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再说说伯克家的其它成员吧。伯克的父亲格兰纪福先生就是那天我见到的那个老头。他是一个真正的绅正,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绅士的派头。
格兰纪福先生又高又瘦,面色有些发黄,看上去像生病了一样。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洞穿一切。他的两道浓黑的眉毛总是充满着疑问。他的鼻梁很宽,这显得他很英俊。他的额头很高,头发又黑又直,他的两条胳膊又细又长。
他经常穿一身蓝色燕尾服,拄着一根红木手仗。他的神情很严肃,从来不大声说话。格兰纪福老先生脾气很好,从不轻易发火。他笑的时候,让人觉得特别可亲。假如谁要是把他激怒了的话,他一定会把你这个人打得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伯克的大哥叫鲍勃,二哥叫汤姆,他俩都很英俊,宽宽的肩膀,古铜色的脸庞,长长的黑头发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他们穿着一身白色礼服,戴着巴拿马草帽。
伯克的大姐叫夏洛特,今年二十五岁,她个子很高,长得很漂亮,他的二姐叫玛丽,今年二十岁,个子不太高,长得也很漂亮。格兰纪福先生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专门的黑奴伺候着,甚至连我都有黑奴在伺候着。
以上介绍的就是这个家的所有成员。格兰纪福先生以前还有三个儿子,后来被仇人杀死了,另外还有一个我刚开始提到的艾米莱恩·格兰纪福。
每天早晨格兰纪福先生和老太太下楼来的时候,全家人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俩请安问好,一定要等他们坐下了,大家才敢坐下。
格兰纪福先生有很多农场,有二百多个黑奴。格兰纪福先生有许多亲戚,他们经常来格兰纪福先生家举办舞会和野餐会,那场面特别的气派。
离这里不远处,有另外五六家贵族,他们多半都姓比尔。他们和格兰纪福家族一样的高贵,也很有钱。比尔家和格兰纪福家共用一个码头。码头离伯克家不远,大约有二英里的路程。
有时我和伯克家的人去码头的时候,总能看见比尔家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走来走去。
有一天我和伯克正在树林里打猎,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伯克忙对我喊:
“快藏起来!快点!”
我们躲在树丛中向外偷看,不一会儿,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骑着马过来了,马上的年轻人叫哈奈·比尔,我以前见过他。这时我听见伯克的枪响了,随着枪响,哈奈的帽子掉了下去。哈奈立刻跳下马,端着枪朝我们冲来,我们向密林深处逃去。
哈奈没有追到我们,不一会儿就返了回去。我和哈克跑回家后,把刚才的事情对格兰纪福先生说了一遍。格兰纪福先生听了这话后,显得很高兴,他说:
“孩子,你干得好,可是你为什么要躲在暗地里放枪呢?”
“爸爸,比尔家的人可都是在暗地里放枪的呀!”
家里的人都兴致勃勃地听伯克讲着,只有玛丽脸色苍白、表情忧郁,但她听到哈奈没被打死时,她的脸色马上阴转晴。
后来我把伯克带到树底下的玉米仓旁边,看见四周没人的时候,我问他:
“伯克,你为什么拿枪打哈奈?”
“因为我想杀他。”
“你为什么想杀他?”
“因为他是我们家的仇人。”
“什么是仇人?”
“什么?你连仇人都不知道是什么?”
“我确实不知道,快讲给我听听。”
“好吧,那我告诉你,你见过狗打架吗?
“假如有两条狗,一条狗叫巴克,另一条叫比利,巴克把比利咬了一口,于是比利把它的爸爸、妈妈请来帮忙,它们又把巴克咬了一口,巴克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把年轻力壮的哥哥们请来,又把比利的一家咬了一顿。从此以后,巴克一家和比利一家只要见了面就互相乱咬一气,这样它们就成了仇家。”
“哦,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仇家是什么意思了,原来仇家就是狗咬狗呀。”
“你他妈的才是狗呢,我只不过是打了个比方。”
“哦,我明白了,你们家和哈奈·比尔家一见面就打架,是吗?”
“是这样的,我们两家已经打了好几十年了。可是为什么要打架,我就不知道了。”
“你们打架死人了吗?”
“死了,死了好几个呢。”
“那么是谁先杀的人呢?是你家还是哈奈·比尔家。”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哈奈·比尔家先杀的人吧。”
“伯克,今年有人被打死了吗?”
