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题古迹能翻陈出新最妙。河南邯郸壁上或题云:“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替先生借枕头。”严子陵钓台或题云:“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凡事不能无弊,学诗亦然。学汉、魏《文选》者,其弊常流于假;学李、杜、韩、苏者,其弊常失于粗;学王、孟、韦、柳者,其弊常流于弱;学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于浅;学温李、冬郎者,其弊常失于纤。人能取诸家之精华,而吐其糟粕,则诸弊端尽捐。大概杜、韩以学力胜,学之,刻鹄不成,犹类鹜也。太白、东坡以天分胜,学之,画虎不成,反类狗也。佛云:“学我者死。”无佛之聪明而学佛,自然死矣。
“译文”
在古迹题诗能翻陈出新是最妙的。河南邯郸壁上有人题诗说:“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替先生借枕头。”严子陵钓台有人题诗:“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凡事不会没有弊端,学诗也是这样。学汉、魏《文选》的,其弊常流于太假;学李白、杜甫、韩愈、苏轼的,他的弊端常失于太粗;学王维、孟郊、韦庄、柳永的,其弊常流于太弱;学元稹、白居易、陆游的,其弊常失于太肤浅;学温庭筠、李商隐、韩偓(“冬郎”是其小名)的,其弊常失于太细。若能汲取前辈诸家的精华,而去掉他们的糟粕,那么什么弊端就都没有了。大概杜甫、韩愈靠自身学问渊博来取胜,一味学他们,成不了鸿鹄,反成了秃鹜。太白、东坡以天分取胜,一味学他们,画虎不成,反像狗。佛家有名话:“学我者死。”没有佛的聪慧而学佛法,自然就学死了。
三〇、诗文贵曲
“原文”
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孔子曰:“情欲信,词欲巧。”孟子曰:“智譬则巧,圣譬则力。”巧,即曲之谓也。崔念陵诗云:“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洵知言哉!或问:“诗如何而后可谓之曲?”余曰:“古诗之曲者,不胜数矣。即如近人王仔园《访友》云:‘乱鸟栖定夜三更,楼上银灯一点明。记得到门还不扣,花阴悄听读书声。’此曲也。若到门便扣,则直矣。方蒙章《访友》云:‘轻舟一路绕烟霞,更爱山前满涧花。不为寻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此曲也。若知是君家,便直矣。宋人《咏梅》云:‘绿杨解语应相笑,漏泄春光恰是谁?’《咏红梅》云:‘牧童睡起朦胧眼,错认桃林欲放牛。’咏梅而想到杨柳之心,牧童之眼,此曲也;若专咏梅花,便直矣。”
“译文”
大凡为人贵在正直,而作诗文贵在曲婉。孔子说:“抒怀要真诚,作词要巧妙。”孟子说:“智慧多则生巧妙,圣理熟则有力量。”巧,就是要说的曲折委婉。崔念陵有诗说:“有磨难都是好事,没有曲折不是文曲星。”可以说真正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啊!有人问:“诗要怎么写才可称得上是曲折呢?”我说:“古代曲婉的诗不计其数。就拿近代人王仔园的《访友》诗来说,它是这么说的:‘半夜三更各种鸟儿已在树上歇息,楼上却还有一盏灯在发着光。记得到了门口也不敲门,在花荫下悄悄听那读书声。’这就是曲折委婉。如果一到门口就敲,就太直了。方蒙章的《访友》说:‘小船一路上烟雾缭绕,但我喜欢山前那一涧的鲜花。就算不是来找你也要住下了,哪知道你的家就在这花丛中。’这就是曲折委婉。如果知道是朋友家,就太直白了。宋朝人写有《咏梅》诗说:‘碧绿的杨柳若理解我应当朝我会心的笑,将春光外泄的到底是谁?’《咏红梅》说:‘牧童刚刚起床还睡眼朦胧,误把梅花林当成了桃花林,还准备出去放牛。’咏梅却想到了杨柳的心思、牧童的睡眼,这都是曲折委婉。如果专门吟咏梅花,便太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