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去他乡,其实这就是我的旅行,人生也便是如此。
去往村庄的路
大山里的微笑
和很多人分享过我的故乡,也去过很多人的故乡。
回故乡,去他乡,其实这就是我的旅行,人生也便是如此。
一朋友和我说起他的故乡,总是不由得热泪盈眶。他说他忘不了村口那条泥土路,那是一条由羊屎臭味和鲜花香气交织的小道,他曾沿着小道,牵起初恋的手,走在月光下。那时的夜很静,听得见蛙声,也听得见心跳声。
多年以后,故乡的土地被征用,小道、村庄早已被高楼取代。曾经的泥土路,是他和故乡的连接线;如今,村庄没了,泥土路也没了,而那些关于村庄的回忆,就像风干的玫瑰,绚烂却不再有温度。
从城市去往村庄,会历经大马路到小土路的行进过程。当然,一些偏远的村庄,可能还不通公路,进村只有羊肠小道,需要徒步。
很多年前,曾在贵州黔东南的大山中行走过几日,探访的村庄不通公路,只能沿田埂或山脊前行,本来就是一场考验意志力的旅程,却偏偏遇上绵绵的秋雨。我和同行的旅人们背着帐篷、睡袋、三角架、相机、衣服及日用必需品,慢行在云雾缭绕、雨水浸淫的山水间。
长时间的行走,难免会发生一些不可预料的情况。同行的朋友有扭到脚的,有累到瘫软的,状况百出……其间,因向导搞错了道路,我们曾一度被困在陡滑的山坡上。泥巴卷满了裤腿不说,披着雨衣行路,燥热难耐,行动也极为不便。
旅途虽然辛苦,但好在一路的风景都是绝美的。高高低低的远山被冷雨淋成青黛色,层层叠叠的梯田被秋意染成金黄色,忙碌的农夫披着蓑衣,挑着担子,走进这苍茫的暮色中。而此时的我们,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田埂上。
目的地是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苗寨,因为偏僻,几无旅人。到达寨子后,天色已暮,村庄静得出奇,没有犬吠,也无几盏灯火。在村口,遇到几个肩扛蛇皮袋的农人,问后才得知,村子最近经常停电,村子太小,人自然就不多,而且有几户已经搬到山外了。
趁着天色未尽,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安营扎寨了,那一晚,我们就睡在村子的篮球场上。夜深了,同行的若干人等,有的还在雨中煮水烹茶、秉烛夜话,有的却早已进入梦香。太累了,躺在被雨水浸透了的帐篷里,躺在这样一个完全不合乎我要求的“床”上,我却睡得那么甜香。
清晨,我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醒来。
拉开帐篷,几只小鸡在篮球场边的屋檐下啄着青虫,打着把花伞的老阿婆正躬身走过,不远处,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正快步而来。小男孩走得很快,侧身拐弯处,他无意中瞥到了睡眼蒙眬的我,突然一怔,然后,脸上便绽放了一朵羞怯的微笑。
他往村口走去,沿着我们来时的那条泥泞田埂。学校的路有多远?我仔细回想着沿途经过的村镇,可能会有学校的村镇也得十来公里吧!长大后,他会记得吗,那无数个晨昏,那沿着梯田迂回的、长满野花杂草的沟沟坎坎,是他追逐梦想的第一段路!
