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前一段时间有一个新闻，西南财经大学的一个研究所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说衡量收入差距的主要指标基尼系数，在2010年的中国已经达到了0.61。这在全世界是非常罕见的，如果真的是0.61，那就超过了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我这里指的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更不用说西方国家中号称搞民主社会主义的、北欧的所谓福利国家了，它们的基尼系数经过二次调整以后只有0.2~0.3。
福利国家针对弱势群体提供福利，目的就是要拉平整个社会的收入差距。这种针对社会大众、针对弱势群体的国家提供的支持，不是奖励劳动。如果按照我们以前的理论，社会福利甚至都不能说是社会主义范畴内的。按照我们以前的说法，社会主义是按劳分配的，奖励劳动模范才是社会主义。可是给穷人提供的这种福利不是按劳分配，更不是按资分配的。是按什么分配的？是按需分配的。按照以前的理论教条，它甚至近似于共产主义。在西方国家，是生产上搞资本主义，分配上搞社会主义，也就是追求平等。
像波兰这类的东欧国家，剧变之前一直有推动市场经济化、搞生产资本主义的力量。但是这个力量很有意思，跟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这个力量主要是执政当局，不是推动剧变的反对派，也不是推动剧变的民主派。我刚才讲的这几个国家中，民主派的诉求是在经济上搞生产资本主义的，但这种诉求其实并不明显。甚至我们还可以说，他们对执政党在专制的前提下搞权贵资本主义是强烈抵制的。对权贵资本主义的抵制，是促使这些国家发生剧变的一个很重要的动因。相反，他们虽然没有对生产资本主义表现出比执政者更高的兴趣，但是他们非常强调分配社会主义。也就是说，推动东欧原来体制解体的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这些国家的人民对国家所应承担责任的追问。讲得简单一点就是，你既然号称是社会主义国家，你的权力非常大。相应地，我们也就要求你承担非常大的责任。你不能拥有社会主义的权力，却只承担资本主义的责任。
现在世界上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有些国家是有限政府，它的权力并不大，也可以讲它只拥有资本主义的权力，但是人民要求它承担社会主义的责任。像希腊这样的国家，是高福利的，政府承担了非常大的责任，但是它们的权力跟不上。还有一些国家，政府拥有社会主义的权力，但是只承担资本主义的责任。一讲社会保障就要和西方比，说不能搞得像西方那么多，说西方的福利太多了，这些国家承担的社会主义责任不像西方福利国家那么大，但是权力要大得多。东欧诸国在分配社会主义方面进行无限问责，步步紧逼，终于导致原来的那种体制难以为继。
在西方，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从19世纪开始，都有一个民主的底线。在发展的过程中，宪政民主本身有一个原则，就是政府的权力是老百姓授予的。老百姓为什么授予这个权力？就是让政府承担责任。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我给你权力就是让你给我干活的，我给你纳税就是购买服务的。你给我的不是什么恩情，你不给我，我就向你问责。这是宪政制度的基本原则。
自由主义跟社会主义的区别在哪里？就在于权力的授予和责任的追问上。我们一般讲，经济自由主义是强调小政府的。所谓的小政府，就是害怕政府的权力太大侵犯我们的自由，因此不愿意给政府授予太多的权力，因此也就不向政府进行过多的问责。用有些人的话讲，叫“不找市长找市场”，不要给市长找麻烦，很多问题我们自己在市场上解决。但是它的前提是，既然市长的责任比较小，那么他的权力也一定要小。反过来讲，“市长不找，市场找”，也就是说，在这个体制下，市长不可以随便找老百姓的麻烦，市长的权力是受到制约的。如果市长可以随便对老百姓征税，老百姓不能向你要福利，那还得了？
因此在这种体制下出现两种倾向：一种是小政府，它不愿意给政府授予太大的权力，因此也就不会对政府进行高强度的问责。
第二种倾向是比较左派的、社会主义的倾向。它非常强调社会平等，强调国家在这方面要有作为，因此愿意给统治者提供更多的权力。同时，我们也要向它进行更高、更严厉的或者说更高层次的问责，要求他承担更大的责任。这种责任最通俗的一个表述在北欧叫“从摇篮到坟墓”，一个人从摇篮到坟墓都由政府提供保障。当然前提是给政府很大的权力征很高的税：高税收、高福利。无论是权大责也大，还是权小责也小，它的权力跟责任必须是对应的。这就是宪政的一个基本条件。
可是，世界上是不是只有这两种状态？当然不是。比如说有经济学家2004年在《中国社会科学》上登了一篇文章，对秦朝连坐制度进行经济学分析。这篇文章非常有意思，它说秦始皇建立的是一个小政府。我们都说秦始皇搞株连九族、连坐，是非常残酷的。但文章说不是，它论证说秦始皇如果建立非常庞大的警察体系维稳，这个政府就会变得太大，因此他就发明了一种降低维稳成本的方式，或者说是降低交易成本的方式，就是让老百姓互相当警察。我们知道所谓的连坐制度，就是如果你的邻居有不轨之行，你不检举，就连你一块儿治。于是这就使所有秦国人都成为特务，所有的人都在监视所有人。它认为这个制度是有经济合理性的，因为它可以保证一个小政府达到社会的稳定。
这里有个很大的问题——所谓的小政府是可以株连九族的。这位朋友说它是小政府，因为它什么公共服务都没有提供。我们没有听说过秦始皇搞公费医疗和义务教育，只要不搞这些东西，那当然就是小政府。它讲的小只是责任小，但是权力非常之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