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仁不久后便开始卧病不起,四方的学习者日至,守仁乃揭帖于壁曰:“某鄙劣无所知识,且在忧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临者,皆不敢相见;或不得已而相见。亦不敢有所论说,各请归而求诸孔、孟之训可矣。夫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凡支离决裂,似是而非者,皆异说也。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也,不亦缪乎?”
此时的守仁对于讲学论道已感到力不从心,但是愈是这样,他才愈是号召大家去接触圣人之学的本来面目。
虽然朝廷对守仁的辞封爵疏没有回复,但是守仁不能就此罢休。
当国者不明军旅之赏,而阴行考察,或赏或否,或不行赏而并削其绩,或赏未及播而罚已先行,或虚受升职之名而因使退闲,或冒蒙不忠之号而随以废斥——对于这些,守仁感到痛心疾首,他又不禁长叹道:“同事诸臣,延颈而待且三年矣!此而不言,谁复有为之论列者?均秉忠义之气,以赴国难,而功成行赏,惟吾一人当之,人将不食其余矣。”从正德十四年到嘉靖元年,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
于是这年七月,守仁再上疏辞封爵。其中道:“今也将明旅之赏,而阴以考课之意行于其间,人但见其赏未施而罚已及,功不录而罪有加,不能创奸警恶,而徒以阻忠义之气,快谗嫉之心;譬之投杯醪于河水,而求饮者之醉,可得乎?”这一次,他对朝廷的乖张举措直接提出了批评。
疏上仍不报,到了十九日这天,吏部才有了短短的回复:“钦奉圣旨:卿倡义督兵,剿除大患,尽忠报国,劳绩可嘉,特加封爵,以昭公义。宜勉承恩命,所辞不允。”
但是杨廷和等人也不能那么被动,他们对于守仁的事功已不能再有所贬损,于是便针对守仁的学术展开了一场围剿。
秉承着宰辅们的意愿,御史程启充、给事毛玉倡议论劾,以遏守仁之学。当时陆澄为刑部主事,他上疏为先生辩解。
可是守仁闻知此事后却写信制止他:“无辩止谤,尝闻昔人之教矣。况今何止于是。四方英杰,以讲学异同,议论纷纷,吾侪可胜辩乎?惟当反求诸己,苟其言而是欤,吾斯尚有未信欤,则当务求其非,不得辄是己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欤,吾斯既以自信欤,则当益求于自慊,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侪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乎?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亦将以为卫夫道也。况其说本自出于先儒之绪论,而吾侪之言骤异于昔,反若凿空杜撰者,固宜其非笑而骇惑矣。未可专以罪彼为也。”
无招胜有招,不去理会别人的诽谤或许才能更好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且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尤其要通过政治途径分出学术上的是非,那是不可行的。
钱德洪要往省城杭州去,辞行时特向阳明先生请益。先生送给他一句话:“胸中应该常有舜、禹怀有的那种天下不与气象。”
德洪有点不太理解先生的意思,先生解释道:“舜、禹有天下而身不与,又何得丧介于其中?”舜、禹对待天下是一种主人翁的态度,但是他们又不自恃拥有天下,所以个人的得失才不令他们挂怀。
NO.5 狂狷之议
按照成例,守仁要在家为父亲守制二十七个月,这样他也就不能不乖乖地呆在浙江,从而被动地接受朝廷上下对他的打压。
嘉靖二年会试的主考官是大学士蒋冕和章制诰吏部尚书石瑶。当时的守仁已是树大招风,天下迟早也要面临他的“心学”问题,所以这科会试策论的题目便是对阳明之学进行一番评论。
蒋冕等人的用意大概是要士子们同阳明划清界限,因为当政者的态度是非常明显的。
二月,当会试举行的时候,守仁的很多门人都参与了这科考试。当门人徐珊读到策论的题目时,他长叹道:“我怎么可以昧着自己的心来取媚当道呢?”于是不答而出,很多人都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相反,同门的欧阳德、王臣、魏良弼等则直接发师旨不讳,他们毫无顾忌地发挥师说,这也是向天下人有个交代。可是离奇的是,在考官中还是有一些同情守仁并心仪心学之人的,所以欧阳德、王臣、魏良弼等竟皆得高中——识者以为进退有命,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
倒是钱德洪却不幸落第,大概是遇上了不喜心学的考官,他深恨时事之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当德洪见到先生后,守仁欣喜地接待了他,并预言道:“圣学从兹大明矣。”
德洪不免疑惑:“时事如此,何见大明?”
守仁解释说:“吾学恶得遍语天下士?今会试录,虽穷乡深谷无不到矣。吾学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
他的识见自然高出一筹,虽然当道有意以此贬抑心学,可是效果却可能适得其反,也许倒会大大利于心学的传播,弄得天下皆知,而且守仁坚信自己掌握的才是不惧推敲、千秋不易的真理。
有一天,邹守益、薛侃、黄宗明、马明衡、王艮等陪在守仁身边,突然他们谈到了自己对于谤议日炽的隐忧。
“诸君且说你们对此的看法吧。”守仁道。
“如今先生势位隆盛,是以忌嫉谤。”宗明道。
“依我看来,如今先生之学日明,为宋儒争异同,则以学术谤。”守益道。
“依艮看来,天下从游先生者日众,与其进不保其往,又以身谤。”既然不能制止天下学子投奔阳明,自然要向他展开攻击,以使人对他退避之。
“呵呵,你们三位说的恐怕都有道理,不过你们也有考虑不到的地方。”
“那请先生示下。”众人道。
“吾自南京以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过去守仁还有些妥协性,有点要做老好人的意思,担心得罪人,不敢太过于坚持自己的主张;可是如今不同了,自己的“良知”要求做什么,守仁就会义无返顾地去做,就像一位狂士那样不恤人言,仿佛目空一切。
不过对于先生说的,大伙还有点不太明白,于是疑问道:“这乡愿、狂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孔子常言“乡愿,德之贼也”,所以守仁道:“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人尧、舜之道。”
至于那“狂者”,固然有轻率的一面,但也有坚持自我的一面:“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阔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像“竹林七贤”、李白这样的,就是典型的狂士。
“那么请问先生,乡愿何以断言其媚世?”
