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大礼议之争
在正德去世到嘉靖初政的这段日子里,身为首辅的杨廷和扮演了重要角色,也掌握到了巨大的权力,他几乎成了代理皇帝。
杨大学士本来想着,新即位的嘉靖小小年纪,总应该对自己这位顾命老臣礼敬七分,甚至会感恩戴德,因为正是他杨廷和选中了这位朱厚熜来继承皇位,尽管他并非是出自对朱厚熜的偏爱,而是执行祖宗家法的必然结果——如此才可以服众!但如果杨廷和有野心,他凭借自己的政治影响力,也是可以左右时局的。
可是没想到,朱厚熜的个性是那样倔强,弄得最后竟与杨廷和、杨慎父子等议礼反对派水火不容……
话说在正德后期,多亏了有杨廷和在朝廷的苦心撑持,国家才没有乱成一团糟。就此,他与慈寿皇太后张氏(非正德生母)建立起了一种相互信任的合作关系,这种关系为正德、嘉靖两朝的政权的平稳交接提供了难得的条件。
由于正德死时没有选中皇位继承人,皇太后也无明确的意见,乃至于“权奸各欲立非次,以贪功避罪,相求如贾市”。在此关键时刻,身为首辅的杨廷和于是当机立断,决定拥立朱厚熜为帝。
那一天,他召来了一向与自己关系不错的谷大用和张永,一面命人关闭了内阁大门,一面从袖子里拿出《皇明祖训》和草拟好的皇帝遗诏,杨廷和遂对谷、张二人说道:“兄终弟及,谁能渎焉。兴献王长子,宪宗之孙,孝宗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序当立。”
其他阁臣自然都赞同杨首辅的主张,皇太后也没有意见,皇位继承人的大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后来,通过打击江彬等人,朱厚熜得以顺利即位。
杨廷和当时已经六十多岁,可谓成化、弘治、正德三朝老臣。他对于前朝的政治得失、军民利病,都非常了解。小皇帝新从藩王入继大统,朝中政务自然非常生疏,不能不事事倚赖这位老臣,这也是杨廷和施展才干的绝好机会。
在皇帝与太后的支持下,杨廷和基本厘清了正德一朝的弊政,颇使新朝有了焕然一新的气象;当然,他也借机打压了王琼等政敌,也压制了像守仁这种潜在的政敌或假想敌。
只是令杨首辅及天下人都始料不及的是,后来形势的发展却是那样令人纠结!
朱厚熜本来是以亲王的身份到北京入承大统的,可是就在他即位不久,便为了给父亲兴献王上尊号的事与大臣们发生了冲突。
此前,当他从安陆兴王府到达京师时,礼部尚书毛澄便敦请他以皇太子礼即位,结果遭到了朱厚熜的断然拒绝。可是,杨廷和等旧臣虽然依照兄终弟及的祖训拥立了他,但却把朱厚熜看作是弘治皇帝的过继皇子,这样他的继位也就顺理成章了;因而杨廷和等一班人才坚持要新皇帝尊弘治皇帝为父考,而以生父为叔父。
在杨廷和等人看来,作为中兴之君的孝宗弘治皇帝可是难得的明君,他在大明的文官心目中占据着崇高的地位。正德皇帝作为孝宗唯一的儿子现已撒手西去,而孝宗又没有其他的子嗣;这些旧臣怀着对孝宗的深厚感情,自然不愿意看到孝宗绝后,于是才建议朱厚熜过继给孝宗做儿子。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被大臣们重新选定了父亲,这令嘉靖母子情何以堪?当时朱厚熜的父亲已死,他又一向有孝名,自然不愿意屈就大臣们的安排。于是杨廷和等阁臣联络朝官,一再抗疏,想要迫使嘉靖屈从廷议。
可是朱厚熜执意地认为该称父亲为皇考,伯父孝宗皇帝为皇伯考,他甚至还想把父亲追封为皇帝并且入祀太庙,把他的生母也尊为皇太后。
小皇帝的主张立即遭到了满朝大臣的强烈反对,君臣矛盾也日益尖锐,双方起初还处于冷战状态,可是随着大礼之议的逐步展开,新皇帝与旧大臣之间便展开了一场全面的较量。
杨廷和也并不是没有私心,他及一干元老重臣参预定策立帝、协力清除弊政,博得朝野的一片赞誉,自然不免自恃功高,企图专断朝纲。
“大礼议之争”正是个好机会,他们可以借此压皇帝一头,从而在今后的政事中获得足够的发言权。当然,文官集团制衡皇权,也是为了保障国家权力的平稳运行,免得再出现正德那般肆无忌惮的皇帝。
出于对杨廷和等人的敬畏和在伦理上的认同,绝大多数臣僚都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只有少部分中下级官员对皇帝的支持最为有力,他们是:张璁、桂萼、席书、方献夫、霍韬、黄绾、熊浃、黄宗明等八人。
令人颇可玩味的是,这八人几乎人人都与阳明先生有些瓜葛,除了故交席书之外,方献夫、黄绾、黄宗明更是王门高足。不过张璁、桂萼二人对于皇帝的支持还是相对比较突出的。
张璁是浙江永嘉人,他半生坎坷,七次乡试不第,直到正德十六年,已四十七岁的张璁才得登第,可谓大器晚成。进入仕途以后,张璁首在礼部观政,对于皇帝与廷臣们的议礼争执,这位小小的实习官员没有选择沉默,他看准了时机,于是在七月的上疏中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陛下嗣大宝,即议追尊圣考以正其号,奉迎圣母以致其养,诚大孝也……”尽管言辞凿凿,落魄半生的张璁在政治上投机的意图也是非常明显的;而且他一大把年纪了,也不会像小年轻那样谨小慎微。
张璁的态度明显是支持皇帝的,这令孤立和苦恼中的年轻的嘉靖一时大喜,竟不禁道:“此论出,吾父子获全矣!”
