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七百二十一年暨康熙六十年仲夏。
深夜,紫禁城月朗星稀,万籁俱静。
养心殿里已近古稀之年、风烛草霜的康熙帝正被怔忡之疾所困,又觉头恼迷晕、腿膝疼痛。侍寝太监忙唤来太医给康熙医诊,观了颜,看了舌,切了脉,听了胸,太医说道:“无妨,皇上仍是怔忡疾发,想是近来国事操劳所致,喝下汤药就好了。”
康熙服下汤药后,渐而始觉头清痛去,精神好些。然而辗转反侧,却仍是难以入眠,忽又颇感燥热、烦闷。
于是,康熙索性披衣下床,由侍寝太监掺着在养心殿外信步徘徊。
少时,一阵夜风透着凉意扑面吹来,康熙悠悠然伸伸腰腿,面露出一许神怡心惬。“今忒踌躇,或许又有事了!”八岁即位、十四岁登基的康熙有着天纵地赋的敏感,每当他偶有不安情绪在周身浮动时,华夏就会掀起一阵风波。今晚又会发生什么呢?康熙在心忖。
康熙沉吟片刻,突然面对着院中的几棵老槐树,吟起了元代陈草庵的《山坡羊》:“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吟罢又慨叹道:“这首元曲《山坡羊》,其立意之妙全在‘闹’字和结尾二句。朕每每读来常唏嘘窗前,眼观上空浮云,纵透地面红尘,脑海总不得平静。试想:金戈铁马同类相残何为?追逐名利同室相煎又何求?岂不知: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为君者,应以宽仁爱民为本才能不负上天所托;为官者,应以勤勉廉政为责才能不负社稷所托;为民者,应以忠孝和谐为怀才能不负人性所托。古曰:屋漏在上,知者在下。屋漏者,君臣也;下知者,民生也。人生短暂,就要各安本分,君臣惟天惟民,民众崇儒重道,此社稷之福啊!‘闹’又如何?‘功名’又如何?终都是一江水向东流!”
侍寝太监闻听后不由诧异,一向是以诗言志、以志励行的康熙大帝此时忽然柔情惜时起来,他暗忖:皇上或是被争储刺激所致,或是年老心声。
侍寝太监的揣测是对的。康熙晚年疾病缠身,让他已感到自己的余日不多,因此对身后大清王朝的前途产生了忧虑和悲观,而这种忧虑和悲观主要来自于他的几个儿子为储位的角逐已然是斗红了眼。
自从康熙五十一年再废太子允仍后,为了防止诸皇子的争储角逐再度重演,康熙示谕不再立储,谕下后,表面上那争储的风波似乎平定了下来,然而,随着康熙的身体每况愈下,诸皇子对最高权力的觊觎是愈演愈烈,相互倾轧,相互下套,相互拉帮,相互攻击,甚至相互大打出手。以致使晚年的康熙六夕不能安寝。
刚才,康熙的一番感慨多是冲此而来。
“皇上!臣张廷玉跪安。”康熙转身,见是保和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南书房大臣张廷玉,心里一沉:这张廷玉今晚在南书房当值,深夜来见,定是有大事了。康熙紧颜问道:“爱卿深夜求见必有大事,平身奏来。”
“皇上,确有天大的事。这是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的八百里快马急报,报称:台湾已被颠覆。台湾县内门贼人朱一贵以不堪台湾知府王珍的贪暴苛政为由,假冒明裔宗胄,聚众数万人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帜造反。仅七日,便袭杀了总兵欧阳凯,副将许云与周应龙,参将苗景龙,游击游崇功,守备罗万仓等,迫使台湾道梁文煊和台湾知府王珍出逃。朱一贵现已攻陷了除澎湖以外的台湾一府三县,自称‘中兴王’,立国号为‘永和’,同时令兵民蓄发、换装,恢复明朝体制。”
这突如其来的祸乱急报惊的康熙帝差点就一个趔趄跌倒当场。张廷玉和侍寝太监忙上前扶住,张廷玉颤道:“皇上,保重龙体!”