“自其议狂狷而知之。狂狷不与俗谐,而谓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乡愿志也。故其所为皆色取不疑,所以谓之‘似’。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于时者,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然究其忠信廉洁,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虽欲纯乎乡愿,亦未易得,而况圣人之道乎?”守仁说的这些都与《孟子》里的相关记载有关系(后文会提及)。
对于那些只愿在现世好好生活的人,他们是最有妥协性的,有“乡愿”的倾向、潜质,但要做个彻头彻尾的乡愿,也是不太可能的;不过历来的那些名士,其实大多都很类似于乡愿,由此可见一个人要贯彻圣人之道是多么困难!这样一来,守仁其实也就放低了对弟子们的要求,与其做乡愿,倒不如做个狂者。
“狂狷为孔子所思,然至于传道,终不及琴张辈而传曾子,难道说曾子也是狷者之流吗?”曾子名曾参。
“不然,琴张辈狂者之禀也,虽有所得,终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禀也,故能悟入圣人之道。”可见狂要狂得有理,而不是盲目地狂妄,狂是有所坚持,而不是目空一切。
对于这个乡愿与狂狷的问题,守仁并未停止思考,他还想进一步地阐明它。
其实守仁思考这个问题也是受到了孟子的启发——孟子的高足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时说‘何不回去呢!我的那些学生们一向狂简,进取而能不忘本。’孔子在陈,怎么会思念这些鲁国的狂士呢?”
孟子答说:“孔子说过,不能结交中道之士,那一定只能结识狂狷之士了!狂放之士进取心强,狷介之士有所不为。孔子难道不想多结交中道之士吗?不可必得,故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万章又问道:“那么先生,怎么才算是狂士呢?”
“像琴张、曾皙、牧皮这类人,就是孔子眼中的狂士。”
“那又为什么这样说呢?”
“他们志大而好夸夸其谈,总是说‘古人呀,古人呀’,可是一考察他们的行为,却不和言语相吻合。这种狂放的人还得不到的话,便想和那些不屑于做不洁之事的人来交友,这又是狷介之士,这是又其次了。孔子说‘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也并不感到遗憾的,那就是好好先生了。这种好好先生就叫乡愿,德之贼也。’”
万章又问道:“那怎样才叫乡愿呢?”
“乡愿批评狂士说:‘为什么这样志气高扬、谈吐夸张呢?实在是言语不能和行为相照应,行为也不能和言语相照应,就只说什么古人长古人短的。’又批评狷介之士说:‘你为什么这样落落寡合呢?’还说‘人生于世,为这个社会做事,只要说得过去就行了嘛。’八面玲珑、四面讨好的人就是好好先生的乡愿。”
万章又疑问道:“全乡的人都说他是老好人,他也到处表现出一个老好人,孔子竟把视为戕害道德之人,这是为什么呢?”
“这种人,要非难他,又举不出他的大错误来;要讽刺他,可也没什么可讥讽的,他只是同流合污;为人好象忠诚老实,行为好象清正廉洁,大家也都喜欢他,他自己也以为正确,但是与尧舜之道却完全违背,所以才说他是戕害道德的人……
孔子说过,自己讨厌那种似是而非的东西:厌恶狗尾草,因为怕他把禾苗给搞乱了;厌恶不正当的才智,因为它把义给搞乱了;厌恶紫色,因为它把大红色搞乱了(恶紫夺朱);厌恶好好先生,就是怕它把道德给搞乱了。君子使一切事物回到惯常的正道便行了,惯常的正道不被歪曲,百姓就会积极向上;百姓积极向上,就没有邪恶了……”
在此后与黄绾的书信中,守仁还专门提到了此事:“近与尚谦、子华、宗明讲《孟子》‘乡愿狂狷’一章,颇觉有所警发,相见时须更一论。”
此时黄已正式拜入王门,成了守仁的弟子。守仁于是又对黄绾建议道:“四方朋友来去无定,中间不无切磋砥励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担荷得者,亦自少见。大抵近世学者无有必为圣人之志,胸中有物,未得清脱耳。闻引接同志,孜孜不怠,甚善!但论议须谦虚简明为佳。若自处过任,而词意重复,却恐无益而有损。”
在此后的《与尚谦书》中,守仁也谈到了这个问题:“谓自咎罪疾只缘轻傲二字,足知用力恳切。但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伪,一齐觑破,毫发不容掩藏:前所论乡愿,可熟味也。二字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更熟味。此乃千古圣学之秘,从前儒者多不善悟到,故其说入于支离外道而不觉也。”
可见守仁对于这一问题的重视,这是一个看待人的标准,也是守仁长期参悟圣人之道的一点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