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向杂志社辞职了。我觉得我太痛苦了,为了要表现我自己的人格,为了要免除去自己更大的痛苦,我决定和你分离了。而且,就是黎贤来,我也不和他见面。我今天就动身到杭州去,转车到乡下去,那里有我的一个小学时代的女朋友,会留住我的。你不必打听我的通信处,我的荆棘的路让我自己走去好了。我还是一样生存着,虽然我的生活从此飘泊无定。
F璐子!F是走了,她一个人很勇敢地走了。对于她,我觉得犯了很大的罪似的,我增加了她的痛苦。
逸敏二月十八日
第十四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到如今还不知F的消息,她因到了浙江去以后,就不曾给我信了。但我很盼望她是健康的生存着。F走后几天,我们的杂志社里,忽然来了一个年青人,满口广东口音,面目黎黑,他是来找F的,无疑是黎贤了,他说是从汕头来的。
我抱了沉重的心,出去见他。我说:“黎先生,F走了。”
“到哪里去了?”黎贤奇怪的问。
“不知道她哪里去了。大约不是回家吧,听说到浙江的乡下去了。”
“唉,早知这样,我何必白跑一趟呢,这遥远长途!”
他的脸上显出满脸愁容,匆匆忙忙地去了。我望着他的瘦长而黎黑的影子,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我可怜这浮华的青年人,对于他,我也是抱歉的。唉,璐子,不写也罢了。
逸敏二月二十日
第十五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已经搬到学校去住了,这也好的。
我的一个朋友林白君曾说,“女子是一朵花,种在花园中是美丽的,放在室中就坏了。”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我们看见许多活泼,有为的女子,一旦嫁了人,有了家庭,孩子……等烦累,她的个性也改变了,学问也退化了,脸也瘦了,皮也皱了。活像一个可怜虫了!
我觉得家庭同私有财产一样都不过是暂时的制度,不是永远需要的。我们应该走向社会去,做一个堂堂的社会的人。我们看上海的彳共亍堂房子,每一个狭小房子是一个世界,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俏的,各占据一个小房子就是一个家庭,有他们的悲欢,他们的事业,他们的消遣和娱乐。他们简直不知道社会和国家是什么东西。“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这两句话是最彻底的中国人的自私的家庭心理的表现。日本的飞机和大炮,也打不破这些荒谬的心理吧。亲爱的璐子,我望你做一个堂堂的社会的人!
逸敏二月二十一日
第十六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昨天早上在四马路一带闲游,看看各书店的出版书籍。在XX书店中,我忽然看见一个短发女郎,呀,璐子,那人儿就是我从前同你说过的黄翠。她的装束十分素静。
“喂,Miss黄,别来七八年,好容易这里会见了!”
“哦,你是逸敏呀,你的头发也白了很多根了!”黄翠很惊喜的说。
我们相偕到四马路的一家春菜馆坐下。黄翠说:“逸敏,你还不知道,我的程先生已经死了。”
说着,她眼睛一红。
“死,几时死的?我并不知道程先生已经死。我就是连程先生和你结婚以后的情形,也不清楚呀。”
“是的,就在北京我和你分别的次年,我的程从巴黎回来,我们就结婚了。八年之中,我们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程一向在军界服务。这几年,他竟做到师长……”
我忍不住插嘴,我说:“好的,黄翠,你竟做了师长夫人了!”