随后皇帝将此疏下廷臣议论,惊骇之余,大家对此群而攻之。关键时刻,一向精通礼仪的张璁又挖苦心思著《大礼或问》上呈皇帝——此举无异雪中送炭,年轻的皇帝凭借这部著作提供的理论依据连连驳斥众礼官的奏疏。
最后,廷臣不得已,合议尊孝宗为“皇考”,兴献王为“本生父兴献帝”;张璁则受廷臣排斥,被发落到南京任刑部主事去了,“追崇议”就这样暂时不了了之。张璁临行前,杨廷和还派人专门警告他说:“你本不应当做南官,多亏我雍容大度,姑且安静等待,别再作大礼说和我为难!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不过张璁到了南京却并没有就此沉寂下来,在这里他反而找到了一群同志:桂萼当时也是南京刑部主事,时为南京都察院经历的黄绾、南京兵部主事的黄宗明等,都站到了皇帝的一边,希望能全皇帝的父子之情。这样,南京也就成了议礼的中心。四人连名上疏,请皇帝尊孝宗为“皇伯考”,尊父亲为“皇考恭穆献皇帝”。
这时已经到了嘉靖三年正月,本来已经有些灰心的皇帝得此奏疏又不免心动,遂下廷议,于是大礼议之争风波再起。
议礼双方经过几个回合的交战后,仍然各不相让,最后杨廷和以退休相威胁。
不过此时的小皇帝羽翼已丰,他也已经相当厌恶杨首辅的跋扈专断,竟毫不挽留地批准了杨首辅的辞职报告。杨廷和退休事件成为大议礼的一个重要转折点,随后皇帝便把张璁、桂萼等人诏回京城;此举又引起旧臣的极大不满,他们阴谋处死张璁,但这一计划被皇帝察觉,他竭力保护张璁,并擢升其为翰林学士。
嘉靖四年,皇帝在张璁等人的支持下,正式下诏恢复旧称,伯父仍称伯父,父亲仍称父亲。待朝会结束,一时舆论哗然!
吏部左侍郎何孟春愤慨道:“宪宗朝,百官哭于文华门,争慈懿皇太后葬礼,宪宗从之,此国朝故事也。”这是煽动大家去请愿。
杨廷和之子、翰林修撰杨慎则振臂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于是,在杨慎等人的带领下,二百余名大小官员一齐跪伏于左顺门并放声大哭,希望皇帝能够回心转意。
小皇帝眼见形势不妙,先是命司礼监太监传旨劝令退去,但群臣仍跪伏喧呼,企图迫使皇帝屈服。然而没想到皇帝的倔强个性顿时被激发起来(这与张璁此前的教唆也不无关系),他当即下令逮捕哭声最大的官员,投入锦衣卫诏狱,廷杖伺候,结果有十六人被活活打死;幸而不死者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重则流放充军,轻则革职为民。其中杨慎被流放云南达三十余年,直到嘉靖去世。
就这样,嘉靖在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人的协助下,并凭借手中至高无上的皇权,在与反对派的诸位大臣争论了若干年后终于得到了决定性的胜利。
不过,这场争论的余波仍然持续了十余年,此后皇帝迭兴狱案,对议礼反对派展开大清洗。
其实,议礼不仅仅是礼法意识形态的争论,更是权力的争夺和重新分配。
以张璁、桂萼等为代表的一批议礼的下层官僚很快取代前朝老臣,成为朝廷的核心人物。张璁由于这次赞助嘉靖皇帝议礼有功,在六年内就入阁为大学士。张璁入阁不久,桂萼也在嘉靖八年以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
而杨廷和则被拟定了罪状:“杨廷和为罪之魁,怀贪天之功,制胁君父,定策国老以自居,门生天子而视朕。”
尽管张璁在这场政治斗争中比较投机,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但他作为新进的官员,尚未沾染官场陋习,政治表现还是不错的。而且他锐意任事,具有一定的革除弊政的勇气。
可是,他和桂萼毕竟是以迎合皇帝为资本发家,而且他们在科举考试中的名次也未佳。这样,他们遂成为当时士大夫眼中的佞臣,其人品受到举国上下的一致鄙视——由此恶性循环,这两个人更是拼命地巴结嘉靖。
就这样,以大议礼为界限,便开启了今后阁臣争夺倾轧之风及党争之祸;尤其是在促成了嘉靖皇帝的专断血腥的政治作风后,也开启了官僚队伍的谄媚之风。大明王朝衰亡的种子便由此悄悄种下了。
这些可能是守仁怎么也想不到的,自己呕心沥血、艰难备尝,却仍然不能阻止国家一步步陷入黑暗与腐败的深渊……
NO.2 天下大道
对于朝廷中所发生的这件议礼的大事,守仁自然不可能漠然坐视,必要的关心总是应该的。
就在嘉靖二年十一月的时候,刑部尚书林俊致仕还乡,道经钱塘,守仁专门赴萧山相迎。林俊人称“素林公”,福建籍,他是成化十四年的进士,比王华还早一科;在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及嘉靖初,都以持正敢言、不避嫌疑著称。
守仁与素林公二人同宿于浮峰寺,相对感慨时事。出于关切,林俊忽问守仁道:“伯安,你还在生杨介夫的气?”
