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普希金
我来到世上,并非为了用我羞怯的缪斯取悦沙皇。
1818《致娜·亚·普留斯科娃》
18世纪末的莫斯科还不能算是城市,只是几个村落的组合体,稀稀落落的。破旧的乡下住宅,院中杂草丛生,树木错落不齐,其间夹有新建的犹如希腊寺庙的王公府邸。五颜六色的圆顶教堂矗立在乳白色的木板小屋群中。街道上,尘土飞扬,天空中不时传来悠扬的钟声。一群群鸽子遮天蔽日地飞过,让人觉得逍遥而又怅惘。
市中心,又厚又高的一堵红色圆形围墙矗立着,墙上面饰有燕尾式雉堞,围墙里面是各式建筑。这就是克里姆林宫。在克里姆林宫四周是露天市场、圆顶教堂、过往人群和很深的店铺。来来往往的男人都身穿大褂,足登高腰靴或草编凉鞋。女人则身穿宽大的裙子,五颜六色,一走动就掀起阵阵尘土。作为俄罗斯的第二首都,当时的莫斯科宁静、豪华,却又显得不那么文明。支撑这座城市运转的,应该算是一大批为躲避危险来到莫斯科的俄国贵族。在离此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圣彼得堡——沙皇中央政府所在地,保罗一世荒谬的命令随时都可能降临到每一个居民身上。而在莫斯科,上流社会远离皇帝,生活得平静而自在。在那里,18世纪法兰西的自由思想同古老俄罗斯的直率、粗犷性格联为一体。几乎每个贵族家庭都有法国教师,每家每户的书架上都摆着伏尔泰、卢梭和孟德斯鸠的著作。年轻的贵族小姐讲法语比俄语更流利;小伙子可以书写法国诗神帕尔尼的诗句,却不会用俄文书写简单的便条。当时的俄国文化只能算是法兰西文化的一种反映,上层社会最崇拜的作家是拉辛、高乃依、伏尔泰等法国人,还有他们的模仿者罗蒙诺索夫和苏马罗柯夫。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莫斯科成为知识分子荟萃的中心。尽管18世纪俄国最伟大的最有独创性的诗人杰尔查文——他是叶卡捷琳娜一世的颂扬者,他的作品在当时不能激起年轻人的激情,但是,年轻的姑娘们在阅读卡拉姆辛的伤感小说时已开始抹眼泪了。卡拉姆辛那部《可怜的丽莎》在上层妙龄女子的手中传阅,丽莎被残酷的俄拉斯莫抛弃后投水自尽了,姑娘们争相奔赴丽沙自尽的水塘旁,在那里伤神垂泪。在住读学校,在大学里,甚至在家教甚严的高墙大院里,年轻人都在幻想着日耳曼式的浪漫生活方式。
在莫斯科的“文化圈”中,有一座显耀一时的“书香门第”,这就是谢尔盖·里伏谁奇·普希金家,是俄国小诗人经常聚会的地方。这是位于日耳曼大街(现称博曼大街)的一所木结构楼房,那所房子看起来很简陋,在一所大院的深处,一点儿也不引人注意。就在这所房子里,1799年5月26日,一个精灵般的小生命诞生了。再过半年,就是下一个100年了,“看他跨过了新世纪的门槛!看他将在新世纪里生活!”他的母亲用诗一般的语言祝福他。这个世纪似乎由此与诗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摇篮中就为后来的传奇生涯开辟了道路。
普希金的身上,流淌着俄罗斯艺术巨匠的血液,也充溢着非洲史诗人物的精气。他的父亲是高贵勇猛而又叛逆成性的普希金家族的最后代表人物。在卡拉姆辛撰写的《俄罗斯帝国史》一书中,曾有21处提到过普希金家族的名字。16世纪,普希金的祖先加夫里拉·普希金曾帮助“冒名的德米特利”推翻鲍里斯·戈都诺夫的王位,妄图发动莫斯科人民造反。这件事后来被诗人写入他的剧作《鲍里斯·戈都诺夫》之中。1612年普希金家族在赶走波兰侵略军、解放莫斯科的战斗中立下了战功。可是诗人高祖的父亲又参与了反对彼得大帝改革的斗争,1698年被彼得大帝斩首。
