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朱一贵,还煞是有趣,本是台湾府台湾县内门乡光兴村以养鸭、贩鸭为营生的小百姓,人称“鸭母王”。他祖籍为福建漳州,在太祖父那一代就迁来台湾,从事山耕土种。
朱一贵现已年逾不惑,取妻吴氏,尚未生育。他虽胸无点墨,扁担倒下来只知是个一字,然凭着多年在交易场中的摸爬滚打,厉练了一些周旋于社会、交往于人群的功夫。加之他少时曾当了几天台湾郑氏的伙头军,身材还算粗大,人也略有些义气,每每还热交一些草泽壮士和奇僧剑客,做点“古道热肠”的事儿。因此,在当地乃至一府三县也还算有点名头。
这天,贩完鸭的朱一贵见午时尚早,照例便去相约几个在乡里的酒肉朋友。于是,他挑起鸭篓,径直朝一家赌坊走去。快到门口时,就见有三人从坊内走出,边走边手舞足蹈。
“喂,喂,这么高兴,都像刚逃出了阎王殿似的,肯定是赢大钱了?”朱一贵见正是他的几个莫逆酒兄肉弟,便高声嚷道。
“哎哟!是朱大哥啊,几天没来了,我们还以为你在家里陪母鸭孵蛋哩!”五短身材的吴外打逗道。
“你这个秤砣晓得什么?你整天只管胡混,哪知道现在的营生难做了!苦呢,待我们坐定后再细说吧。”朱一贵懊丧地冷冷说道。
“正好,正好,黄二哥今天是乌龟爬上了牛背,赢钱了,今天总要他当一回庄家,我们打回秋风。走走走。”满脸横肉的李勇上前拉定朱一贵。
被唤作黄二哥的人名叫黄殿,他和李勇、吴外都是内门乡镇人,三人目前都是光棍汉,不是他们不想娶妻成家,而是他们的名声实在太臭,四乡八村的人家都不愿意将自己女儿嫁给如此人。李勇和吴外就是典型的流氓无赖,这黄殿略好些,觅空还做点倒贩鹿皮、木材的生意。黄殿人长得是最难看,个子矮小,削脸吊眉,瘦骨塌肩,乍眼看去如鬼魅无二。尤其是他的那一对三角鼠眼,常常是左翻右斜,好象永远在向周围窥探着什么?此时黄殿也附身上来,拉定朱一贵贴耳说道:“朱大哥,我看你精神萎靡、愁眉不展,一定是有不顺心的事。走,我们到虾婆的店里去,我正有件正事要与你商量。”
四人随后便来到了一家乡里饭庄,拣了一个角落坐定。
这家饭庄名唤“虾婆酒家”,店主人是一个寡妇,本名陈阿枝,人称虾婆,是李勇的老相好。此时,她还在倦卧在东厢屋的竹床上,闻声遂扯着嗓子嚷道:“是朱大哥来了吗?你这几天都到哪里去了?我这里板凳都等凉了。”
“死虾婆子,太阳烤着屁股了还不起床?一定是昨晚被滚刀肉搞病了吧。哈哈哈!”吴外眼斜着李勇,冲着东厢门淫笑道。
啪!吴外淫笑未定,李勇一巴掌已结实地打在了吴外的后脑壳上:“你这秤砣哪根筋又痒了吧?欠老子揍!哪天等鱼篓来了,看我怎么报复你。”李勇说的鱼篓叫付春花,是吴外的相好,也是寡妇,做点鱼虾生意。
吴外被挨一掌,朝李勇咧了个鬼脸,并作欲搏状。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是春日里的公鸡,碰到一起就撕斗。虾婆上菜还早,我这里正有一件大事就等朱大哥来了和大家相商。”黄殿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四人在市井中是出名的“狗连裆”,行不安分,性爱吃喝嫖赌和逞强作祟。平日里,他们纠集一班草泽无赖们横行乡里,欺小凌弱,为非作歹,而有的时候他们却又会自命豪客,偶尔做些打抱不平的事儿。使得周围对他们是又惧又恭,平常不敢得罪招惹,但有些是非曲直的纠纷小事还会找上门来请他们出面调解,俨然小政府。。
他们的混世哲学是黄殿给初定的,那就是:结网才能渔,招风方是林,若想及时乐,义字也挂心。黄殿毕竟读过几年私塾,有点见识,加之他性格阴沉,心境狡诈,善谋达变。所以黄殿在另外三位文盲同伙的心里是有学有智之人,便无可争议地成了帮伙中的摇扇师爷和定板人物。
