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路中央,感到一些冰冷的液体正顺着触地的额头流出来。我的鼻子很敏锐,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这样,我才明白一个残酷的事实,我在流血。更要命的是,我还发现我根本就动弹不了,哪怕是换一个姿势都不行。
我的半边脸紧贴着沥青路面。昨夜可能下了雨,雨不大,这会儿已经停了,沥青路面上湿乎乎的泛着冷气。这时候天边挂着青白的曙光,我的身边却还一片昏暗。我努力睁大眼睛,望着路的前方。我盼望这条路上能有一两个行人,或者一两辆汽车,这样,他们就能发现趴在路边生命垂危的这个人。如果运气好,他们也许会把我送到医院,至少,他们会打电话报警或者替我叫辆救护车来。
空旷的路面上安静极了,没有人来,也没有车经过。
我徒劳地睁着眼睛向前张望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累了。我闭上眼睛,这样可以让自己觉得舒服点。额头上不知出了多少血,这会儿我的半边脸颊都粘呼呼的。我没有畏血症,何况这是我自己的血,所以,我可以忽略这时候趴在一滩血上的异样感觉。我在想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我的头很疼,我想不起来跟我的处境有关的任何事。我使劲地想,脑袋里便像插进了两根极细的钢针,很快我就感觉路面似乎要翻转过来,我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面。
这都是我的幻觉,思考让我开始晕眩。我再次勇敢地睁开眼,目光在马路边上左右逡巡。我已经决定放弃那些会带给我痛苦的思考,毕竟摆脱面前的困境才是迫在眉睫要做的事。
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点声音,因为我的耳朵紧贴着路面,所以这时我能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动静。很快,我便确定那声音其实是一些轻微的震动,只有汽车疾驰在路面上才会产生的震动。
我费力地想把头仰起来些,但很快就放弃了这样的努力。我只能用目光所能达到的最佳角度看着前面灰白的沥青路面。我的耳朵竖了起来,仿佛听到了隐约传来的汽车马达声。
一辆深蓝色的轿车终于出现在那片曙光里,这时候,它是我的福音,它来拯救我危在旦夕的生命。我盯着它渐渐变大的影子,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医院单间里那柔软洁白的被褥和暖暖的空气。
轿车的影子越来越大,我已经能看到车头圆型的桑塔纳标志。
车子风驰电掣,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它向着我直直地冲了过来。蓦然间,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车里的驾驶员也许一整夜都在赶夜车,这会儿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根本就没有看清路中间躺着的那团黑影是一条等待他搭救的生命。也许他看到了那团黑影,他只是把它当成了一堆垃圾或者别的什么。他在经过时,压根就没想过要停车甚至减慢车速,他会像辗过一滩烂泥一样辗过我的身子。
恐惧的力量是巨大的,我居然能在那瞬间发出尖锐的一声惨叫。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只觉得这回我真的被一个漩涡给卷了进去,那漩涡里只有无边的黑暗。我的身体开始往下降落,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我只能看到身边的黑暗越来越亮,身体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到后来连思维也渐渐凝固了。
我知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还得再嘱咐你一句,我们这一片户籍警可是出了名的火眼金晶,你住在这里千万得遵纪守法,否则出了事,把我老太婆也连累了。"电梯门打开,打横立在我面前的老太婆头先勾出去张望一下,好像带着我是件多隐秘的事情。电梯间里静悄悄的,下午四点钟,大多数人都在上班,我选择这个时候来看房子,也是因为不想碰见什么人。
"我们这儿的电梯到晚上十一点就停了,所以你十一点以后回来,就得自个儿爬楼梯。十三层,不算高,你们年轻人多运动是件好事。所有人都该多运动,但我可不是鼓励你深更半夜回家,现在社会治安情况很复杂,像我老太婆一辈子也没碰上过什么事,但有些人运气可就没我这么好了。"老太婆掏钥匙的时候,神神秘秘地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低声道,"我告诉你件事,楼下七层的一个小伙子,已经十多天没回家了,家里人满世界找,新娶的媳妇天天抹眼泪。你知道怎么着,昨天公安打电话来,让他们家人到局里认尸去。""尸体是那小伙子吗?"我随口问。
