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很孤独,从来都是一个人打高尔夫。”曹德旺吐了一个烟圈,满脸严肃地对我说。
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要知道,这位60多岁的老人,开朗、健谈,他所领导的福耀集团,是中国最大、世界第四的汽车玻璃制造商。他骁勇善战,是同行眼里的领袖,员工心中的偶像;同样,他儿孙满堂,家庭和睦。
更重要的是,由于曹德旺 2009 年初透露要捐出自己持有福耀股份的 70%(后调整为近60%)成立慈善基金会,引起国内外强烈关注,按照此时的股价,他所捐股份的市值超过40亿元。一时间,众星捧月,他被称为“中国最牛慈善家”。
但这一切却并不能填补他内心的孤寂。
2009年3月3日上午,刚从欧洲休假回来的曹德旺,在福耀集团办公室,接受了我的专访。他身着格子衬衣、黑色西服,与其海归的儿子曹晖(现任福耀集团总裁)的运动鞋和休闲服风格形成鲜明对比。
这一天的下午,在其位于福州市的家中,曹德旺这位虔诚的佛教徒,望着一本偌大的经书,惘然若失地说:“我悟到了,一切都是空的。”
“最牛慈善家”的由来
2009年3月2日,星期一。福耀集团董事局出具了一份“答复函”,呈报给了上海证券交易所;函件中的主要意思是调整曹德旺捐股份的比例由原定的70%降至近60%。
曹德旺持有福耀玻璃约 10 。8 亿股,扣除将向小股东支付股改追送股份7 700多万股,实际持有约10亿股。他原计划捐出所持股份的70%即7亿股,成立以其父亲命名的“河仁基金会”;不过这一天,所捐股份调整为 5.9亿股,即曹德旺持有福耀玻璃股份的58 。8%(或公司总股本的29 。5%)。
这一做法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触及中国证监会关于全面收购要约的相关规定。
枟上市公司收购管理办法枠规定,收购人通过协议方式在一家上市公司中拥有权益的股份达到或者超过该公司已发行股 30%时,继续进行收购的,应当依法向该上市公司的股东发出全面要约或者部分要约。
此前一个月,曹德旺在福建证监局举行的一次工作会议上首次公开透露捐股计划,引起了国内外广泛关注。“其实我三年前就开始琢磨此事了。”曹德旺告诉我。
那时曹德旺60岁,涉足玻璃行业30年,在当年的“胡润中国百富榜”上,他位居第56位,财富为40亿元,是福建富豪前三甲。他开始总结自己走过的路。农民出身、三代信佛,曹德旺萌生捐出自己大部分财富的念头。
当然,这与曹家公子曹晖不愿接班也有直接关系。曹晖从基层干起,并曾担任福耀香港公司和北美公司的负责人。尽管也是一员大将,但由于他长期居住海外,崇尚自由的价值观。他并不乐意从父亲身上接过全部重担。
2007年8月初,曹德旺向福建省相关部门表达了捐股份的意愿。有趣的是,当时他欲捐出所持福耀玻璃股份的60%,这一比例与今日不谋而合。彼时正值中国股市大牛市,按照这一年7 月 25 日的收盘价,曹德旺所捐股份市值达105亿元。2007年8 月底,福建省委书记卢展工、省长黄小晶分别作出批示,表示支持,但后来却并无实质进展。直至 2009 年 2 月这一话题被媒体重新引爆。
曹德旺一直以来都比较关注慈善事业。在2008年“胡润中国慈善榜”中,曹德旺以捐赠金额1 。46亿元位居第14位。曹德旺还是“胡润中国慈善榜”中连续5年上榜的16位慈善家之一;汶川地震,曹德旺先后捐出2 000多万元。此外,在厦门大学、对外经贸大学、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等高校及机构,曹德旺都有不同额度的捐赠或助学基金。
孤傲的独行侠
如果就此认为曹德旺是个活动家,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拒绝了高校希望颁给他的“名誉教授”等称号,也很少在公众场合发表演讲,他认为那是“浪费时间”。
在中国企业界“圈子文化”日益盛行的今天,曹德旺几乎不参与任何组织;他是福州市企业家协会名誉会长,但“名号是别人给的”,曹德旺鲜有参加相关活动,反而曾与会长大吵一通。“内地企业我没有研究过,”曹德旺说,“没觉得哪位企业家值得推崇,更没有这方面的朋友。”
从这一角度来看,曹德旺身上有比较明显的孤傲的特点。但这并不是没有“益处”。2002年前后全国上市公司陷入相互交织的“担保圈”,引起监管层的注意。中国证监会福州特派办2002年曾作过一项调查显示,截至2002年6月底,该办辖区内的28 家上市公司,只有 5 家没有染指担保圈,其中一家即为福耀玻璃。
熟识曹德旺的人士称,曹德旺为人其实甚为坦诚。他要么不屑或不愿交朋友,一旦结下交情,他会鼎力相助。比较超出意料的“曹氏坦诚”是,他甚至向记者提起,他年轻时差点发生的感情越轨行为。
曹德旺眼界开阔,思维灵活,崇尚“爱拼才会赢”的闽商精神,行走江湖而心无旁骛。创立福耀20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偏离过汽车玻璃这一主业,“1999 年有人强烈建议我进入互联网行业,2005 年有人让我做房地产,都被我骂了一通”。
现在来看,这种蛮劲确有可爱和可贵之处,不过,与曹德旺身上由生而来的“不服软”与据理力争相结合后,无疑会让他变成一位“孤傲的独行侠”。
他亦没有财经界或管理学界的朋友,相反却常讥讽如今不少学者的浅薄无知、信口开河。对于外国对手,他亦寸步不让———2002年,打赢中国入世后应对反倾销诉讼第一案,他的凌厉就已蜚声江湖。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政商关系,他持同样的风格。20 世纪 80 年代,他曾与当地镇政府有过一次“斗争”,甚至惊动了中纪委,最后曹德旺胜出,当地一批官员“被贬”;20世纪90年代,他曾因股票上市事宜与时任中国人民银行福建省分行行长大闹;2008年,身为北方某省经济顾问的曹德旺参加该省的相关会议,因气愤对方态度怠慢,他甩手就走? ?
