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篇奏疏中,守仁针对旧弊,一一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其中包括蓄才以备急、舍短以用长、简师以省费、屯田以足食、行法以振威、敷恩以激怒、捐小以全大、严守以乘弊等八项建议。
在这其中,守仁还列举了历朝历代的很多实例,这充分表明了他的见识。
比如“敷恩以激怒”一策,他即列举了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破匈奴之法:昔李牧备边,日以牛酒享士,士皆乐为一战,而牧屡抑止之;至其不可禁遏,而始奋威并出,若不得已而后从之,是以一战而破强胡。
对于这些问题,守仁自然已经思考了很久,自然他也更加希望朝廷能够认真对待自己的上书:“右臣所陈,非有奇特出人之见,固皆兵家之常谈,今之为将者所共见也。但今边关将帅,虽或知之而不能行,类皆视为常谈,漫不加省。势有所轶,则委于无可奈何;事惮烦难,则为因循苟且。是以玩习弛废,一至于此。陛下不忽其微,乞敕兵部将臣所奏孰议可否,传行提督等官,即为斟酌施行。毋使视为虚文,务欲责以实效,庶于军机必有少补。臣不胜为国惓惓之至!”
可是最后书到底是上了,也到底连点回声都没有,如石沉大海一般。
见于父亲久在官场,又常在皇帝身边侍讲,又是自己最适合坦诚见肺腑的人,于是心怀惶惑的守仁便与父亲进行了一次秉烛长谈。
“父亲,我前些日子给朝廷的上书,您可有所耳闻?”
“你当我是瞎子,自然晓得。十多年前我拦下了你,今天我没能拦你,但那时你年幼识浅,先皇又不及今上勤政,你想会是个什么结果?”
“有今日之事,更令孩儿知昨日之非!不知父亲何以教我?”
“呵呵,孩子就是孩子啊!你今虽出仕为官,但毕竟未全然看到朝廷之弊,其积重难返,实非一日……其实我大明上下,缺的并不是像你那样的主意,而是没有实行之人,也无从实行……”
“怎么讲?”守仁样子有些急切。
“你比如这整饬军队之事,我国朝非无完善之制度,但问题是上下敷衍已极,积弊已深,除非军官世袭之制完全废除,可那时又砸了数以十万计等着世袭的军官子弟们的饭碗。如此,谁又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呢?”
“皇上天纵英明,难道不能实行吗?”
“你是有所不知啊,我常在皇上身边,虽平时不向人言,但心知今上宽仁有余而果断不足,非足以成大事啊!”
“既如此,那又该当如何呢?”
“人事自然要尽!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尽自己的一份心力足矣!凡事勿要只是空喊,还当从实事做起,不要一味抱怨朝廷、抱怨当道,更不指责他人,就从自身做起,从哪怕是一件小事做起……”
“嗯,父亲教训的是,‘泰山不厌拳石方能成其大,江海不择细流方能就其渊’,此言虽俗,但道理还是很深的……”
“孩子,你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为父知你素有大志,这很好!但你也要注意手段的灵活……呵呵,当然为父泥古难化,就不是一个做事之人,所有期望便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正是,孩儿昔日锋芒太过,乃至招来当道记恨,今日思之,确是孩儿的偏激与不足啊!”
“反躬自省固然必要,但也不要因此失了自己的锐气,你看那古来成大事者,有不屡屡碰壁的吗?是所以圣贤教人,‘苦、饿、空、乱①’实为难得的磨砺,勿要介怀……”
“孩儿偶一碰壁,就不免灰心失意,真是让父亲大人见笑!”
“胡说,你我既为父子,何来有见笑一说……”
“呵呵,是孩儿糊涂!”
“但知子莫若父嘛,纵是那外表看去再强势之人,究其心也有不堪重负之时啊?找谁倾诉呢,不找老父你还找谁……”
① 指《孟子》里“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一处。
当下,父亲确实是自己最好的谈心者和引路人。
为此,守仁有一次还就专门就修史的问题向父亲讨教:“父亲昔在翰苑,掌修国史,是否专以直笔为务呢?”
