“铁路,还有,隧道。”
“梦见什么要全部说出来,这样才能治好你的病。”云婆婆开导我说。
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可我还是认真地想了想,“还有……白猫……”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
在我说出白猫的时候,我看见她们对视了一下。
我心里突然感到很不安,觉得自己背叛了白猫。
然后,我们来到里间,关上门。云婆婆端了张凳子摆在屋子中间,让我坐着,闭上眼睛。
一会儿,就听见咚咚咚的响声,夹杂着一些银饰相击的叮当声。
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终于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苗族阿婆在我周围跳着一种十分怪异的舞,她眼睛微闭,嘴里念念有词。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苗族阿婆是草鬼婆,也就是巫婆。不过,我并不害怕。青榴和我说过,苗族的草鬼婆大多不会害人,相反,她们除了作法驱鬼以外,还能行医治病。有一回,青榴身上长了一个疖子,几个月都好不了,后来,吃了一个草鬼婆的几服草药就好了。
那么,现在草鬼婆是在作法?难道我真的生病了?我怎么没感觉?我没拉肚子,也没发烧——我常得的只有这两种病。
一切都结束以后,苗族阿婆从背篓里拿出几包草药给了云婆婆,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云婆婆立马升炉子给我煎药,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着苦涩的草药味。
我就着这苦涩的药味,在一旁默默地想着心事。想我的梦,白猫,草鬼婆……没想多久,我就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