此时黄殿突然煞有其事地说有大事要与大家相商,朱一贵等三人立时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齐盯着黄殿,静等下文。
黄殿端着鼠目,往左右里外窥了窥,见店边和四座都暂时无人,遂屈身趣前低声说道:“我大前天去了趟凤山,本想在杜君英那里弄点鹿皮和樟脑来倒倒,正好碰巧诸罗的赖池也在他家。吃饭时,杜君英略为多喝了几杯,酒兴一上来,他跟我和赖池说:‘现在的台湾是暗无天日、民不聊生了!朝廷遣来了个知府王珍,实是个贪淫暴虐虎狼之徒。原本那朝廷早已给台澎地区蠲免均减了所有丁税田赋,可狗日的王珍来台主政不到两年,却搜肠刮肚,巧立名目,变着戏法似地给地方上和民间加赋加税,什么人头税、畜头税、田园税、宅基税、交易税等等,就连茅舍也要按丈摊税,在百姓身上横征暴敛,搜刮膏脂。这是要让人活吗?今春,凤山知县郝善,这人还算有些良知,他见百姓不堪重负、生计无保,看不过去,便联络了几个知名的乡绅亲赴府城为民请愿,不想却被王珍当庭罚斥,乡绅们为此被关进了大狱,郝善为此还丢了官。凤山知县出缺后,那狗官王珍亲摄县篆,亲推苛税,若遇有百姓不服的,便轻者鞭笞,重者枷号入狱。还有,在王珍的大堂前,凡一切诉讼事件,有钱即赢,无钱即输,你们说,这叫什么世道?岛上其他的地方我不敢说,这凤山的百姓确业已是怨声鼎沸、忍无可忍了!黄兄弟,你说要些鹿皮和樟脑,我现在哪里有啊?税赋太重,收不上来呀。’”
“是啊,是啊,这混账知府,简直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铜钱。连我贩几只鸭子也要加捐!我此番贩了一千只鸭,反倒蚀了好几千本钱,唉!看来这生意只好罢休了。”朱一贵在一旁愤怒插言道。这朱一贵所说的钱是台湾的铜铸钱,曰:康熙通宝。其钱模小于内地铸钱,阴面以“台”字作区别,每贯不及六斤,三文钱只值内地制钱一文,银一两可换台钱三四千。
“似这样的狗官,总要想法杀掉他才好!”引起共愤的李勇与吴外青筋暴涨,厉声齐道。
朱一贵接道:“只有我等几个小百姓,哪能杀知府?”
“杀知府!谁要杀知府?老娘也算一个!摊赋加税,老娘的店里都没有客人了。”黄殿等四人闻听一惊。抬眼见是虾婆陈阿枝立在旁边嘟囔着,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去去去,你这个婆娘晓得个屁!瞎叫嚷,弄菜去,我们兄弟几个都要饿死了。”李勇吼道。
“呸!你吼什么?神精兮兮的。要真是动刀动枪的话,老娘不比你差!”
“喂,你老娘的烈性辣嘴、威风八面我们都在天天领教,快管管饭好不?”黄殿眯眼笑道。
“哼!”陈阿枝甩头走开。
黄殿接着仍压低嗓音说道:“要杀这混账知府也是不难,刚才我还没有说完。那杜君英愈说愈怒,说到后面是拍桌掀凳叫嚷着要杀尽狗官,灭尽清奴。引得赖池也是一蹦三跳,说要回诸罗去联络乡里和郑氏旧人,先打杀他一番,再落草为寇。当时,我也想起了安平的境况,我们安平地近府治,伸头就被刮,情形更是糟糕。但我没有接腔,只是在分手时,我才跟他二人说:‘先别盲动。真要动起来就是捅破天的大事。起大事者,总要有个妥帖的全局方略为好,首先我们要有个名,做到师出有名;再要有个头,做到万众一心;最紧要的是还要有个势,做到一呼百应。我们要以头正名,以名鼓势,这样才能抓住人心、万夫响应,从而作成气候,达到目的。你二人不要性急,待我回安平和府城去摸摸情况,会同些朋友拿个万全的主意和办法,再来和你们联络。’他二人听罢我的话,都点头称善。”
听到这里,朱、李、吴三人都不禁雀跃起来:“好!痛快!杀狗官!灭清奴!”