普希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军人。他的曾祖父曾经因为嫉妒而杀掉了自己的妻子,受到法律的制裁,死在狱中。诗人后来在他的《黑色的披肩》和长诗《茨冈》中都谴责过这种自私自利和野蛮的行为。
这里值得提一句的是,普希金曾祖母的一位姊妹是托尔斯泰母亲的曾祖母,由于这种血缘关系,普希金成了托尔斯泰未出“五服”的表舅。
普希金的祖父自幼父母双亡,在外祖父的抚养下长大,他始终忠于被推翻的沙皇彼得三世,不肯向新皇宣誓效忠,因而被捕入狱。
到了普希金的父亲谢尔盖·里伏维奇·普希金这一代,家族的叛逆性格已经演变成了玩世不恭和轻佻放浪。他本是“法国方式”教育训练出来的一个有才华的青年,会说法语、英语和意大利语,年纪轻轻就进了近卫军。但是他无法忍受军队中的严格纪律,同一位远亲的女儿娜杰日达结了婚。
说到这位娜杰日达小姐,应该算是埃塞俄比亚亲王汉尼拔家族的后裔。她的祖父在幼年时被土耳其侵略者掠到了君士坦丁堡苏丹的王宫里,后来又被人偷出皇宫,卖到了沙皇彼得大帝的王宫里。彼得大帝十分喜爱这个聪明伶俐的黑孩子,收他为教子,并把自己的名字赐给他,但是性格坚毅的黑孩子坚决拒绝。他天资超群,尤其演算能力令人惊奇。他在巴黎炮兵学校得到深造,当过沙皇的秘书和侍从武官,给贵族子弟教过数学、工程学。他是彼得时代的第一位工程师。彼得大帝逝世后,亚伯拉罕·汉尼拔随之失宠,被贬到西伯利亚任职5年。彼得大帝的女儿执政后,他被重新启用,不断升迁,官至少将,并受封了大片土地,其中包括米哈依洛夫斯克村,这是后来普希金被监禁的地方。
娜杰日达的父亲远没有祖父那样富有传奇色彩,但他一生放荡,是个败家子,因为犯了重婚罪被发配到北海。被他抛弃的妻子玛丽亚·阿列克谢芙娜也是名门之后,她聪明、节俭、勤劳,是位过日子的好主妇。失去感情寄托后,她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女儿身上。娜杰日达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但是她被娇宠惯了,性格自负、固执、任性,爱做表面文章,做事丢三落四的。
1978年,谢尔盖辞去了近卫军中的职务,带着娜杰日达到莫斯科定居下来。在莫斯科,这对夫妇沉湎于社交享乐之中。谢尔盖的弟弟瓦西里发表过几首可爱的诗歌。由于弟弟的关系,谢尔盖·里伏维奇同当时的一些作家建立了联系。他本人也写过流行诗歌,有的用俄文写作,也有用法文写成的。他常在沙龙里组织表演,并能很熟练地模仿莫里哀或拉辛剧作中的一些场次。
虽然谢尔盖·里伏维奇·普希金夫妇颇具才华,但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却一塌糊涂。谢尔盖终日东游西逛,从一家沙龙走入另一家沙龙,从一个剧场来到另一个剧场,说笑话,讲趣闻,逍遥自在。他对先人留下的家业不闻不问,全交给一位管家料理。结果他的家业凋零,而管家却成了富翁。他把一切财权交给了妻子,娜杰日达虽然在社交场合表现得聪明睿智和仪态得体,但在家里却非常专横、自私、喜怒无常。在娜杰日达的管理下,普希金的家变成了一座地道的营房,他们家“在一个房间里摆着美丽的老式家具,古色古香;在另一个房间里却空有四堵墙壁,连把椅子都找不到。他们家里仆人倒不少,但个个衣衫褴褛,神态痴呆。枯瘦的老马拉着陈旧的旅游车”。在那里,一切似乎都是假的,是供这对夫妇登台前排练之用的。
在这种环境中,我们的小亚历山大诞生了,并一天天地成长起来。
从我诞生的无知的一刻,
直到充满柔情的青年,
呵,我几时尝到过欢乐,
何曾有幸福在我悒郁的心坎?