康熙毕竟是一代英武雄主,他文韬武略,堪称千古一帝。亲政后,他曾身经百战,无一不捷,诸如灭明裔,除鳌拜,扫叛王,服俄罗斯,平葛尔丹,收台湾等等,为王朝社稷创下了圣德神功。须臾,康熙又威严地站定,一双鹰般的眼从因患天花留有斑痕的脸上扫出,益显坚毅。“爱卿,台湾断不可失!事关国之一统。速宣众皇子和各王爷、贝勒、文武大臣们齐集乾清宫议事。”
“是!”张廷玉快步而去。
康熙利用间隙回到了养心殿的书房,即令太监们在中墙挂上了台湾地理全图,立时那东南一隅的两块岛屿便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左手持着老花镜,右手在图上点着,如数家珍般地喃语道:“这是台湾府,原曰赤嵌;这是安平港,原曰热兰遮;这是鹿耳门;这是风山;这是诸罗;这是澎湖妈宫城;这是澎湖牛心湾。”康熙的思绪一下子就被全图拉入了东南海疆的经纬中。
神州的东海之上,烟波浩渺似虚无,海市蜃楼如仙境。
于那茫茫风涛喷薄云深处,突兀起几座岛屿,大者有五: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诸岛上均气候宜人、山川秀美,遍布着罕稀之木、长春之花和不黄之草。此境处向是华夏历代君主和达官显贵寻求长生不死仙药的神幻甸园,也是庶民百姓梦寐以求的安生乐土。
相传,秦始皇命方士徐福率五百名童男童女入东海寻求神山仙药,结果是去而不返,想是那徐福和童男童女们都贪恋仙境,遂散落诸岛而居,以至后嗣不绝,从此诸岛之上人烟方始渐起。
方壶者,即今天的澎湖也;瀛洲者,即今天的台湾也。这两地一衣带水,互为唇齿,雄镇海峡,早在隋朝时就归入了中国的版图。当时的隋炀帝就遣派了将军陈棱率兵千人在此两岛驻防经略,视为化外之治。我国古史所称琉球者,便就是指台、澎地区。自那时始,福建漳、泉一带的沿海百姓遂陆续迁来台、澎,他们环水而居,以渔牧耕盐为业。后来,广东潮、汕的沿海百姓也纷至沓来,他们则依山为舍,垦地辟田,猎鹿制皮,与当地的吐蕃人并肩劳作,不侵不衅,和谐为生。一时那两岛之间是一派原始和平,几为逸静之世。
时光荏苒,到了明朝初期,因当时宇内未平,战事频起,明太祖朱元璋焦心内地已无力东顾,结果台、澎之地遂沦为了海寇的巢窟。那岛上的人众,从此缺乏管束,势分了闽、粤、番三个大帮,常为争夺膏腴之地而火拼械斗,秩序顿乱,致使人性趋劣、世风日下。这台、澎静土便成了多事之地。
公元一千五百九十九年秋,荷兰酋帅玛威郎趁乱以要求与明朝互贸互市不成为由,率巨舰、携大炮薄抵澎湖,驱走了明朝军队,继而占据了整个台、澎。
公元一千六百四十四年,清军入关,明灭清立。郑成功在厦门募兵抗清,后来在进薄南京的途中中计兵败,遂退师到厦门和金门,郑成功始觉地狭军孤,前途渺渺。后闻“红毛夷”占据台湾,享受那沃野千里,便决意收取,以作为反清复明的根据地。于是郑军挥师先克澎湖,再攻台湾,迫使荷人投降,台、澎从此复为中国所有。
公元一千六百八十三年夏,大清朝正缔盛世,政治、经济、军事实力蒸蒸日上。康熙帝闻台湾发生内乱,认为统一台湾的时机已到,便在内阁学士李光地和福建总督姚启圣的力保推荐下,大胆地任命了原郑氏集团的降将施琅为清福建水师提督,并赋以了专征之权使之伐台。
这施琅果不负使命,他采用了“因剿寓抚,以战逼和”的战略,在浴血攻克了澎湖后,又以大兵压境的强大攻势,迫使郑氏集团向清廷投降,几乎是兵不血刃,收复了台湾。