“嘘!小声点,抬头三尺有神灵哪。只此处非议事之所,待用完酒菜,我们都驱程到朱大哥的家中,那里远离尘嚣,可避清人耳目,我们再深说。”黄殿诡然而机警地说道。
傍晚前,四人微带酒意,一路说笑,步行了三十余里山道来到光兴村朱一贵的家。
这光兴村是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它背靠玉山山脉,面朝高屏支溪,村里河塘交错,绿木掩荫,飞禽欢鸣,走兽闻声,却也是个极佳的风水去处。鉴于这里四季雨充水沛的自然条件,因此这村里的人家大都以养鸭、贩鸭、卖蛋为生。而这里的田鸭又承蒙得天独厚的天然之沐,几乎只只均出落得体壮肉肥,味质鲜美,是当时岛内的一大名特产。
四人进屋后,即将木门虚掩。朱一贵忙叮嘱其妻吴氏下厨去斩鸭煮酒,一会儿吴氏便端了一大钵卤汁“鸭五件”上来,顿时卤香钻鼻,鸭肴盈梁。
李勇、吴外二人急不可耐,伸手就往钵中而下,李勇攥着一根鸭脖,吴外抓起一只鸭翅,贪馋地撕咬咽吞。
“你到二贵家去吧。”朱一贵支走了吴氏后,四人又继续接着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数巡,大家见黄殿只一心在缄默低头沽酒,仿若根本没有其他三人的存在,均是纳闷?
“黄二哥,你这个人怎么总是神精兮兮的?乌龙见首不见尾,叫人琢磨不透!我的心都要快炸了,你倒是说啊,找我们到这鸭棚来是什么意思?”李勇性子急,遂借酒发问,不满情绪溢于言表。
“是呀,后来的情形又怎样了?你肚子里到底是如何盘算的?快些讲出来,兄弟再斟酌斟酌呀!”朱一贵也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莫急,莫急,谋大事者好如烹肴,不能囫囵吞枣。我是想,此事好比捅天破地,非同小可,总要缜密小心、深思熟虑为是。我刚才只是在凝神捋了捋这几天所想的头绪和腹案。我前头讲过了,要驱杀那狗官王珍实不难,时下台湾吏治黑暗,社会动荡,人心浮躁。那王珍是贪得无厌,横征暴敛,人人叫诛!此时,只要有人带头举义,振臂一挥,便会一夫作俑,万人响应。至于那岛上的几千清兵嘛,想是不值一击的,这点我有胜算。怎么讲呢?岛内的清军是为三年一换的班兵,这些班兵都有临时撞钟之念想,都有思家恋乡之情结。况且,岛上太平日久,以致班兵少有训练,官恬兵嬉,只惟声色宴乐为娱,积弊已甚矣,哪能有斗志?”说到这里,黄殿扬了扬头,显摆地翘了翘他那稀稀拉拉的鼠须。
黄殿略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我现在所深虑的就是这个义字我们应该如何赋予它一个得力的主题和内容,既要抓住时宜、扣住人心,又要名正言顺、一鸣惊人,还要势在必得、求得长久。性命攸关,成败一线,我不得不要深思熟虑、搜肠刮肚啊!否则,若轻率起事,盲集乌合之众,再缺乏全盘的运筹和调度,我们即使是拿下了全岛也最终恐难久而维持。届时,若大海那边的清军哪日一到,就不是还玩的了,我们非但会功亏一篑,反而将有葬身大海之危。”
黄殿话落,朱、李、吴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地均露惧色。
朱一贵平时是一贯貌似座大,喜欢人前显豪,但真的要他去以身相搏、以命相赌的话,他却缺之胆略,他属于那种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主。此时,他听说有性命之患,不禁怵然语道:“黄二弟,此事既有生命之忧,我等何必偏要去捅这老虎屁股、白白寻死呢?我看我们不如还是放此念头,我安心仍去贩鸭,也好求个贱身全终。”
“看你这脓包样子!刚才还在大呼小叫的满腹牢骚,你不是想杀狗官吗?你不是不忍苛税吗?你不是想要寻求极乐吗?时下正是天赐良机。你看,这狗官王珍爪舞遮天,弄得岛内是乌烟瘴气,那内地徙迁来台的漳、泉、潮、惠之民愠怒思避;那当地的吐蕃人也设栅、掘壕以抗争;那郑氏的后人则无不怀旧,跃跃欲恢复故国。机不可失啊,我们兄弟何不趁时好好地出出头,抢先拉起大旗,广揽人心,聚势闹他一闹,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天子宁有种乎?说不准我们就运气好,也都能弄他个帝王将相玩玩,挺身坐定一方,尚可扬名立万、荫子荫孙呢!”一贯阴沉不露的黄殿也不禁透着兴奋,眼中射出蓝光。