“中国官员的腐败和散漫很多时候是企业家慢慢培养出来的。”曹德旺语出惊人。或许,曹德旺正是因为在创立福耀初期就遭遇过有惊无险的政商交恶和惊涛骇浪,即使他的锋芒并没有马上隐去,在“吃一堑,长一智”的中国通俗哲学中,他至少逐渐谙习了周旋和变通。
同时,曹德旺的哥哥曹德淦曾长期在政府部门任职并官至福建省副省长、福建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从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震慑”效用;可以说,尽管曹德旺是个非常懂得分寸的人,但不可否认他又是一个幸运儿。
一边是孤傲和桀骜不驯,一边又是内心平和的佛教徒。曹德旺内心并非没有榜样,那便是已故的台湾企业家、台塑集团创始人王永庆。2002年前后,王永庆参观福耀后,邀请曹德旺赴台交流。“台塑的工厂是那时我所见过的最漂亮、最干净的工厂,”曹德旺对我说,“直到今天,我的企业的管理架构在很多地方都借鉴了台塑的做法。”
难趟的河流
“现在全球经济危机,国家的困难才刚刚开始,一个国家最麻烦的就是分配不均,我希望我捐股份做慈善能带个头,”曹德旺说,“更希望给改革开放培养出来的中国富豪和既得利益者带个头。”
我在福州采访时得知,针对曹德旺拟成立的“河仁基金会”,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中的普华永道和安永正在争夺将来的审计权,而德意志银行、汇丰、花旗、高盛等投行均有意角逐信托权。
曹德旺表示,这一年的全国“两会”结束后,他将携基金会章程等资料前往北京,交由民政部等部门审批。而对于基金会的第一任理事长,曹德旺心目中的人选是他的哥哥、比他大两岁的曹德淦。
一旦基金会获批,曹德旺持有福耀玻璃的股份将降至20 。6%,成为第二大股东。福耀集团董事局在2009年3月2日提交给上海证券交易所的答复函中表示,曹德旺将在捐赠协议上要求,基金会在今后一些大宗交易等涉及公司事务上的表决权,一律交由第二大股东即曹德旺本人;“本公司认为曹德旺先生此举,有利于目前帮助国家困难,同时又不失去控制权。于国于民均是好事,更望贵所给予支持”。
曹德旺的做法迎来的并不全是喝彩声。质疑者认为其有“作秀嫌疑”,毕竟中国的慈善土壤和环境难如人意,而捐股份更是新生事物。2005年,蒙牛集团掌门人牛根生捐出所持有的公司股份成立“老牛基金会”时,作为第一个“吃螃蟹者”,牛根生的举动曾轰动一时,甚至之后成为一种自我标榜。然而,这一基金成立几年来,从未公布过一份财报,更重要的是,所捐出股份的一部分后来又用以抵押贷款,一时为公众所诟病。
“不透明还搞什么慈善基金会!”曹德旺说。他称,基金会的管理将来要像上市公司管理一样严格,“即使有一天福耀完蛋了,我也不会拿‘河仁基金会’去融资”;基于此,除资产保值增值和慈善项目审批部门外,曹德旺说还将设立项目跟踪部门。
蓝图是完美的,然而现实可能是一条难趟的河流。“河仁基金会”审批能否成功,曹德旺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他告诉我,“备选方案”是基金会到香港注册,然后到内地设立办事处。
这一方案显然是曹德旺的不情愿之策。因为他面前还有另一条难趟的河流,那便是2008年福耀利润的直线下滑(同比下降73%),北美和欧洲市场遭遇的“工会之痛”以及管理层在福耀突围之道上的分歧。再说,绕道香港可能会为未来埋下掣肘的种子。
有句印第安谚语说:如果我们走得太快,停一停,让灵魂跟上来。对于福耀集团和曹德旺来说,尴尬的,恰恰是现实跟不上灵魂的步伐。
大王与大善
2009年3月3日下午,曹德旺邀请我到他位于福州的家中做客。这是一座豪宅,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曹德旺说他信佛,并称这是他60岁时的作品,历时三年才完成。最为显眼的是他宅子进门处放着的一排偌大的经书,他说他每天都在反省。
同样,他的藏书、藏画(其中文怀沙作品数量最多)、藏酒颇具规模,一张巨幅的字画“山高水深”是他的座右铭,以示谦和与知足常乐。
他的卡拉 OK 大厅很少使用,健身器械上蒙了一层灰尘,游泳池也要几个月后才开工。他太爱玻璃这一行业,他指着卧室里超大的墙壁玻璃,自豪地说:“这是我们曹家自己生产的产品。”说完,擤一把鼻涕,说:“我有点鼻炎,还得去做次手术。”
问他什么时候从福耀退休,坐在沙发上的他停顿了两秒钟后反问道:“我现在退休可能最合适,但是我能吗?”