“你又何必取笑我呢。”黄翠说,“我的程先生,上月坐飞机从湖南飞到上海,就在路上因为飞机堕地丧命了。
灵榇运到上海,我上星期从湖南到上海来,预备运灵榇回家去。”说着,她流下眼泪了。
我也感觉悲酸。我将黄翠上下一望,她的脸庞比从前消瘦,却更加妩媚了。她的美丽与娇态使我们看不出是生过了三个儿子的母亲。只有浑身素服,使我们可以想象出她是一个“未亡人”。
“别来几年,你做成一个小文豪了。从你的作品中,知道你已经结婚。你为什么老是生病?在北京的时候,你不是几年不生一次病吗?”黄翠很怜恤地说。
“是的,常常生病。近来倒好得多了。”
“我知道你在一个杂志社做事。总想写信给你,却也无话可写。自己想着是小孩子的母亲,也就没有精神写信给另外的男人。我觉得老了,人老,心也老了。”
“哪里,我觉得你更漂亮了。”
“你不许胡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还有很多的事情要料理呢。我们用饭吧。”
饭后,我还想找些事情同她谈谈。她匆忙地站起身,说:“逸敏,这次遇见你,可以说是奇遇。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了!我回湖南就要从长沙搬到乡下去。我待安葬了程后,就在乡下教养三个儿子读书……”
“你现在是你的儿子的母亲,不是你自己的了!你从前不是高谈儿童公育吗?”
“是的。我觉得一切理论都没有用处,我现在只管实际。”她说。
我们从一家春菜馆出来,我们就分手了。她不许我到旅馆去看她。她握了一握我的手,就坐上车去了。
……
璐子,这真是一个奇遇!黄翠是我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的第一个恋人。她同我纯洁地恋了几年,几乎每天必见面,但我们没有一点关系。她告诉我,有个未婚夫在巴黎学军事学,等他回来就结婚了。她待我,像小弟弟一般,我很怕她。我们曾同睡了两晚。那是星期六星期日两天,我们从真光电影院看完了电影回来,时候是严冬,西风很严,她身上的衣服很薄,她说,回西城太晚,就在我的公寓中睡了。我们俩在一个被窝里接连睡了两晚,竟没有一点儿女的关系,她连手也不许我动。呀,那也是一个奇迹!不再写了。
逸敏二月二十三日
第十七封信
亲爱的璐子:
黄翠的影子总在我的身边荡漾,我十分同情她,但她已经不接受我的同情,她如今是儿子的母亲,她的精神都注在她的三个儿子身上去了!
呀,璐子,黄翠从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说结婚之后,一定要开办儿童公育院。她不肯做一个家庭的女主人,要做一个社会的改造者。别来八年,她已经变成一个实际主义者了!环境影响人生真大呀!
我为黄翠想到小汤。小汤从秀芳和我闹翻后,曾几次要和我结婚,她说:“你买一个钢琴送我,当作证婚的礼物吧,我们马上可以同居的。”
她的理想终于失败了,因为我那时没有力量买一个钢琴,一个钢琴的价格,会供给我一年的伙食零用呢。小汤后来嫁给一个冈木的日本人,冈木现在奉天做大官,小汤也在那里做阔太太吧。我想。
小汤是第一个女人用她的肉来安慰我的,她有桃色的脸庞,美丽的眼睛,豪爽的性情,她是一个具有北方爽直性格的奉天人。
我又想到胡人侠从武汉革命后,就失踪了,听说她是被枪毙了!胡人侠的思想很左,她爱了范文杰,范文杰是北京有名的CP领袖。范文杰在北京被捕处死刑后,胡就发疯了,看见人总是“文杰,文杰”地喊。后来,在西山休养了半年,到武汉去革命,听说真的把命革掉了!
亲爱的璐子,往事如烟,不谈也罢了。
逸敏二月二十五日
第十八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这两天,又想F想得利害。
一个寂寞的下午,我一个人走进法国公园。是严寒的冬天,园中的景况,是那样的萧条呀,我坐在那寒风袭人的水池边,看着水中的坚冰,我忍不住要哭了。
亲爱的璐子,在这未结坚冰的水中,曾映着我和你的双双的倩影,而且,在别一时期,也映着我和F的双双的倩影的。
记得你在吴淞海滨,有一次,到上海来看我,我们便到法国公园游玩了一个下午。那是一个炎夏的下午,你穿着很朴素的衣服,披着蓬松的头发,愈显出你的妩媚。我们的手是没有一刻闲着过的。为了躲避旁人的讨厌的眼睛,我们的嘴,始终没有接触过。那也是我们的命运。
亲爱的璐子,在陈先生没有来之前,你是对我暗示过的,你要我到你的家中去住,你说你的妈妈一定很好的待我。亲爱的,你似乎隐隐地说过,我们可以同住在你家的一个书房里。我当然很欢喜乡间的生活,但是,亲爱的,无忌惮的同居,我原是很胆小!因为,我没有一刻忘记了我自己,我是一个有了老婆的丈夫呀!
