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Flora认识,在半岁以前,那时我在北京路的一个杂志社里,担任编辑,她呢,也在那里做书记的事情。
她是我的助手。你从Flora的流盼的双眼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富于情感的表示。我们同事了三个月,性情很相投,渐渐熟悉起来了。——那时,听说你已经同陈先生同居,可是究竟不知你们是住在哪里。我作了不少的词想你。
有一天,我们办公刚完,已经是下午六点钟,时间已经晚了。Flora走到我的桌边,问:“逸敏君,你不是有了夫人吗?为什么还常常做词想另外的女人?”
她的突然而来的话使我呆住了,我说:
“F女士,你以为,一个人有了夫人,便不该再想旁的女人吗?”
她的脸一红,她笑了。
“你有爱人吗?我看你天天写情书呢。”
“我有一个爱人,他在暹罗。”
她的脸一红,又悲哀地说:“他很久不来信了。不知道是病了没有?”
璐子!这是我们第一次谈到恋爱,在一个夏天的黄昏,两人携着手从办公室出来,街上已经灯火辉煌,彼此都有醉意了。
亲爱的璐子,这是我们堕入爱的深渊的开始。从此,她每天到杂志社,比较更早了。她每天一早就去等我。为了是办公室中人少些,我们可以自由谈天。我们中餐总在一处。她是一个很热烈的女子。璐子,她每次和我Kiss总要Kiss到气也喘不过来方才罢手。我说:“你忘了你的爱人吗?”
“没有。我还是爱他的。”
“你不是爱我吗?”
“是的,我也爱你。”
亲爱的璐子,Flora的爱,有些像GeorgeSaud她在那暹罗的爱人以前,仿佛也爱过旁的男人,她曾给我看过她做的一首追悼那男人的诗。璐子,GeorgeSaud爱过许多男人,她对谁都绝对忠实的。她爱她所爱着的人,自由而且忠实,绝对相信自己。GeorgeSaud一生没有一个阴谋密约的故事。璐子,我绝对了解Flora,她是一个忠实的爱人,虽然……我头痛得很,不写下去了。
逸敏二月八日
第九封信
亲爱的璐子:
Flora(为了便利起见,以后简称F)已经很久不给我信了,自从她到浙江去以后。
F是一个理想的女子,但她的理想是失败了。她的失败也就是我的失败,这应该怪谁呢?
F是爱着一个暹罗朋友的,那朋友,叫做黎贤,是中央大学的毕业生。他们俩已经爱了四年了。那时,F在南京女子中学念书;黎贤呢,也在南京大学念书。
F的父亲,是一个教会大学的教授,中文很好。他有两个女儿,大的是女子大学的毕业生,中英文都很好。
可是她的面目却很平常。她有一个怪脾气,从小厌恶男子,不喜欢和男孩玩。大起来,她也还是孤零零的,不肯找男人,在校里,有人要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她说,“谁要和那些Boy玩,才倒楣呢。”
F的脾气,却和姊姊大不相同。她很美丽,多情,她关于两性间的事,知道得很早。
亲爱的璐子,F在黎贤以前,还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的名字和他们的Romance,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她。但她爱黎贤的感情,却是很缠绵。
她的父亲很反对黎贤,因为他是暹罗华侨的一个纨裤子弟,所以很反对黎贤和F的恋爱。他们俩的热烈行为,他父亲是深恶而痛恨的。
他对F说:“什么男人你都可以爱,我偏不许你爱黎贤,你听我的话吗?”
F说:“为什么呢?”