“你今日怎么想到这个问题?‘不虚美,不隐恶,其文直,其事核’,自是对史家最佳的赞誉!”
“孩儿偶读刘文成公《郁离子》一书,其中有‘论史’一节,言秉笔直书乃儒生之常言,非孔子之训也,‘孔子作《春秋》,为贤者讳,故齐桓、晋文皆录其功,非私之也,以其功足以使人慕,录其功而不扬其罪,虑人之疑之,立教之道也。故《诗》、《书》皆孔子所删,其于商周之盛王,存其颂美而已矣。’”
“文成公学究天人,深明治道,其言甚是!你如那汉高、唐宗,何等英明之主,便由于这直书的缘故,一者粗俗少礼,一者胁父弑兄,皆妨害了其功德之流传,殊为憾事……”
“那这样说,父亲也反对秉笔直书吗?”
“呵呵,修史本是‘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的大事,假如没有史官,就会善恶不分,是非不辨,功过不清,其结果是‘坟土未干,妍媸永灭’……”
“孩儿自己也有些糊涂,所以特向父亲请教如何折中?”
“嗯,以为父之见,若夫开创之君与守成之君当不同对待,开创之君则当尽量彰功隐恶,以为后世之楷模;守成之君则善恶必书,以成得失教训……”
“孩儿明白了!然则,既为君者讳,便是对于当时为臣者的不公!想先祖殉国,朝廷连棺椁都不赏赐一副,岂不寒心?而且是非不明,怎么垂训于后世?得失不明,又怎么做鉴戒?”其实父子都联想到了洪武一朝的那些冤死者,而且成祖夺嫡时也没少残害建文忠臣。
“为臣者还当顾全大局为是,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守仁一向比较蔑视权威,与崇古、崇祖的父亲不同:“况且,只讳也终不是解决之道啊!”
“儿所论固是长远之计,然一治一乱听于天命,终非人力所能逆转也……为父的见识则是如此,便是朱子,一生也为修史问题所纠结呢!”
最后,王华便又给儿子补充说:朱子亦好史,曾作《通鉴纲目》,力图将一部史书变为扶纲常、植名教的政治教科书和道德修养经,然而这也就使得他的史学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内在危机……
朱子向来也诟病“大抵史皆不实”,但是他又好以义理说史,由此便使得史实不得不屈从于其义理,从而具体表现为义法与史法的矛盾。
朱子的一生陷入这样的困境而不能自拔,所以一直到临终之前,他对于《纲目》及其《凡例》的修改都几乎没有中断过。
No.4 禁猪吃人
弘治十三年,守仁“观政”期满,实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正六品。明朝各部的司前都冠以“清吏”字样。
明朝自太祖朱元璋废除中书省与丞相制后,六部遂成为国家名义上的最高行政机关。每部设尚书一人、左右侍郎各一人,其下有清吏司,各设郎中、员外郎、主事,分管该部事务。其中,吏、礼、兵、工四部均为四个清吏司,而户部和刑部因事务繁重,便与地方十三布政司(省级)相对应各设十三个清吏司,同时带管南北两直隶事务。
刑部主管全国的司法行政,直接面向广大社会,可谓是当时最能了解民情的衙门。守仁来到这个衙门之后,才渐渐地看到社会的无边黑暗和民生的万般疾苦,也更加感到时政的腐败难治。
当时,冤滥刑狱遍布于全国,滥词、滥拘、滥禁、滥刑、滥拟等现象严重,贫弱小民在此数滥之下,既无法据理抗争,只有横被诬陷、屈打成招、身陷囹圄、铸成冤狱的份儿!所谓“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堂皇法司,不过是金钱与权势的特种交易场,是维护权门豪户既得利益的暴力机关而已。