但是,你原不管这些。就是在吴淞,你也三番四次的写信给我,要我到吴淞去住。正因为我的没有决断,因为我的延迟和胆小,你才很决绝地告诉我,你要和陈先生同居了。失恋的痛苦,接着是一二八的炮声,我从此便不知道你的消息,但仿佛地听见你的同乡张敏扬告诉我,你们是同住了,你的陈先生,时常手里拿着药水,同你游法国公园呢。
但是,一年以后,我在法国公园所遇见的,是你和桂先生同走,那身体坚强的青年人!那时F正在我的身边。呵,这疑奇的变幻很多的法国公园!
而今,我正是一个人坐在这冷冰冰的水池边。呵,世事的无常呀!要是我有决心,我愿意冲破这水面的坚冰,冲到那冷清清的水底去……愿你晚安!
逸敏二月二十七日
第十九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是不肯来信了。
昨天,在环龙路上,我们又遇见了,在那电影明星王荣女士的门前。
唉,璐子,你的眼边有一道黑圈,你的脸庞是那样消瘦!你的衣服是那样黯淡!
唉,这是一种不幸的象征,我的两腿,不觉地跟着你,走上王荣女士的高楼。
在楼梯上,我用手抚摸你的消瘦而且憔悴的脸,我说:
“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憔悴,你应该爱惜你自己?”
你的眼睛一闪,泪珠是很难堪的忍住了。
我仿佛打了一个寒噤,我是十分难受。
但,王荣女士的笑声,是把你的悲哀隐住了,你是默默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这屋里,充满了王荣女士的妩媚的笑声,我是不能再坐下去,便匆匆地走下楼来了。
又是一晚不好睡。
菊华说:“你又在想什么女人了吧?”
我一句话也不响。
逸敏三月二日
第二十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一早,我便去找王荣,她刚才起来呢。
在吴淞,王荣第一次见我,她是同你手握手地走着。
别来几何时,她已经剪下双辫,成了有名的女明星了?人事的变迁真快呀!我感觉自己是老了。
王荣说:“你也是爱璐子的,为什么不安慰安慰她呢?
大家都是拿她玩玩,没有一个真爱她的人。”
我觉得王荣的话太重了,重得我有点担不起了。我忍不住分辩。我说:“她不是有桂先生吗?”
“那小孩,也是拿她玩玩的。”
桂先生的年龄比大家都小,王荣还叫他小孩呢。
我说:“璐子近来是憔悴多了。”
“是的,她有了肺病呢。”王荣说:“有了肺病?”我忍不住惊奇起来。
“是的,就是她从前的姓陈的,他传染给她的。”王荣说。
……唉,璐子,你是拿你青春和爱情,贡献给陈先生过了。他所给予你的报酬,却是他的肺病!唉,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璐子,肺病并不是不可医的病。我自己也是生过肺病的人,现在却已经很好,而且很胖了呢。我明天当来看你,告诉你怎样疗养。一早就来,望你等我。
愿这封快信,伴着你睡眠。
逸敏三月三日
第二十一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到了你的学校中,你是走了,你留下由密斯黄转交的一个字条,我已经看见了。你说,桂在这里,不愿你多见我。唉,这有什么话可说呢?但我还感谢你的好意,因为,你说,“为了你的记念,我一定要活下去的。”
唉,璐子,愿桂先生很好地待你,愿他能够用伟大的力量,恢复你健康,你健康,我也就快乐了。肺病原不是不可医的病哪!