“有,我家死了一个,哈奈家也死了一个。半年前,我的表弟彼得,骑着马穿过树林时,被比尔家的人打死了。所来我们家的人又把比尔家的人干掉了一个。”
我听完伯克的话后,心里觉得很难过,我想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打打杀杀的呢,难道杀人是一种乐趣吗?我带着这些疑问,和伯克朝他家走去,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这天是礼拜天,我们大家都骑着马到三英里以外的教堂去做礼拜,所有的男人都带着枪,伯克也带着枪。比尔家的人也赶到教堂做礼拜,他们也都带枪。
我觉得牧师讲得没意思极了,全是些仁慈啦,博爱啦之类无聊的废话。可是大家都觉得牧师讲得好,他们一边往家走,一边谈什么信仰上帝啦,要积德行善啦的话题。我认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碰到的最难熬的星期天。
回到家后,我们吃了午饭都休息了,有的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有的回房里睡觉,哈克抱着一条狗在草坪上睡着了,我也准备回我们的卧室去睡觉。当我走到门口时,伯克的二姐玛丽把我拽进了她的房间。她问我能不能帮她做点事情,我说能。她对我说,她的《圣经》放在教堂里忘拿回来了,问我能不能帮她把《圣经》拿回来,我说能。在我临走前,她嘱咐我,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答应了。
我悄悄跑进教堂,教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猪在教堂里睡觉,因为教堂的大门没锁,猪在夏天为了凉快,总喜欢跑到阴暗的教堂里睡觉。你如果要注意观察的话,你就会发现有很多人是迫不得已才到教堂的,而猪却非常喜欢去教堂里,尤其天热的时候,更是如此。
我在教堂里找到玛丽小姐放在教堂里的《圣经》后,就往家走去。我边走边想,这里边一定有鬼,一个大姑娘怎么会因为一本《圣经》急成这个样子。我实在有些想不通。于是我把那本《圣经》抖了抖,一张纸条飘在地上。纸条上用铅笔写着“两点半”三个字,我又把《圣经》检查了一遍,但并没有发现其他的东西。我想不明白“两点半”是什么意思,就又把那张纸条放回书里。当我回到家走到楼上的时候,玛丽小姐飞快地把我拉进她的屋里,并把门闩住,然后她就翻那本《圣经》,不一会儿她就找着了那张纸条,她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兴奋地不知干什么好了。玛丽小姐拥抱了我一下,并连声夸我是个好孩子。我问玛丽小姐,那条纸条上写的是什么东西,她问我看过那张纸条没有,我说没有,她又问我认不认识字,我说不认识。于是她就告诉我说,那张纸条是个书签,是用来标书的页码的。她给了我一个苹果,并告诉我可以去外面玩去了。
我向河边走去,边走边想纸条的事。突然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黑奴来了。他跑到我身边对我说:
“杰克少爷,您看水蛇吗?我可以领您去。”
我心里暗想,水蛇挺好玩的,他为什么要让我看水蛇呢?我有些想不清楚,于是我说:
“好吧,你领我去。”
我们向前走了大约半英里,来到了一片沼泽地。我们又往前走了大约半英里路,来到一块平地上,地面是干的,地上长满了小树,我们停了下来。这时我的黑奴说:
“杰克少爷,你再往前走几步就会看见水蛇的。我以前看见过,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水蛇了。”
说完,他向后走了几步,坐在小树丛中。听了他的话后,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我看到一片空地上长着几棵大树,有一个人靠着一棵大树睡着了。我走近一看,吓了我一跳,原来那人是吉姆!
我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他醒了,我原以为他见了我会大吃一惊的,可他见了我并没有吃惊,而是放声大哭。他边哭边对我说,那天夜里他一直在后面跟着我游,我每次喊他时,他都听见了,可是他不敢回答,因为他不想让人把他抓去当黑奴。吉姆说:
“我受了点伤,没法游快,到后来我离你越来越远了。等我上了岸后,我看见了你在房子门口站着,因为我怕狗咬我,所以我没敢过去。当我看见你进了屋里后,我就跑进树林里,打算等到天亮后再想办法。后来天亮了,有几个黑人经过树林,他们把我领到了这个地方,他们每天晚上都给我送吃的东西,还把你的情况也告诉了我。
“吉姆,你为什么不让黑奴早些告诉我呢?”
“唉,我没想出办法之前找你有什么用呢?可是现在我有办法了,我把木筏修……”
“吉姆,修什么木筏呀?”
“就是修咱们原来的那个木筏子。”
“咱们原来的木筏子?难道它没被轮船撞碎吗?”
“没被撞碎,可是木筏子的头部被撞坏了,咱们的东西都掉进水里了。现在好了,我已经把木筏修复得和原来一样了,并且又买了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
“喂,吉姆,你是怎么把那只木筏子弄回来的呢?你是把它捞上来的吗?”
“不是我捞上来的,是几个黑人在河湾里的一棵大树下发现的。他们为了这只木筏争吵不休,并且都要据为己有。后来我听见他们的吵闹声跑了过去,我告诉他们,木筏子是我和你的,我又问他们是不是想抢一个白人的东西,挨一顿毒打呢?后来我给了他们每人一毛钱,他们高兴极了,就把木筏子还给了我。这些黑人心肠可真好,无论我要他们帮什么忙,他们都一口答应。伺候你的那个黑奴是个很好的黑人,心眼好,聪明伶俐。
“哦,你说他呀,他确实聪明,可他从没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对我说让我来这儿看水蛇。并且我来这儿时,他躲了起来。我看他真够聪明的,因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他这样做就不会受到连累了。”
离开吉姆第二天发生的事,我简单地说一下。那天早晨我醒了之后,发现家里静悄悄的,好像没人似的。接着我发现伯克也不在了。于是我穿好衣服走下楼,可楼下也没人。我感到很奇怪。我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就往屋外走去,当走到木头堆旁边时,我看见一个黑奴,我问他:
“喂,伙计,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他说:
“您还不知道吗,杰克少爷?”