当时屈打成招现象特别严重,有的官员凡升堂问案,不论轻重,即动用酷刑,有问一事未竟而已毙一二命者;有的则到任还不到一年,而已拷死十数人,其轻视人命,有若草芥。
由于云南是边民生事的多发地区,自古以来,这里都是让中原的统治者最为头疼的地方;且云南地理偏远,所以云南清吏司不须按时下到地方,只在京师办公,而分管来自云南的案件。
当时的刑部设有提牢厅,有狱吏若干名,专司管理刑部大牢中的囚犯。
刑部各司主事每月一轮前往督理牢务,名曰“提牢”。守仁到任不久,便轮到他提牢,于是他便带着手下众人,在狱吏的陪同下逐牢进行查看。
关在刑部大牢中的全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重囚,每年在狱囚犯数以万计。他们有的已定为死罪,等待秋后问斩;有的虽也已定为死罪,但仍可上诉,等待再审;或者能赶上大赦,或者朝廷开恩,会减少死刑名额。
这还是守仁平生第一来到如此肮脏、龌龊的所在,刚一踏入牢狱的大门时,他便被一股扑面而来的浊臭之气熏得差点呕吐出来。
他知道这里通风不好,又阴暗潮湿,很容易损害人的身体健康,于是便对那些狱吏特意叮嘱道:“今后,想法子把这里弄得亮堂堂、干净净的,除了这些恶臭之气,不然酿成传染的疾患,不但在押的犯人们遭殃,你们自己也跟着麻烦!”
“小的记住了!”那狱吏虚应道,其实他们也很少到这狱里来,只是到时候就来发放饮食,然后把牢门一关,生死都由囚徒们了。
眼看就到了午饭时分,守仁领着众人还在四处查看。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囚徒们的饭碗,顿时心里一惊!他连忙走上前去,仔细地看了看囚徒们碗中那半稠半稀、灰中带绿的吃食。
“他们吃的这是什么物什?”守仁故作镇静地询问道。
“回大人,因近日狱中缺粮,只能暂以米糠、野菜为食!”随行狱吏答道。
守仁轻轻地“嗯”了一下,然后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囚徒们的神色,眼见他们一个个的枯瘦如柴、目光呆滞的情状,守仁断定此地“缺粮”已非一日。看着犯人们那副惨象,他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但守仁还得暂时忍住自己的怜悯之情,继续往别处查看。
然而,且不说这些囚徒着实可怜,其中被冤枉者必定也所在多有,“夫以共工之罪恶,而舜姑以流之于幽州。则夫拘系于此,而其情苟有未得者,又何轻弃于死地哉?”
想到这里,守仁忽然记起了发生在唐朝初年的“唐太宗纵囚”一事:
唐贞观六年十二月,唐太宗李世民亲自过录监狱囚犯,见到一些按律应被处死的人,忽起怜悯之心,于是决定放他们暂且回家与亲人团圆,并约定明年秋季按照法定的时间回来就死。接着又一并下令全国的死刑犯人都享受这个待遇,到了期限再一同赶至京城。
到了次年九月,去岁那些被暂时宽赦回家的天下的死刑犯,共计三百九十人,他们在没有任何人强迫或带领的情况下,都如期赶到了皇帝的朝堂之上听候发落,其中没有一个人借回家之机逃亡。于是,太宗皇帝念于他们大义未泯的诚信态度,就全部赦免了他们。
太宗皇帝此举并非空前绝后,在他之前和之后都有类似举动者,这本是一种施行“仁政”的体现。不过其中最可贵的是,以太宗皇帝等居上位者的“仁”,对囚徒们施以道德感化,令其重新找回自己的“良心”,从而促使他们最终成为重言诺的“君子”!