他说:“我不愿你将来跟了黎贤吃苦。”
F说:“我自己做的事,吃苦也情愿。”
她父亲是一个豪爽的男人,气得痛苦地哭了。
亲爱的璐子,我爱F的开始,完全是一种同情。我那时觉得F的父亲,他顽固地反对F与黎贤恋爱,是没有理由的。所以我第一次吻着F我说:“我一定帮助你,使你和黎贤恋爱成功。”
F感谢极了,红着脸点点头。
但是,后来,我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一些黎贤的消息。黎贤是一个浮荡的青年:他的父母都早死了,他从两岁时,便给一个富翁抱去养起来。他的本姓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养他的富翁姓黎,所以他也姓黎了。那富翁在暹罗经营商业。他在汕头有一个家,在广州也有一个家。那富翁有三个太太,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儿子,因是,黎贤就算他的儿子了。
黎贤在那样奢华的生活中长大,他习于挥霍,用功的事是不用提了。他在广州中学念书时,就和那里的一个女戏子认识,后来生了儿子。在汕头,又和一个女学生结婚,生了两个女儿。他到南京念书,又追上了F成了他的爱人。黎贤有什么好处呢?他只有一样好处,在女人的面前,表示顺从并且守规则的样子。
他写了许多情书给FF很珍重地拿出给我看,那些情书不用说写得好了,就字面而论,离清通也差三万八千里。
如果说恋爱是盲目的,F的爱黎贤,的确是最盲目的了。我知道黎贤的历史以后,几晚都不好睡。我觉得眼睁睁看见一个很好的女子堕在一个浮浪的青年的手里,是一件可以痛心的事。我更爱F了,为了我要拯救她。
有一天,我问F:“你知道黎贤家中有了一个妻,而且还有一个女戏子吗?”
她奇怪得很,红了脸,沉思了一刻,说:
“知道。”
“你不管那些事么?”
“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自己会料理的,与我何干。”她很沉痛而坚决地说。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F对于恋爱的勇敢是可以惊异的。我气了,有一次,我竟问:
“F你告诉我,你究竟爱黎贤的什么东西?”
“我爱他的一双眼睛,他的灵活的眼珠十分迷人!”
是的,F爱黎贤是他的肉体,不是他的灵魂。
我说:“F,你也想到你和黎贤的将来吗?”
“没有想到。我只想黎贤快从暹罗回来,他每次抱我,都把我的腰抱得很酸,那是我所欢喜的。”
停一会,她又说:“可是黎贤很久不来信了。”
我忍不住插嘴,我说:“也许他在广州呢,现在正陪着他的戏子。也许他在汕头呢,现在正陪着他的夫人。”
F睁大了眼睛,想了一刻,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璐子,关于F的事,现在不谈了,下次再说吧。祝你好。
逸敏二月十日
第十封信
亲爱的璐子:
一个朋友王君告诉我,你同桂君同居的事情是不公开的,你们看见他就脸红,璐子,这很使我奇怪,你为什么这样胆小?一个人有胆量去做的事,就不要怕旁人知道。
王告诉我,桂的家中是一个大地主,他的父亲是河南的首富。桂自己,还是上海精武体育会的一个会员。王还讥笑地说,桂的种种条件,都可以使你满足的。呵,璐子,你的灵魂究竟满足没有?
我的朋友,我记起一个故事来了。很久以前,我就想写一篇小说,那里面的主人翁,男的,是一个画家,女的,是一个音乐家,他们俩很美满而快乐地结婚了。画家,当然是很瘦的,脸上还有一脸短胡子。女的呢,会音乐而且会舞蹈,她的脸孔本是很丰腴的,但是结婚之后,反而渐渐瘦了。他们俩的感情很好,外面人看见他们,都很欣羡地说“这真是一对良缘,一对美满的夫妻呀!”报纸,杂志上都登载他们的新闻,他们的相片。可是那女的丰腴的面容,半载以后,竟瘦得同那画家一样了。她成天玩狗,她爱了一只小狗,抱它,偎它,要是画家出去旅行,她每夜都是抱着小狗睡。她觉得小狗是她唯一的慰安者,唯一的伴侣了。画家,只是她的形式上,灵魂上的慰安者和伴侣罢了。
有一天,在一个炎夏的晚上,画家很早的睡了。那女人,她竟睡不着,小狗也很疲倦似的睡在床下。她起来,看见窗外是月光如水,她凭窗看月,若有所思。忽然看见对门人家的楼上,有人裸立,似在沐浴。呀,她昏迷了!
那强健而丰满的四肢,饱满的胸膛,突出的臀部,长大的××!她昏迷了。她整夜不能安睡。
后来,她再四调查,她亲自看见的理想的健男人,就是对门人家的洋车夫。
从此,她花了许多时间,去设法和那车夫接近,瞒着画家。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又渐渐肥胖起来。有一天,她把她从前心爱的小狗,投在马路上,让汽车压死,她说:
“我是个人,为什么不爱人,要爱一只小狗呢?”