“黄二哥,别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了!那清军如狼似虎,装备精良,听说有逾万人,且紧守在各讯隘,就凭我等草民百姓能翻多大个浪?结果无疑是大肚子过独木桥――铤而走险;是送肉上砧板――――寻剁。”李勇怯然说道。
“是的,黄二哥,你我等人本来就不是那能干惊天动地大事的料,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做做土混混吧,不也是可以呼点风唤点雨、悠哉悠哉的吗?”吴外接语道。
“我说你们统是纸糊的老虎,平时总是个个自命胆大、无所不敢,总要痴想那土鸡变凤之事,现在怎么了?气瘪了?魂去了?现在老天送机会来了,你们又畏首畏尾起来。好,你们不干,我便去与杜君英、赖池他们一起干,到时可别说我不送福贵于你等了。哼!我说你们就真的光知道吃喝嫖赌,一点都不谙世事,没有头脑。要做大事者,不可能不冒生死之险。你们想想看,明朝的始祖朱元璋成事前本是个到处游方化缘的和尚,地位应该是再低不过了吧?然而他只因为生存的逼迫与无奈,意气一冲,不就冲出了个近三百年的天下吗?你们再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那狗官王珍已然是越来越穷凶极恶,简直是鲸口难填,不让人谋生活命。视这情形,我等今后还能悠哉才怪呢!”黄殿小丑般激而扬之地手舞道。
“也是,也是。”三人在脑中咀嚼了一下黄殿的话语,思忖半晌,始觉得黄殿言之有理,毕竟能改变穷途和窘迫、谋得福贵和极乐对他们而言是最为有诱惑力的,遂不由地又齐声附和道。
“人生如浮云,哭着来,又哭着去,中间尚要受那狗官的压迫和凌辱。所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与其赖着活,不如放手一搏。世事难测呢!”黄殿说罢,颔首沉吟片刻,接着,他突然抬头朝瞪着一双直眼望着自己的朱一贵问道:“朱大哥,你说是贩鸭好哇?还是做皇帝好?”
朱一贵被问一愣,应道:“黄二弟,你是真喝多了吧?发胡说呢!贩鸭的人怎么能同那做皇帝的去比?”
“我岂能喝多,我清醒的呢。大哥想做皇帝否?”黄殿又追问道。
朱一贵听后大笑,说道:“别别别,黄二弟别捉弄我!想我一个鸭贩子,大字不识,浑身散着鸭腥臭,做鸭母王还差不多,哪里配做皇帝?”
李勇和吴外二人听后,捧腹笑作一团。吴外刚入嘴的一口酒也喷出老远。
吴外咧嘴笑道:“朱大哥已经是鸭母王了,离那人主就只差一步,为何做不得皇帝?做,做,我们都当你的臣子,只要有酒我们喝,有女人我们玩,我们就喊你万岁!”
李勇朝吴外啐道:“你这秤砣尽想好事!就凭你的那个烂‘八字’?你永远去抱你的鱼篓婆娘吧,小心朱大哥把你当鸭子贩了去。”
“兄弟们勿玩笑了,我是真的在跟你们谈正事。听我说!我从风山回转时,绕道去了趟玉山的紫竹寺,于虚风法师那里讨抽了个签,你们猜那签上写的是什么?”
“我们如何猜得出哇,签上写的是什么?”三人齐瞪眼问道。朱一贵更是面露急切,因这位虚风法师便是他的热交,向是被他视为奇僧,说是能预卜吉凶,能预知前后。朱一贵对虚风是顶礼膜拜,极其信服。
这虚风法师原是台湾郑氏王朝的旧人,曾官拜给事中。当郑氏王朝灭亡时,他也附随着众人降了清,被留在安平台湾县知县衙中充当主簿。不久,他因不满外族统治,始终怀念汉制明朝,遂弃职遁入了空门,在玉山的紫竹寺里做起了僧人,常披着袈裟借抒异志,逢人大谈亡国忧。后来,他佛法渐精,加之名望颇重,很快在前任方丈圆寂后便接任当上了紫竹寺的方丈。
这玉山是台湾岛上的首山,紫竹寺又是玉山上的首寺,因此,虚风在神断了几桩福祸事后,一下子就在台湾的佛教界乃至汉、番民间中被神化,一时声名鹊起,极受人迷崇。
虚风早年就与朱一贵相识,较赏识朱一贵的慷慨奉义和率性而为,遂结为热交,二人常抵掌纵谈。虚风经常戏称朱一贵为国姓爷,嘱其莫忘汉明。
黄殿不紧不慢地从左袍袖内摸出块一尺见长的泛黄竹片,在三人的面前晃了晃,然后一字一句地念道:“青天白日月儿明。”
“青天白日月儿明,有什么意思?”三人又茫然齐问。
“嘿嘿,这里面可大有意思!”黄殿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