自此,康熙帝结束了台湾郑氏集团的分裂割据,完成了台湾与大陆之间的政治统一大业。大清在台湾设立了一府三县:即台湾府;台湾县;凤山县;诸罗县。在澎湖设立了巡检厅,隶属台湾县治下。同时,明确了台湾府隶属福建省,并派兵一万驻守。于是,台湾社会渐显昌荣,一时是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居于津,商贩于市,百姓各安生业,共享承平。
“皇上,各位皇子、王爷、贝勒、大臣们都到齐了。”一禀事太监前来奏道,打断了康熙的思绪。
“更衣。”侍寝太监听唤忙给康熙穿戴好皇冠龙衣,康熙直胸出宫,乘龙辇朝乾清宫而去。
“皇上驾到!”禀事太监一声长报。大殿丹陛两侧正在交头接耳、乱作一团的王公大臣们立时噤若寒蝉,谎忙跪磕殿前齐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康熙坐定,向殿下扫了一眼,斥道:“经事慌乱,成何体统!平身吧。”
“朕深夜急召诸位进宫,是为台湾已蒙难当前。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八百里快马急报:台湾内门刁民朱一贵聚众造反,杀我官兵,掳我子民,已在台湾祭天称王。尔等说说,该怎么办?”康熙肃然说道。
殿下又发出一阵喧哗,大家都在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只有张廷玉在默然思索,皇四子雍亲王胤祯在凝眉锁目,皇八子贝勒胤祀在抚颔低吟。
“肃静!”禀事太监沉声喊道,骚动立止。
殿中沉寂须臾,理藩院尚书、步兵统领隆科多越班奏道:“启禀皇上,台湾、澎湖远处海角,长属化外,民风不纯,政令难通,向为动荡多事之地。朝廷今负人力、物力、财力在此驻兵建治,每年的耗支颇大,且无有获取,实为一大累赘。臣以为,不如弃此包袱,恩威宣抚,责其岁贡,坐享安平。”
“卖国!又一个索额图。”康熙没想到一贯机巧的隆科多竟然吐出如此卖国言论来,龙颜大怒。他一拍龙案斥喝道,脑中又略觉晕迷。
“父皇,隆科多仰赖国恩尽享荣华福贵,却将国之缺损置于不顾,当庭抛出卖国谬论,实属罪不容诛,儿臣请杀隆科多以谢国人!”八皇子胤祀厉言奏道。
“对!父皇,杀隆科多以谢国人!”九皇子贝子胤娥、十皇子敦亲王胤瑭附和道。
隆科多大惊失色,忙匍匐殿前,哀求道:“皇上,臣智昏失言,臣有不赦之罪!请皇上论轻发落。”求罢,斜首望了望四皇子胤祯一眼,恰逢胤祯此时也将眼光狠狠盯来,隆科多不由气丧、寒栗。
这隆科多是胤祯的戚舅,是储位角逐斗争中“四爷党”的骨干,也是“八爷党”的死对头。他前几年还是个大理寺的微末小臣,这几年终靠着韬晦之术和与皇室沾了点姻亲,爬到了理藩院尚书、步军统领的重位,手持卫戍京城九门的两万精兵,已是权倾朝野的人物。
隆科多适才之所以妄敢奏议放弃台湾,是原由他已揣出康熙已有意将储位传给外甥胤祯了。便心忖:康熙晚年,国库是业已虚空,假使不动兵戈,再甩去台湾这个包袱,也好为外甥即位后减轻经济上的压力。不想此举却触动了龙颜,使隆科多命在旦夕。
康熙喝了一口太监端上来的参汤,凝了凝神,眼瞅着跪在殿中浑身抽搐、汗如雨下的隆科多,叹了一声。
盛年时的康熙是宽仁而严厉的,严厉得常有霹雳般的绝断。当年擒拿鏊拜,废除辅臣体制,收回票拟批红权;革索额图、罢明珠,重锤打击朋党,开放言路;诛灭吴三桂,清除三藩等等。康熙用他的严厉牢牢地控制着中央集权。