老太婆已经拉开了防盗门,一只脚迈进门去,另一只脚却不动,上半身又往我这边靠了靠,眼睛还四处逡巡,显得小心翼翼,就跟杀害那小伙子的凶手就躲在附近似的。
"要是就好了,大伙也不用跟着瞎操心了。但偏偏七楼那老爷子回来说尸体不是他们家儿子。那尸体块头身高什么的虽然挺像,但他们家儿子胳膊上有三个香烟烫出来的疤,那尸体却没有。""这不好事吗,人没死,那就还有希望。"老太婆白我一眼,好像我多不懂事似的:"有什么希望,这都十多天了,人要还活着总得有个信儿吧。这倒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人多闹心呀。"我嘿嘿一笑,知道想让这种多嘴老太太闭嘴的惟一办法就是不搭理她。
老太婆领着我进了屋,逐一打开房门带我参观。这是套两居室的套房,户型挺好,两室朝阳,厅也够宽敞。据老太婆说这本来是他儿子儿媳住的地方,但一年前他们出国定居了,就把房子留给了她。她一辈子住在城东拾荒街的老房子里,当时欢天喜地地搬了过来。谁知住进来的第一晚,就不停地出虚汗,觉得气短,呼吸不畅,半夜里头从床上坐起来,身子抖个不停。
老太婆后来跟每个房客都说过这个故事,那天晚上十二点钟,她一个人从楼梯上爬下来,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回到拾荒街上的老房子里,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她醒过来后,逢人便说她那死鬼丈夫半夜托梦给她,不让她一个人去享福。那以后,她还一个人住在拾荒街上的老房子里,这边的两室一厅闲置半年后便开始出租。据老太婆讲,我是她的第六个房客。
"水电费煤气费还有电话费,你可得每月按时去交。不要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每晚睡前你得检查一下门窗,出门的时候得看一下煤气关严实了没有。要是有街道上的人上来,你得配合他们工作,千万别跟他们弄拧了,要不往后麻烦事少不了。"老太婆转着圈子四处乱瞅,在找哪儿还有没交代清楚的,"在我这儿你得注意卫生,别在墙上乱涂乱画,也不能乱钉钉子。上厕所别忘了冲马桶,吃不完的剩菜剩饭别搁时间太久,馊了会有股怪味儿。还有忘了告诉你,电话不能打长途,我托人到电信把长途给关了,以前有个房客,一月打了三千块长途,不声不响溜了,害得我一把年纪还得替他去交电话费,我攒三千块钱容易吗?"我有些头晕,这老太婆还不是一般的饶舌。这会儿甭管她说什么,我一律不住点头,脸上还做出副非常诚恳的表情。老太婆又折腾了一会儿,这才满意地离开。我关上门的时候吁了口气,忽然门铃响,开了门,那老太婆在门外一脸狐疑地瞪着我。
"你不会是搞传销的吧,街道可是下了文件,不许把房子租给搞传销的人。搞传销可是违法的事,小伙子你千万别误入歧途。。。。。。"我愣一下,极其认真地道:"什么是传销?"打发走老太婆,我开始仔细地检查房间。前任房客显然是位爱干净的人,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走的时候还留下了几盆花在阳台上,有君子兰和两盆滴水观音。房间的窗帘已经很陈旧了,但是质地是那种厚厚的天鹅绒,拉上就透不进一丝光亮来。我先把几个房间的灯全部打开,然后拉上窗帘,屋里的光这时就有了些暧昧的感觉。
房间里的家具据老太婆说都是她儿子儿媳留下的,虽然已经过了时,但一应俱全。我在东头的小房间里还发现了一把竹躺椅,我躺上去,身子往后仰了仰,躺椅便带着我前后晃起来。
我闭上眼睛,耳朵里听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感觉自己好像飘浮在水面上。
我肯定飘了很长时间,等到我起身拉开窗帘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站在窗口,视线里都是一排排亮着灯光的居民楼,对面那幢楼个头跟我呆的这幢一般高,靠得又近,外墙抹的都是那种玫瑰红的涂料,瞅着跟双胞胎似的。
我的眼睛在对面亮着灯的窗户上面来回逡巡。虽说现在的人自我保护意识都挺强,一般人家天擦黑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但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没准哪一天那没拉严实的窗帘就能让你饱了眼福。
我想到了偷窥这个词,觉得偷窥其实是件挺刺激的事儿。但我对光身子的小姑娘没什么兴趣,真要想看,不如去国安电脑城楼下转一圈,我至少认识三个在那里卖盗版光碟的小子。甭管什么碟,那儿全四块钱一张,回去看不好还带换的。如果嫌看碟片没有现场感,你还可以到网上去。去年公安部搞飓风行动的时候取缔了一批,但飓风过后,网上那些视频聊天室又跟撒了尿的庄稼一样,忽悠又是一茬。你只要注册并付出很少的一点费用,就能成为VIP会员,每晚都会有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在显示器上冲你脱衣服,你要有兴趣,还能跟她聊上几句。
我搬到这里来,当然不是想偷窥光身子的小姑娘。