“回老大人,说不生那是违心,不过我是替从义众人抱不平,杨介夫身为一朝宰辅,持心竟如此不公,怎能服天下人?”
“呵呵,这事情的缘起都是由他杨介夫和王德华的不和,一山难容二虎嘛,我们还是应该体谅些个!他王德华对你有知遇之恩,这杨介夫自然担心借你的势令王德华复起;而且若你二人同入内阁,再加联手,他杨介夫往哪里摆?压你一头就是压他王德华一头!”
“那请老大人指教,伯安今后该如何居处?”
“不瞒伯安说,其实老朽算是看清了,内阁那滩水本来就浑,你王伯安又是个讲求良知之人,能不趟也就别趟了!而且你功高招谤,朝廷委屈你一些,未必不是好事……诚然,老朽也知你是个不计个人毁誉得失的,至于要朝廷酬功诸人,老朽看这事急不得!”其实,整个京师的水又何尝不浑。
“谢老大人赐教,杨介夫为难众人也是要压我一头,要么我死,要么他去位,酬功之事才能有望!”
“呵呵,伯安你话虽糙了一些,但着实在理,不过他杨介夫年纪也不小了,而且最近跟皇上闹得也很不愉快,我看他的日子也不长远了!”
“不瞒老大人说,在晚辈心上,还是推崇杨介夫的,一旦他去位,皇上年幼,国家又多事,真不知道谁人堪当大任?”
“伯安,你的忧虑在理啊,像杨介夫这样的干才不多啊!他虽小有瑕疵,但总归是个力挽狂澜的人物……说到底,个人的私怨是小,大家但能和衷共济,将来国家还是有望啊!”
当时从行诸友颇多,在告别时,林俊语重心长地对大伙说道:“如今时世艰难,我辈读书之人更当奋起,望及时勉学,无负初志!”
在回去的船上,门人张元冲问守仁道:“释、老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厘,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谬千里矣。今观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须兼取否?”
守仁对这个问题思考已久,早已不再迷惑,他首先指出了弟子在说法上的错误:“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
接着守仁又指出了世人所犯的一桩重大错误:“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
原来在守仁心目中,真正的圣人之学是无所不包的,根本不须与佛、老划清界限,若儒者要强调这种“界限”,便是自我狭隘了。
不过需要我们注意的是,此时的守仁对待佛老的态度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即不再像当年那样排斥了,而是重新认识到了其合理的一面。
对于朝廷的这场“大礼议之争”,守仁的立场是没有立场,他不想与那些正直之士站在对立的立场上,所以更加注重于传播圣人之道。
霍韬、席书、黄绾、黄宗明先后皆以大礼问,守仁为了避嫌,一律没有回复他们。
但私下里守仁还是有所表态的,一次,守仁夜坐碧霞池,有诗曰:“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楼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
又曰:“独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
守仁的这两首诗皆是有感于时事,对于大礼之议,已示其微矣。及至后来,虽然听说皇帝赢了,但守仁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左顺门经历了如此血腥的一幕!
而皇帝小小年纪就那么执拗和无所顾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时,转眼就到了嘉靖三年,由于守仁门人日进,绍兴又是个小地方,闲置的地方都住满了,所以当地都有些容纳不下这些学子了。胜友如云,也成为了当地的一大景观。
绍兴知府南大吉本是一位吸纳弟子的座主,如今也拜入了守仁门下,只是他生性豪旷不拘小节。有一次他与阳明先生论学有所顿悟,乃对先生说道:“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
守仁表示不解:“何过之有?”
大吉历数其事,守仁听后道:“其实这些我已经说过了。”
“什么?先生您已经说过了?”
“我要不是说过,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的过失呢?”
许久,大吉才转过弯儿来:“哦,学生明白了,先生说的是‘良知’。”
“对嘛!若不是我整天说着的‘良知’,那又是怎么呢?”
南大吉不禁一笑,遂辞谢而去。几天以后,他又来见先生,指出了自己更多的过失,他且言道:“与其过后悔改,曷若预言不犯为佳也。”
守仁道:“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嘴上说得再好听,也不如内心那种愧悔的感觉来得真切。
大吉再次笑谢而去。又过了几天,他再次来见先生,指出的自己的过失更多了,且言道:“身过可勉,心过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