“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又问。
“嗨,是玛丽小姐跑了!跟人私奔了!她是在夜里跑的,没人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跑的。她跑出去和哈奈·比尔结婚去了,人们都这么猜想。在半个小时前,家里的人才知道玛丽小姐跑了。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们拿着枪骑着马顺着河边追去了,打算在小姐过河之前把她追回来,我看要出大事了。”
“伯克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就走了?”
“嗨,我猜准是伯克少爷不想让你卷入这场争斗。伯克少爷发誓说,这次一定要抓个比尔家的人回来。他还说……”
我还没等他的话说完,就拼命沿着大路朝上游跑去。渐渐地我听见从上游传来一些枪声。等我来到离轮船码头附近的那个木厂和那堆木材那儿时,我就穿过树林往前走,最后总算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然后我就爬到一棵大树上去了,离这棵树不远处有一大堆木头。本来我准备躲在这堆木材的后面,幸亏我没那么做。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惊险事。
在木厂前边的那块空地上,有四五个人骑着马来回奔跑着,他们嘴里叫喊着,骂着,想要对码头旁边那堆木头后面的那两个人开枪。可是他们却没打中。那两个小伙子蹲在木垛后面,背靠着背,一人防守一侧。
不一会儿,那群人骑着马朝木厂那边去了。这时木垛后站起一个小伙子举枪向他们放了一枪,枪响后,一个人从马鞍上掉下来。其余的人立刻从马背上跳下来,抬起那个被枪击中的人朝木厂跑去。与此同时,木垛后面的那两个小伙子乘机跑了。
那两个小伙子朝我藏身的大树跑来,那些人一看两个小伙子跑了,立即放下受伤的人,骑着马朝两个小伙子追来。当他们快追上那两个小伙子的时候,那两个人小伙子跑到我藏身的大树前的那垛木头后面。他俩举枪向那群人射击。这时我才看清两个小伙子中有一个是伯克,另一个我不认识。
那群人一看占不着什么便宜,就骑马跑开了。我看那群人跑远了,就大声地喊了一声伯克,告诉他那群人已经走了。伯克听到我的喊声后,让我看看那群人到底走远了没有,因为那群人经常耍花招。
我按照伯克的请求,在树上仔细观察那些人的动向,这时伯克告诉我,他的爸爸和两个哥哥都被打死了。我问伯克,玛丽小姐怎么样了。伯克告诉我说她已经和哈奈·比尔过了河。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可伯克却非常悲伤。因为他没打中哈奈·比尔。
“砰!砰!砰!”突然传来枪声,原来那些人从后面绕了过来,并且没有骑马,伯克和另外一个小伙子赶忙跳进河里朝岸边游去。那些人朝河里射击着……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我会受不了。
我一直在树上呆着不敢下来,一直等到天黑下来,直到看不见一个人了,我才从树上爬下来。我现在再也不愿去伯克家了,我觉得今天发生枪战,并且死了那么多人全怪我。我猜想那张纸条上“两点半”的意思是,让玛丽小姐在夜里两点半钟的时候在某个地方与哈奈·比尔会面。我认为我应该把那张纸条的事告诉伯克的爸爸。唉,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
我从树上下来之后,顺着河岸朝下游走,突然,我发现河岸边的水面上浮着两具尸体。我把那两具尸体拽上岸来,并且把他们的脸盖住了。当我给伯克盖上脸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因为伯克对我太好了。
告别完伯克的尸体后,我穿过树林朝那片沼泽地走去,但是没有发现吉姆。于是我又赶紧朝藏小木筏的小河沟跑去,等到了那以后,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原来那只小木筏不见了!
我的天!我可急死了。等我情绪稍稍稳定之后,我大喊了一声:
“吉姆,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你别大声喊了,你是哈克吗?”
我听见这声音后,激动得差点哭了。原来这声音正是吉姆发出的。
我赶紧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不一会儿,我看见了那只木筏。我跳上木筏后,吉姆扑过来,紧紧地搂着我,他高兴地说:
“哈克,我还以为你被枪打死了呢,感谢上帝的保佑,又把你送回了我身边。你回来我简直太高兴了,我真想跪下去吻吻你的脚!”
我说:
“吉姆,我见到你也很高兴,刚才没看见木筏时,可把我吓死了,咱们现在赶紧走吧,越快越好!”
木筏顺着河流向下游漂了大约半小时后,我这才觉得安全了。我们把一只洋铁灯笼挂在了船上,避免河里的船只和我们的木筏发生碰撞。我对吉姆说我饿了,于是吉姆拿出一些玉米饼和一些青菜,我大吃了一顿,我觉得那些东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和吉姆经过一段短暂的分离后,又重新聚在了一起,我们真是高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