若这是在原来,隆科多的此言足以让他丢命。而现在,康熙已不想再斩杀臣下了,况且是皇四子的戚舅。康熙暗思:这隆科多若果是奸佞,那就让胤祯去处置吧,朕相信胤祯的能力。
“隆科多,你还真敢妄奏!台湾知府王珍是你保荐的吧?你常说此人德才堪用、治牧有方,怎么上任不过两年就把个台湾弄成这样?你怎么去向台湾民众交待?你怎么向朕交待呀?朕看此人是草包混蛋!是贪佞奸徒!是千古罪人!”康熙有意岔开话题,声色俱厉地说道。
“据报王珍和梁文煊都已逃出了鹿耳门,朕倒要看看他们的腿有多长?如此败类,速给朕缉拿进京,斩立决!对,用磔刑,诛九族!隆科多,你这就跪安去办吧。”
“奴才领旨!”隆科多如获大释,战兢地磕头如捣,然后快步退了出去。
胤祀、胤娥、胤瑭还待越班奏请,康熙挥了挥手,沉脸厌道:“好了,煮豆燃萁,惟恐不乱!”片刻,唤道:“张廷玉!”
“臣在!”号称“不倒宰相”的张廷玉,是被康熙帝誉为“始终敬慎,有古大臣风”的桐城名臣张英之子。他为政勤勉清廉,为人恪守中庸,对清室赤胆忠心。此时应声跪叩于前。
“传朕旨意:大胆刁民朱一贵蛊惑民心,聚众造反,为祸台湾,妄图又行分裂,实属自不量力,蚍孵撼树!责令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行专征权,偕南澳总兵篮廷珍率二人所部水陆精锐即日出师,务必全歼首恶,平定台湾!”
“皇上圣明!想一班市井无赖,乌合为孽,妄鼓噪逆时,显是终成不了什么大气。那施世骠有乃父靖海将军之风,定能不负圣望,戡平匪乱,奏捷朝廷。”
“好哇!好哇!但愿事如人意啊!”听了爱臣的一番话,康熙似乎和颜了许多,接着,他喃喃自言道:“所用非人,祸国殃民哪!”
退朝后,康熙帝没有回到养心殿,而是径直来到南书房。晚年的康熙历经诸皇子间的争储夺嫡风波的打击,身心遭到了极大的伤害与摧残,加之自身怔忡之疾的困扰,精神、气色都大不如前了。他刚想坐下提笔,又感到头晕目眩起来。
张廷玉伺候一侧,忙唤来太医。
太医来后,又是一阵诊查,又给康熙服了一剂汤药。
康熙略闭目靠了靠,待脑子清静后,遂伏案疾书,书后递向张廷玉嘱道:“爱卿,这是朕亲写给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的手谕,你可令兵部用八百里快马加急送达至厦门的施世骠水师行营,不可耽误!”
“臣遵旨!”张廷玉应罢转身出去。半晌,又转了回来,奏道:“皇上,臣已将手谕火漆后连同宣往福建总督满保的圣旨都送至了兵部,想后日前便都可送达。”
“爱卿,来,坐吧。朕这一生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做了一些振兴社稷的事,朝野是一片颂扬啊,说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千古一帝。啊,夸大了!朕晚年还有三个难以释怀的担忧和牵挂呀!一是惟恐愧对列祖列宗,遗有过错;二是惟恐储位争斗无休无止,国遭祸端;三是惟恐违背民意民心,宇内生乱。这民心向背则是国之千秋大事,水能覆舟啊!”
张廷玉正襟危坐在康熙一侧,聆听着这位世纪老人一番发自肺腑的心语,两眼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