老阿婆说:“帕子这样搭好看吗?”说完,便露出了动人的笑容。
山里人家的厨房,色彩格外明艳:红红的辣椒,蓝蓝的光束,黑黑的木墙。
那一晚,我们就睡在村子的篮球场上。太累了,虽下了一夜的雨,潮湿难耐,我却毫无知觉地酣睡了一夜。
祖母屋里的火塘
每个人都在追赶自己的路,就像来自丽江的赛黑。
几年前,他放弃大城市的生活,来到丽江。他说他喜欢丽江灯红酒绿的街巷,也喜欢泸沽湖畔那一汪瑰丽的蓝。
就在那间灯光幽暗的小酒吧,我见到了他。赛黑的人缘似乎很好,不时会有人过来和他寒暄,喝酒聊天,他也乐在其中,不停地招呼着过往的朋友。赛黑喝得有点微醺,脏话、黄段子一股脑儿地往外冒。来往的朋友,也都拥挤在我和赛黑的身边,场面有些喧哗嘈杂。
我有点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来不及梳理心中的不适,酒杯却早已偎着烛火,闪着明晃晃的光芒。
不胜酒力,几杯小酒下肚,我就已迷离在烛火之中了。隐约听见赛黑嘟囔着,让我悠着点,明天还要早起赶路。我才猛然想起我们的摩梭村庄之约,但一切都是那么的软绵,歌手正在耳畔低吟着丽江的缠绵……
昏沉了很久,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匆匆忙忙就跟着赛黑踏上了去往村庄的路。
说起摩梭人,很多人就会想到泸沽湖。的确,泸沽湖是万千摩梭人的圣湖,很多摩梭村庄也是沿湖而居的,但此次我们要去的村庄,却离泸沽湖很远。那个村庄,是赛黑的朋友卓玛的老家,还保留着相对完整的摩梭文化,因为偏僻,游人一般都不太知晓。
来不及细细打量瑰丽的湖泊,我们便静静地从泸沽湖旁掠过,绕过格姆女神山,一路往北。
远离了湖光山色,没有了瑰丽的色彩,干涸的世界荒芜寂寥。就这样,我们前行在寂寥的泥土路上。有时候,猪儿、牛儿也会在道路上穿行,扎着堆儿,不徐不疾。当然,还有那些人,那些脸颊泛着高原红的老老少少,他们或微笑,或害羞,或警惕……
远远地,总会遇到上学的孩童,每当车子缓缓而过时,车窗之外,他们站定,而后就齐刷刷地向我们敬礼,阳光下,他们的微笑憨实动人。
前方的道路越来越窄,有些路段,尽是小水沟,破堰而出的溪水在泥土路上喷涌、翻滚……赛黑开的并不是越野车,却一路都在泥水里、石砾间,甚至是溪水中穿行,前方未知的旅程更是令人担忧。
“不是说通公路的吗?路况怎么这么恶劣?”
“天晓得啊,这是谁谎报的军情啊!”
“那回头?还是前进?”
“……”
一行人,停下来七嘴八舌了一番,同行的朋友中有两个打起了退堂鼓。
“继续走吧!”随着赛黑一声令下,终于,在奔波了大半天之后,我们走进了摩梭村庄,走进了卓玛家的祖母屋里。
我们围坐在火塘边,火塘里那熊熊燃烧的火苗泛出融融暖意,一直烘烤着我的梦境……天窗投射下来的光线形成一条烟雾柱子,打在女主人身上,她来回忙碌的身影穿透尘埃中的光柱,像一幅久远的油画。屋外云卷云舒,屋内时明时暗,那些轻飘浮动的般若,恍如就是佛说的世界。
赛黑极其迷恋酒香,此时的青稞酒,正是他和朋友言欢畅叙的美丽念想。
“回去好发愁嗳!路太难走了!”一朋友正发愁返程的路况。
“别急嗳,先把肉吃了,酒喝了,再睡上一觉,其他的再说。今天过得与众不同,开心就好啦!”赛黑毫不担心那条不是路的路。
由于昨晚的酒意还未散去,不太想吃东西,看着他们又扯着嗓子,喝得起劲,我便踱步到屋外。与幽暗的祖母屋不同,屋外的世界灿烂炫目。阳光照在檐前的树叶上,树木仿若镀上了金边;而天空,蓝得如同宝石,璀璨无边;邻居家的老祖母正轻唤着孙儿的乳名……
此时的我,就像一条潜伏于叶尖的青虫,凝望着泥土路连接的这个村庄在寂静中低声沉吟。
回去的路,赛黑开得飞快。远离了村庄,一路颠簸,灰尘漫天。一辆卡车使劲按着喇叭,赛黑才放慢了速度,卡车司机示意我们的车子有异样。
赛黑赶紧停下来检查,发现后面两个轮胎不知在什么时候爆裂了!我们只好站在土路上,等待救援。
