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公《进新唐书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前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为朴赡可喜。(《随笔》卷一)
“点评”
文字繁简或内容详略,似都不宜简单说优劣,这要依它表达的意思或叙述的内容需要来定,该繁当繁,该简当简,才最为重要,即这里所说的“文贵于达”。就是欧阳修上《表》说明《新唐书》不同于以往史书的特点:增记了事情,节省了文字。好像是在推崇文字简约。洪迈以《史记》与《汉书》记同一件事的文字繁简作比较,认为司马迁文繁要比班固文简为“朴赡可喜”。司马迁并未增记事情,只是用了重复叙述手法,意在强调说明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三校尉,跟从卫青大将军出生入死、克敌制胜,分别都得到了很高奖赏,既表达了司马迁的历史观,又给读者加深印象,知道对这件事情应当肯定和赞美。可见,重复叙述是一种写作手法,不是文字啰唆。鲁迅《秋夜》开头也这样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样描写不平板,给人一种曲折、委婉、丰富的联想,能引发人想像鲁迅看重两株枣树的感情。
长歌之哀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此语诚然。元微之在江陵,病中闻白乐天左降江州,作绝句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起坐,暗风吹雨入寒窗。”乐天以为:“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怅望”,此三字即不佳,又不题为病中作,失其意矣。东坡守彭城,子由来访之,留百馀日而去,作二小诗曰:“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东坡以为读之殆不可为怀,乃和其诗以自解。至今观之,尚能使人凄然也。(《随笔》卷二)
“点评”
这一则讲友朋、兄弟之间的厚谊深情,在诗歌中表现的感人力量。元稹受到宦官仇士良欺侮,朝廷非但不指责宦官,反而把他赶出京城,贬至江陵供职,这天大的冤枉,引起友人纷纷为他申辩,翰林学士李绛、崔群当面向宪宗诉说求情,白居易连写三状上达朝廷,都未能解救他。
元稹在谪居中,心情恶劣,重病缠身,奄奄待毙,恰在此时听到挚友白居易被诬也遭迫害,如五雷轰顶,本已是垂危在床的病人,居然惊得起来坐着。这“惊起坐”三字写出了元稹重病中听到这消息的震惊,既切题目《闻乐天授江州司马》的“闻”字,又生动地刻画了元白之间荣辱与共的情谊。
但不知洪迈所引“惊起坐”是据何书,因为笔者校《元稹集》(中华书局出版)时,只见到马元调鱼乐轩刻本和后来的《全唐诗》均作“惊坐起”,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似比“惊起坐”表现“闻”后的反映更强烈。
再说苏辙的《逍遥堂会宿二首》,序中说到幼时与兄一同读书,从未分离,及壮,宦游四方,彼此思念,这次重逢,“追感前约”赋此二诗。知此再读苏辙的诗,确实给人一种凄然之感。苏轼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乃和诗自解,且慰子由。诗云:“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但令朱雀长金花,此别还同一转车。五百年间谁复在?会看铜狄雨咨嗟。”这是写在相聚之时,人的面貌虽有变化,可是语音未变,这比“相逢不相识”要好。再说像“朱雀长金花”,朱雀指二十八宿中的南方七宿像朱雀,要朱雀长金花,需经过五百馀年,谁还存在呢?这时候,像魏明帝把汉朝的铜人从长安搬到洛阳那样使人感叹。铜狄即铜人。铜人的搬动,指朝代的变动,五百年后,朝代也变了。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子由,是说兄弟相会,面貌虽变,还能相识,并不是感叹铜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