《欢乐》(1816)
幼小的亚历山大似乎更多地秉承了外祖家庭的外貌特征。他生得呆头呆脑,小脸滚圆,面皮松弛而发黑,嘴唇厚而发红,只有一双眼睛十分明亮,似乎总在沉思。他那栗色头发像刨花卷一样从额头一直搭到脑后。他的鼻孔宽大,扁扁地贴在胖胖的小脸上。他不爱说笑,也不爱跑动,常常把玩具扔在地下,懵懵懂懂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问,像个笨乎乎的黑木娃娃。母亲娜杰日达对这个缄默、懒散的孩子很困惑,也很生气,甚至有些厌恶。她奇怪自己怎么会生下这么一个傻瓜!她努力想使儿子振作起来,清醒一下,企图赋予他一些聪慧和强壮的体魄,使他变得善于辩答,使他对室外游戏产生兴趣,对歌曲和陌生的面孔产生好感。她生气地逼他跑步,留意他的笑态,注视他的呼吸。可是小家伙却非常讨厌妈妈这样做,常常撒腿跑到远处的房间,躲在里面不出来,或者钻进外婆的工作间里。折腾了许多次之后,娜杰日达生气了,她失去了耐心,有时一连几天不理睬小亚历山大。她既着急又伤心,为此经常向丈夫发牢骚。每到这时,谢尔盖·里伏维奇都要连嚷带叫,大发雷霆,要妻子别再为这些小孩子的事打扰他。在他眼里,孩子们如同他那些领地一样,只要知道他们存在着,他就知足了,至于他们怎么样成长,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小亚历山大有两个坏习惯让母亲生气,一是他经常搓揉小手,二是他经常丢失手绢。为了改正孩子的毛病,妈妈常把小亚历山大的手捆到背后,一整天不让他吃饭。她还把手绢缝到儿子的衣服上,命令他每周只能换两次手绢。每当有客人来,她还把儿子叫去,让客人看那块缝在衣服上的手绢,并解释她为什么那样做。小亚历山大被母亲的行为弄得满面通红,羞得低垂着头,不说一句话。
年幼的亚历山大其实内心敏感而又自尊,他多么渴望父母的理解、爱抚和宽容啊!他多么需要父母哄他、逗他,甜蜜地同父母睡在一起呀。然而父亲给予他的只有大喊大叫和来去匆匆,母亲不是冷若冰霜就是怒气冲冲。在这种环境里,他感到自己无所事事,是个多余的人,他感觉这个家仇视他。为此他早早体验到了孤独、痛苦的滋味,也渐渐变得倔强、急躁,自尊心出奇的强,可是他的血管里流动着热情而又善良的血液。如果谁伤了他的自尊,比如嘲笑他的舞跳不好,那他就会满脸绯红地退回自己的小角落,任谁都别想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可是如果他做了错事,感到自己对不起别人,他就会立刻伸出小手来表示自己的歉意,或者在对方身上拧一把,吻吻他,真诚地请求对方谅解,流露出无限的温柔。
在父母那儿得不到爱抚,小亚历山大就格外地依恋善良慈祥的外祖母。外祖母帮助妈妈操持着整个家,她的脾气比妈妈要好得多。外祖母有时绣花,她的针线盒里全是各式各样的布头,五颜六色的;还有各种柔软鲜艳的丝线,在阳光下光彩夺目。小亚历山大最喜欢守在外婆身边,听她边刺绣边讲述家史,讲述自己的爷爷,彼得大帝那位著名的宠臣:他出生在遥远的沙漠之国,那里被烈日烤得寸草不生。他的祖先是另一个人种,但他却在肤色、文化都跟他不同的另一个国度一举成名,并且创下了一份不错的家业。她讲祖先那些传奇的故事,讲家族里有喜有悲的纠葛。她也讲她自己,讲自己的童年,讲自己见过的各种人和事,讲家乡的风土和人情。小亚历山大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愿意听。在外祖母娓娓的叙述之中,他能够暂时忘掉母亲的谩骂和训斥,也能够忘记过于威严的父亲,甚至忘记这个仇视他他也讨厌的环境。在母亲的沙龙里,在家庭的众人面前,他总觉得自己无所事事,是个多余的人。但是在外祖母身边,他可以轻轻地喘一口气了,可以坦然地闭上眼睛,甚至可以开心地搞点小动作,来点顽童的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