“今天果然与众不同,别傻等着,来来来,给我咔嚓几张!”赛黑乐呵呵地抽着烟,在夕阳的余光中摆弄着帅姿。
在那条土路上,在灰尘漫天的山脚下,赛黑和他的朋友们笑容满面地抬着头,看着日落月升,看着星光洒满苍穹。
他们都在自己的路上行走,欢呼雀跃,没有疲倦。
这些从大城市来到丽江生活的人们,执恋着小城里的青春与闲散,执恋着高原上的空气与阳光。在散淡的时光里,无论是杯盏里闪烁的霓虹,还是泥土路上扬起的尘埃,那些不羁的、自由的风声和故事,都那么的令人向往。
有时候,猪儿、牛儿也会在道路上穿行,扎着堆儿,不徐不疾。
远远地,总会遇到上学的孩童,每当车子缓缓而过时,车窗之外,他们站定,而后就齐刷刷地向我们敬礼,阳光下,他们的微笑憨实动人。
前方的道路越来越窄,有些路段,尽是小水沟,破堰而出的溪水在泥土路上喷涌、翻滚……
天窗投射下来的光线形成一条烟雾柱子,打在女主人身上,她来回忙碌的身影穿透尘埃中的光柱。
围坐在火塘边,待青稞酒斟满,把酒言欢。
一个人的山寨
令人向往的地方很多,就像丹霞山中珠比特的山寨。
他说,那是他的王国,每个周末,他都要来他的宫殿,过一段神仙般的生活。
“那就是我的寨子!”珠比特指着远远的山峦说。
“哪儿?那儿!”我有些吃惊。
“是噢,就在那山顶上!”珠比特淡淡地说。
“啊……”我瞥了一眼那浮于雾霭的山巅,又望了望脚上的凉鞋,有点想退却,正琢磨着怎么开口。
“今天我可是专门请假出来的噢!”他斜着眼睛看着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知道咧,知道咧……”我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早已叫苦不迭,只怪自己没问清楚目的地的状况。
那日,听人说起珠比特在山里的王国,就临时兴起,决意前来探访。虽知道是山林,但因当时未带登山鞋,而所在的镇上也很闭塞,寻不到一处卖鞋子的小店,去当地朋友那儿借了一圈,也未借到鞋子(主要是我的脚太小),想来这边的山头不高,林子也不幽深,穿着凉鞋走一遭也不是难事,却不知路途会如此艰辛。
“没事啊,我经常穿拖鞋上去呢!”身为老驴的珠比特显然也是高估了我的户外技能,对于我穿凉鞋上山,他丝毫都未觉得有何不妥。
好吧,我只好硬着头皮紧跟在他的身后,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清晨的露水、昨日的雨水,都漂浮在低矮的灌木上,再加上满地的泥泞,鞋板里、裤腿上,泥水掺杂,行路越来越难。偶尔经过一片荆棘丛,脚背上拉上一道口子,血水和泥水相交的情形,果真惨不忍睹。
一条看似平淡的山道,却也是变化多端的,从平顺到陡峭,从猫着腰到攀石爬行,从竹林摇曳到藤蔓缠绕,从清晨迷雾到正午阳光……
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经常要靠着树干歇息歇息;而珠比特走起山路来,一点都不带喘的。他时不时地站着等我一会儿,偶尔象征性地给我加加油,有时候,趁着我还在后面慢吞吞,他就跑进林子里寻找他的宝贝植物。
他很喜欢故乡山林中的植物,尤其钟爱这里的花草,像禾雀花、野生石斛以及曼珠沙华。他还发现了当地独有的丹霞兰,那是一种开金色花朵而无一蔓一叶的奇特兰花,极为罕见。他会在心底记录下那些花草的生长位置,每年都会来探望。
就像路边的那一棵禾雀花,他轻轻地抚摸着它,似是在找寻着什么,良久之后,他有些遗憾地告诉我,今年的这棵长势不太好,也没有结籽,可能是雨水太多了,以至种子未成熟就糜烂了。
而后,路旁的一朵黄竹荪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从没在这座山上看到过竹荪呢!今天运气真好啊,还是一朵黄色的。你看啊,像裙子一样,很好看呢!”他爬在枯叶铺就的泥土路上,细细打量着小竹荪,兴奋异常,“它开一会儿,裙子就会收起来了,不信,下山的时候,你再看看!”