谁都希望自家的企业能永续经营,可要顺风顺水,就如解出哥德巴赫猜想一样难。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学院曾发布的一份报告称,世界上八成左右的企业都是家族企业或带有家族企业的影子。而荷兰银行做过另一份统计说:亚洲的家族企业,只有三成能传到二代,能传到三代的则不到一成!
我在文章中提到了,曹德旺捐股与其说是出于及时行善的宗教信仰,不如说首先是对儿子曹晖不愿接班的失望。
笔者见到曹德旺之子曹晖时,他一副运动装扮,甚是洒脱。在见到他的前三分钟,他的父亲曹德旺还在絮叨———曹晖在国外读的书,一开始也是在美国工作,他崇尚欧美那种生活方式,是被从国外“硬召回来”的。
曹晖的形象,与此前不久笔者接触到的一位浙江企业少帅———方太集团总裁茅忠群泾渭分明。茅忠群与曹晖同龄,都站在“不惑之年”的门槛上。使人诧异的是,茅忠群最近几年深深地迷上了佛学和儒家思想———这种迷恋近乎沉溺———他甚至在给员工开会的两个小时内,工作内容占时半个小时,剩下一个半小时,他用来谈孔子、谈信仰。
看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儿,但大家都在不约而同地找信仰。
尽管我理解曹德旺的苦衷,也把他常有意向人宣称自己是佛教徒的行为,理解为一个孤寂老人的惆怅。但他很快让我大吃一惊。那便是我的文章发表当天,他打电话给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而且骂得极其难听。彼时我在北京出差采访,一时摸不着头脑———我只是还原了他的性格,且几个朋友给我的反馈是文章读起来“对曹德旺过奖了”,曹德旺到底骂什么呢?
曹德旺说我以及我所在的枟南方周末枠想故意“整他”,所以把他写的“很坏”。这让我哭笑不得,一个人的率性和桀骜如果是“很坏”的话,那我们就无语了。再说,“狷狂”其实是个褒义词。
出于对一位长者的尊重,我听完了他的痛骂,我说如果文章报道不实,我们会求证并作出说明,但我想你可能没有读这篇文章,兴许只看了标题或导语就断章取义。他根本听不进去,又骂了几声,挂了电话。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他自己并没有读此文,那只是他的一位秘书的判断,还有长期视曹德旺为“偶像”的一位媒体记者在一旁煽风点火。特别是我提到曹德旺的哥哥曹德淦曾官至福建省副省长,令他们很不快———他们一直在有意回避这些。
可以说,福耀玻璃尽管是上市公司,但曹德旺的名气原先主要集中在玻璃行业及福建省内,在这里,他是“大王”级的人物,直到他“豪捐”,才被引爆为全国范围内的焦点人物。对于蜂拥而至的媒体追逐,他仍希望,能像之前一样为自己所掌控———只突出他的慈善一面,而非寻根究底,更别说还原其前世今生了。
几天后,曹德旺托人电话我,为他的过激行为向我道歉,称自己当时失态了。和曹德旺的这个回合,让我加深了对企业家寻找信仰的理解:一个人即使没有宗教信仰,若能以平常心处世,也算殊途同归了;而如果一个人口口声声、刻意渲染自己是宗教徒,遇事却狂躁不安,事后又要“三省吾身”,反倒自打折扣了。
也许我有些吹毛求疵了,每个人的性格总有缺陷。就行善本身而言,曹氏父子非常值得尊重。“河仁基金会”遭遇难产后,曹德旺捐股不成,选择从资本市场套现。2010年4月初,他通过上海证券交易所以大宗交易形式减持福耀玻璃8 000多万股,套现约9亿元。随即,曹德旺和福建慈善总会签订了慈善捐款协议,总金额正是9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