她觉悟了,她离开她的丈夫——画家,同那洋车夫,逃到深山深处,度美满的年月去了。
璐子,你看我这篇小说的内容怎样?为着肉体的快乐而卖掉灵魂的女人,世上原是很多呀。
逸敏二月十二日
第十一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我到路上走,碰见桂先生,他对我点点头,我也对他点点头。璐子,听说你可和桂先生有些意见,这消息真吗?
我在整理抽屉,在乱书中发见F和我同摄的小影。呀,那双垂的小辫!那灵活的眼波!那妩媚的面孔!那小巧的嘴唇!呀!我的妹妹!
我前次不是告诉你,F因为久接不着黎贤的来信而悲愁吗?是的,在黎贤的消息沉闷中,我爱F更加亲切了。我们彼此更加了解而信任了。一个月光沉醉的晚上,我们在灯火辉煌中步行,F忽然告诉我:“黎贤有信来了。”
“真的吗?”我奇怪的问。
“真的,”她随手取出信儿,给我。
那是一封简短的信,大致说,他已经从暹罗到了汕头,一周后可以到上海了!这突然而来的消息,很使我昏迷,我说:“黎贤来了,你会不理我了。”
“不会的。”
“你要不要把你和我恋爱的事情告诉他?”
“我会告诉他的。”
“他一定会讨厌我的?”我有些着急了。
“不会。他很听我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有一次,他回暹罗去了,有一个同学追着爱我,我看他很亲恳,就同他往来。后来,黎贤来了,我把那个同学介绍给他,他很高兴,还请那个同学去看电影呢。”她很有味地说。
但是我终不能释然。我同她到四川路中华菜馆吃饭,在灯火辉煌的小室中,我问:“F你同黎贤会结婚不会?”
“也许会的。我们从前约好,在来年的秋天。”
“呀!”我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了。
F很亲热的抱着我,说:“傻哥哥,不要怕。我虽然爱着黎贤,可是决不会丢掉你的。假使我同黎贤结婚了,你也可以到我家里来。我将为你预备一个房间。你一样的是我的爱人呀!”
“不!我不能同那坏东西在一处!”我哭着喊。
“呀,你不能当我的面骂他!”她用手掩着我的口,她也哭了!
从此我们的冲突开始了,我常常同她谈黎贤的事情,我说:“你要爱什么男人,那是你的自由。可是黎贤真不是一个好人。”
“我也知道。可是我爱他,他的不好也就好了。”
说话的那天,是在外滩公园的树下,她望着那来来去去的大小船儿,她说:“黎贤快要来了,我很高兴。我们别离了很久呢。”
我说:“你的高兴,正是我的悲哀。”
她说:“你不要太着急了。我一定当着黎贤的面,吻你,抱你,亲你。”说着,她就亲着我的嘴。
我们的悲哀正长呢。为了有人走近我的身边,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祝你好。
逸敏二月十四日
第十二封信
亲爱的璐子:
告诉你一件可笑的事吧。一个朋友为南京××部的专员,办了一个《春天艺术》,因为骂了上帝的十字架是生殖器的象征,基督教徒闹起来,把杂志闹封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个专员闹出事来,就自己远走高飞了,把那些过处,全推在一个出钱办杂志的总长身上,他说:“钱是总长给我的,文章也应由总长负责。”
于是全国的基督教徒,群起而攻总长。
总长气极了,在各报登了一个广告,说:“杂志的钱由我出,文章我并没有功夫看,不能负责。”因此那杂志就关了门。
本来那杂志一个月花一千二百块大洋的经费,印一千本,卖去的每期不过二百本,定户只有十几个罢了。那专员自己住洋房,养狗,养猫,他的家在我的住房的旁边。
他是我在北京时代的同学,现在是阔了,他却骗我:
“办杂志真苦呢。每月经费二百元,够了印刷费就不够稿费。所以稿费是没有的。大家帮忙罢。”
我替他写了许多文章,一个钱也没有拿。
他自己的脸,一天天地吃得面团团起来。人也渐渐不像人了。宗教是不该迷信的,但谩骂却可以不必。他如今闹出事情来,自己想把祸移在那个总长身上,又碰了一鼻子的灰,因此异想天开,竟在外面对人说:“是逸敏捣的乱子呀!是逸敏有个爱人,是个基督徒,她在基督徒方面鼓励,所以把杂志闹翻了。”
他到处这样宣传,这真是见他娘的鬼!