逸敏三月四日
第二十二封信
呵,可怜的璐子:
我知道,我的信给你的,不是快乐,是悲哀,但我实在压制不了我自己的情感。我的F是不知何处去了。我的菊华今天又病倒了。她的病,原是一种结核性的腹膜炎。已经病了七八年了,总没有医好!中医,西医,真是什么医生都医到了。她的病终于没有好,肚子还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的呀!
昨天,她的病又发了。脸色惨白,一夜不能睡,肚子是痛得利害。
唉,璐子,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只有将她送到红十字会医院去。今天一早,我便将她送去了。
我在医院中陪了她很久的时间。医生说,腹膜中有很多的水,要用手术放出来,才有办法呢。
用手术有没有危险,医生是不能保险的。菊华很勇敢地在手术单上自己签了字。她说:“这次我死了,你还是去找璐子吧。我是反对F的,那坏东西!”
亲爱的,我忍不住流下泪来了。我对不起菊华,也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一团火热的不知跑到何处去了的F呀!
菊华要是不幸死了,我也不愿活下去。
逸敏三月六日
第二十三封信
呵,璐子:
我昨晚一个人睡在床上,真是冷静极了,我想起一个朋友柳先生的词,“见也寻常,去便思量着。”那真是描写得很对的词呀。
我想起自己从前的生病。我整整的病了三年,我的菊华很柔顺的服侍我,一句怨话也不说。她一面在学校教书,课余便坐在床前服侍我。晚上,因为我失眠,或者要吃东西,总是一夜起来好几次。钱是不够用的,因为我生的是肺病,是富贵病。她时常向朋友,亲戚去借钱,受尽了人家的冷面孔。我有时说:“我是对不住你的。”
她说:“那有什么呢?你好了,我也就快活了。”
她时常用这句话安慰我,并且安慰她自己。我整整病了三年,我的脸孔一天天胖起来了。我从九十五磅的身体,加到了一百四十六磅!亲爱的璐子!我的脸孔一天天地胖,菊华的脸孔却一天天地瘦了。她的结核性的腹膜炎,也一天一天地利害起来。
而我,却在这几年之间,先遇着你,以后又遇着F种下了无可奈何的恋爱种子。
呵,有妇之夫的恋爱,不过增加各方面的痛苦罢了。
虽然,这些玫瑰色的痛苦,也是甜蜜而且欢愉的,在我,在你,在F都是不能自制地跃入这些苦痛的环境中。而菊华,她却是一个无辜的,被波及者罢了。
在漆黑的夜里,我独自一个人流着眼泪,听着床头的滴滴答答的钟声,我真是一个罪过的人呀,对于菊华,我是罪过的。然而这都是我的自愿。
唉,璐子,这些话多是你不愿意看的,不写也罢了。
逸敏三月七日
第二十四封信
呵,璐子:
我应该很高兴地告诉你,我的菊华今天已经好得多了。她的腹膜中放出了十几磅的水。
这是很奇怪的事,那些水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不能说出理由,那医院中的医生,也说不出理由的,现在,医生已经把那些放出来的水,拿去化验了。
我的心中的一块石头,可以暂时放下了。我知道你也愿意知道这些消息,因为你的简单的来信,也“希望菊华是能够恢复健康”的呀!
祝你安好。
逸敏三月八日第二十五封信亲爱的璐子:
一连好几天不写信给你了。因为近来事情,是比从前忙碌些。我用我的手和我的嘴,维持我自己和一家人的生活。书店老板,是那样没有良心,他们把我版税都吞没了。学校又欠薪水。所以手头便拮据得多了。
但我却愿意贫穷。一个小官僚什么专员的太太,见着人便说,逸敏是穷极了,穷得连房子也住不起了。是的,贫穷是应该的。但是让太太去陪了阔人跳舞,并且低心下气的去巴结阔人,弄一个小小的专员,那样下流的事情,我是不愿意干的。
璐子,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