可是你不能把偷窥这个词狭义地理解为一种色情活动,偷窥的内容其实有很多,方式也不仅仅局限于在窗口架一架望远镜。从古至今,偷窥活动贯穿在整部人类历史中,甭管哪一朝哪一代,包括现如今的太平盛世,只要你有秘密存在,偷窥活动便永不会消失。进行偷窥的人除了大大小小的太监特务国家安全局公安局工作人员,更多的是一些平头百姓,他们为奸情为利益为欲望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偷窥,他们的眼睛遍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比偷车贼更让人防不胜防。
偷窥跟你的秘密和欲望密不可分,也与你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生出偷窥的念头并且将它付诸实施,跟上面说的都没关系。我接受一位多嘴老太婆的重重盘查,费尽心思取得她的信任,用高出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格在唐风小区里租下这套房子,其实是因为我的恐惧。
我在某一时间面对某一个人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成了脖后插块亡命牌被押赴菜市场的囚徒,更要命的是,我能感觉到即将落到我颈项上的屠刀的锋利,却看不到屠刀究竟在哪儿。
我别无选择,我必须找出在我脑袋顶上晃来晃去的那把刀。
恐惧是生活里最真实的一种感受,除了阅读恐怖小说,没人愿意在其它情况下跟它有什么关系。但世事无常,与它狭路相逢也是没办法的事。有很多恐惧都是纸老虎,只要人稍微坚强点就能扛过去,但有一些恐惧你却不能等闲视之,比如我这次遇上的。
我遇上了一个女人,我不认识她,她好像也不认识我,我们自茫茫人海里擦肩而过,目光相遇的瞬间不会超过一秒钟。但就在那一秒钟里,我感觉身子一下凉了下来,手心脚心里满是冷汗。还有我的心跳跟孕妇肚子里的婴儿似的,每分钟至少达到了一百四十下。
我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一会儿,等我回过头时,还能看到那个女人的背影。我必须承认,虽然我们目光碰撞的时间不超过一秒,但跟她擦肩而过之前,我至少已经偷看了她十几眼。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脸蛋儿雪白,五官端正,头发染成了酒红色,落在肩上的部分烫出了些波浪。她的穿着时尚而不妖冶,紧身的深绿色皮背心里,长袖的红毛衣更紧地裹住匀称丰满的身体。这样的女人走在街上,那种成熟的味道比她的脸蛋儿更能招人眼球。
我想在我偷眼看她的时候,大街上一定还有很多人在偷看她。她显然也早已习惯这种处境,或者心里还有几分得意,所以,她昂首挺胸,迈着猫步步伐稳健地一步步向前,用她的冷漠与不屑来抵挡众多不安分的目光。
在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碰撞那一瞬间,我确定这个女人真的不认识我,她眼神里的那种平淡不是装能装得出来的。我也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漂亮女人谁见了都会印象深刻的。我后来盯着她背影看的时候,身上还直冒冷气,心里空空落落的,好像看见天空中一把无形的屠刀,正直直地向我落将下来。
我害怕极了,觉得有些灾难正悄悄地向我逼近。
我在街道上低低地喘息,这一刻,我忽然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怀疑,我确信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同时又觉得对她并不陌生。
我头都想得疼了,还是没有从这个矛盾的念头里转出来。也许我糊涂了,还有些杞人忧天。我身上冰冷因为我病了,人在疾病状态下难免会有一些怪异的念头。我想也许我只要转过身去,让那个女人彻底从我视线里消失,我的病就会好了,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我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跟着那女人走了半条街。
那个女人身上有种吸引力,它诱惑我跟随她,去探寻隐藏在命运背后的一些故事。我想到我这时的恐惧也许是上天给我的一些征兆,如果我忽略了它,那么等待我的必定是冥冥中神秘力量的惩罚。
人类历史学家汤因比有一个著名的挑战与应战的观点,他把人类文明的起源归结于自然界恶劣的生存环境对人猿的挑战,持应战态度的人猿进化为人,躲避与退缩的猿人至今还生活在荒漠与森林里。
我相信那女人在我生活里出现,无疑是生活对我发起的挑战,我思前想后,还没决定拔脚走人还是迎头赶上,却发现前面的女人已经走进了一片居民小区。
我在居民小区故作威严的大门前停留了一会儿,第一次知道了在我们这城市里,还有一个叫做唐风的居民小区。
后来我就搬到了这个小区里,我跟那女人成了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