似乎,这些山中的生灵们,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行走到崖壁下,珠比特笑着告诉我,他的山寨到了。
说是山寨,倒也不足为过,这里的每座山顶几乎都是一座山寨。客家人颠沛流离到此,连年的战乱和匪患,使得山顶成为最好的避难场所。每座山顶都有寨门,斜倾的崖壁又成为天然的避风港。当年,峰烟一起,老老少少奔山寨而来,在这里烧火做饭,避难生息,想起来,也是一幅壮观的历史画卷。
如今,日子太平了,山寨回归了平静,变得人迹罕至,年复一年,只有云雨涤荡,鸟雀啼鸣。
“记得小时候,还会有很多人上来砍柴,小朋友也喜欢上来玩打仗,现在几乎没人来了!”珠比特正在他的领地里忙碌着,打扫尘土,烧着开水。
他在崖壁下掩放着一顶帐篷、一口锅、一袋米以及一些日用品,平时除了上班,只要是周末或者假期,他都会来到这里,一个人在这里露营,在这里开垦,在这里做着自己的修行。
他说他爬了当地很多座山峰,唯独对这座情有独钟!主要是这里离他的老家很近,站在崖壁上,就能望见故乡的山水浮云,能看到那一条弯弯的锦江和那一座座火红的丹山。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这里的环境非常适合居住,崖壁下是一方干燥的平台,适合宿营,崖壁上又有瀑泉流淌,终年不断,水源十分充足。
“再开垦几块菜地,盖一幢竹楼,我的寨子就算是完满了!”他递给我一个盛满水的竹筒,笑着说,“来,喝一口含有竹香的泉水吧,甜得很呢!”
他端着装满开水的锅子,飞身跃上乱石堆叠的崖壁,如履平地,看得我惊讶万分。
他就像一个隐世侠客,独坐在崖壁之颠,一杯竹筒茶,几声鸟鸣,风吹过瀑泉,淅淅沥沥。
这里是他的山寨,他把绝壁上的世界当成了另一个家。
他在这里开垦儿时的梦境,他享受着这样孤独的行走,他用执着踏上了去往乡间的路。
山路上,一朵黄竹荪似少女般亭立。
他是一头老驴,端着开水锅也能飞檐走壁!
他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爱这乡间的流云和山峦,他在这里开垦儿时的梦境,他享受着这样孤独的世界。
回乡
好友覃源也踏上了去往乡间的路。
从北方到南方,一天的时间,辗转两千多公里,他拖着倦怠的身体,回到了故乡。
虽然他从小就生活在城市,但他的父亲来自农村,每次回家,他都会跟着父母一起还乡。
比起长途跋涉的疲倦,还乡的道路显得轻松自然。在山谷间穿行,眼前的道路时而平坦,时而陡峭,时而蜿蜒。清晨的空气里,雾霭飘散着稻米的香味,溪水宛转流淌,浣衣妇人的笑声正漫过盛夏的头顶。
临近村庄的时候,发现前方的道路已被洪水冲垮,我们只好下车,沿着溪边的山路前行。近看小溪,才发现溪水出奇的清澈,天空倒映在溪水中,随风轻摆,像剪碎了的蓝色绸缎。令人惊讶的是,溪水中竟然有鱼儿,而且不止一两条,它们成群结队,在蓝色的绸缎里四散漂游。
覃源告诉我,这条小溪是沅水的源头,他的名字“源”正是取意于此。
“小时候,溪里的鱼儿比现在还要多,多到什么程度呢?就是闭上眼睛,随便往河里丢一块石头,你的午餐就有肉喽!”覃源的父亲向我们讲述着他的故乡记忆。
他说得虽是夸张,但眼前鱼儿戏水的场面,大约还是在儿时的梦境中才有过吧!我那故乡的小河,也曾有鱼儿在水中撒欢,甚至还有乌龟在岸边爬行,但因为上游的造纸污染,小河毒水泛滥,所有的生物很快都灭绝了。虽说造纸厂在多年前就关张了,但小河的纯净,已不复存在了。
穿过溪上的花桥,再翻越一座山坡,杂草丛生的泥土路尽头,便是覃源故乡的村庄。泥土路不太好走,覃源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前行。
祖上的老屋已经倒塌了,亲人们也都迁往各地,这里算得上亲戚的倒还真不多。偶尔,会遇上一些耄耋老人,站在巷口,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来客的踪迹。
故乡的村庄,正慢慢淡忘覃源一家的过往,只有杉树林里那孤独的坟茔,是他们对故乡最深沉的牵绊。
那座坟里,埋葬着覃源的曾祖母,也就是覃爸爸的祖母。
覃爸爸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母亲改嫁后,他跟着祖母一起生活,在那座老屋里,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虽艰难却也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