璐子,你想必也听见这个消息吧。我的爱人中,有没有基督教徒,是很容易知道的。秀芳是个基督徒,她现在是在美国,而且早已和我翻脸了。她也决没有工夫回到中国来闹事。秀芳如今是生了两个儿子了。她的丈夫汉杰也已经在美国得了数理博士!哦,那坏东西纯粹是无中生有,滥造谣言,要知道,滥造谣言,决不能打倒任何人的。璐子,你说对吗?唉,上海滩上的怪事,不要再谈也罢。
逸敏二月十五日
第十三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听见世界上有这样怪文学理论没有?
一个坏东西,就是我前信所说的坏东西,他在一个学校讲演,他说,“文学是说假话的骗人东西。愈会骗人愈好。”
璐子,你听见过世界上有这样的妙论没有?
无论文学,艺术,宗教,哲学,政治,恋爱,说假话无论如何是站不住的。说假话可以在总长那里骗几千元津贴,或者骗得一个小官做做,但决不是文学。一切伟大文学里面都藏着真实的心。文学领土里容不得说假话的人。
璐子,我们不要再说那个坏东西也罢。我们还是再谈谈F吧。
F一连接着三封黎贤的信,他说快要到上海来了。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黎贤在暹罗弄得一批款子,回到上海之后,就预备结婚的事情。他们虽说是等到来年秋天结婚,但这样的期间是越近越好的。
可是黎贤来信,对于结婚的事,一笔不提。他说到上海之后,就进京去找事情做,这很使F奇怪,而且不能放心的。
F说:“黎贤的信,很奇怪,什么话也不说明白,他到南京去干什么呢?”停一会,她又说:“黎贤的家中,很疑心他在外面胡闹,几次曾停止他的经济供给呢。也许他如今又不能活动了。”
说着,她的眼睛一红。
亲爱的璐子,老实说吧,F那时同我的关系,已经到了不能分离的地步了。一天的晚上,我们在邓脱摩饭店晚餐,她忽然把她的指环脱下来,戴在我的手指上。
她说:“我把指环给你,我的心也给了你了。”
我感激得痛哭起来,我做了一首诗:
感君赠指环,
谢君殷勤意。
人去环亦归,
剩有千行泪。
我泪有时干,
君恩无时已。
半世恼恋情,
为君憔悴死。
亲爱的璐子,你可以知道我那时的烦恼!
可是痛苦的事,还在以后呢。我和F恋爱,菊华是有一点知道的。我每天一早就离开家了,到杂志社去,每天很晚才回来。就是星期也不肯留在家中。
菊华说:“你近来为什么这样忙呢?”
“是呀,忙得很!”
“忙什么,还不是在外面同什么女人胡吃胡玩罢了。”
我生气了,一句话也不说。
一个深秋的晚上,我同F携手在霞飞路上走着,晚风吹在我们的脸上,觉得非常舒服。我说:“黎贤总是这几天要来了吧?”
“他有信来,说是要缓几星期了,等一个什么女人同来。”
“呀,女人?”
“是的,他说是他的嫂嫂。”
“什么?嫂嫂?我以为是他自己的老婆。”
“什么,逸敏……”
霎时间,似乎有一个影子在我们的旁边出现。
“喂!F!逸敏是我的丈夫,不是你的!”
菊华圆睁着眼,大声地说。
F的脸孔发青,一句话也不说。
我觉得好像有把利刃刺入我的胸膛,我痛苦得发抖。
F呆了一刻,对菊华说:“姊姊,逸敏是你的,你好好把他带回家好了。”
说着,她就跑到前面,赶上电车。
我从此没有再见F的面了。……次二日的早上,我到杂志社去,就接着一封F的信:
逸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