可见,人之初心本善,只是为外物所遮蔽,才渐渐背离了自己的初心。
守仁带领着众人从牢狱中走了出来,这时他还丝毫未感到疲倦,于是又准备往堆放杂物的后院查看。
“大人,您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小人们也都饿了大半天了,要不您下回再来查看吧!”狱吏道。
“没事,你们再坚持一下,我们随便看看就回!”说着,守仁便毅然前往,众人只得跟随。
还没进后院的门,就只听到有一群猪叫的声音,它们好象在抢食!于是守仁快步循着猪的叫声而去,那帮狱吏应付不及,只得令一个偌大的猪圈无遮无拦地展现在了主事大人面前。
待守仁细细地查看过猪槽,便回头厉声质问狱吏道:“你不说狱中缺粮吗?这些猪吃的是什么?”
狱吏本已尴尬的神色更转为羞红,他只得沉默以对。
“先时,本主事就听说有狱吏擅自将朝廷拨给囚犯的口粮用来喂猪,待猪养大了,则众人共分;本主事还只是不信,想世间哪有如此贪恶之人……谁想今日,果不其然!”
守仁气愤已极,不等狱吏狡辩,便回到提牢厅大堂,召集众狱吏训话道:“朝廷有好生之德,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拨给米粮布被,使其不致半途冻馁而死;便是那临上刑场就死的,还给他吃顿好的……囚犯也是人,你们却待其不如猪狗,夺其食以喂猪,率牲畜以食人①,徒为朝廷招怨,着实可恶可杀!”
守仁心知,在统治阶层中,道德最败坏的就是这帮贪吏,他们平日不读圣贤之书,却有着鱼肉小民的权柄!他们大多熟悉上情、下情,又多年办理具体事务,老到精明,为官的离不开他们,百姓则对他们又敬又怕,故而他们夹在其中总能左右逢源。而不少为官的,本来廉直,到头来却往往被这些惯于投机、钻营的贪吏带坏。
对于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今天定要乘机狠狠教训一番,以为那些受其迫害的小民们出口恶气。
① 见《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居上位者)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说罢,守仁便要喝令用刑,但只见那帮狱吏们却并没有太多的恐慌之色,也没有要求饶的意思。
“大人,您何必少见多怪?”一位老狱吏上前冷笑道。
守仁听他这话里有文章,于是先不忙动手:“本主事初来乍到,确实有很多不懂的地方,那你且说来听听!”
“呵呵,大人,这拿囚徒口粮喂猪之事,其实早已相沿成例,连刑部堂上官也是默许的,不信您往堂官大人那里一问便知。”
“是啊,大人,这些囚徒本是将死之人,因为为恶才遭此报应!而我等有老有小,养家尚且不易,怎得甘心伺候这些该死的囚徒……”众狱吏纷纷站出来附和道。
守仁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此事居然也为上官们所尽知?他不再理睬那帮狱吏,当即赶至一当职的刑部堂官家中询问此事。
实际上,对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刑部上上下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得却说不得;其实何止刑部,大明官场无不如此。对于这些违犯国家正式法令的“陋规”,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只是在守仁这种初涉世事的正人君子眼中,它还是个不能容忍的“怪物”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凡事最怕认真,谁也不想落得一个“违法”的罪名,即便是贵为宰辅、九卿,也最害怕被政敌或言官抓住把柄。
因此,当堂官(此人系郎中衔)见守仁如此郑重其事时,也不便多言,只好让他去自行处理。
次日,守仁又来到提牢厅,即传令狱吏将牢中所饲养的那几十头大肥猪统统宰杀,并分与众囚徒们食用。
“我王某人主事一日,就当遵国法一日!通告全狱,以后若再发生这类事情,定当严惩不贷!”
除此以外,守仁还着手改善监狱环境,务必防范疾病的产生和传播。
待处理完这“猪吃人”的事情,守仁便又向狱吏索取以往提牢主事者的名单,查看有关的详细记录。可是在他调出卷宗一看,却发现百不存一,缺失严重。
没想到众人如此玩忽职守,狱中之所以管理如此混乱,想来多半与此有关;说是提牢,真不知道究竟有几人能下到这牢狱之中亲身探看一番!
感叹、气愤之余,守仁计上心来。他于是命狱吏取来笔砚,提笔即在提牢厅的墙壁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提牢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