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扉语
船缓缓地摇出了拥塞着七万人口的,嘈杂的太平镇,在蔚蓝而澄澈的天边描着的,峻拔的百衲岭扑到眼前来的时候,对于那样瑰丽的景色,怀着的不是旅行者当有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欣赏心境,却是沿着河流,往神秘的国境驶去那样带一点罗曼谛克的气息和探险者的兴奋的,微妙的感觉。因为在百衲岭那边的十字村,据乡人告诉我,正是满开着茶花的,凤阳女和凤阳花鼓的故乡呵。
河身一点点的狭起来,两岸柳树却越来越多,一小时后只见二丈宽的河道水面上载满着凄迷的柳条,站在船头连身子也站不起来。等我躺到船板上,听着从船舷旁淙淙地流过去的水,让柳条轻轻拂到脸上,百衲岭的石峰便清晰地扑过来压在我头上。我们的船已经在缤纷的花木里边摇进了山谷,在条透明的溪水中咿晤咿唔地行着了。
从峰顶,一片苍翠的松林直卷下来,在山腰那儿和一丛丛的茶花混在一起,滚到山坡下在溪旁蔓延了开来,杂生在两岸的桃柳里边。水面上静静地飘着落花,时间是停住了,空气中有一种静止,只听得松韵的金戈铁马声。于是我有一个希望,让我溶化在大自然里边吧。
在那样清透的溪流上,我们的船慢慢地淌了半里路,一个怪石嶙峋的削崖从水底下迎面拔了出来,挡住了去路,忽然船户吆喝起来,船猛地一拐弯擦过了崖石,在激流上滑下去了;我听见一片嘹亮的牧笛顿时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块旖旎的锦绣土地。十字村!胸脯是那么地膨胀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崇高的七宝山在北方静静地蹲着,遮住了从内外蒙古吹来的蹂躏了北国的寒风,它的山脉蠕蠕地爬过来,在东方和百衲结了婚,而它们的儿子,十字岗,便粗鲁地站了起来,望着西面从百衲岭向着七宝山流去的无脊椎动物似的洛水。在山水怀抱中的这片肥沃的平原上面,沿着我们的船驶行着的河流而散布在蔚郁的树木里那些朴素的农舍就是十字村。从富饶的江南往贫瘠的皖北走了二十天,一路只见黄土和灰尘的我的眼中,十字村真是沙漠里的绿洲那样愉快的。(下略)(节录皖北纪游)
二屋檐下
屋檐下弥漫着燃烧稻草的暖而干枯的气息,云老爹推开了门,走到朦胧的灰空下咳嗽着,把烟丝塞到铜烟斗里边,坐到门槛上,点上了火,望着在五里外迟缓地流着的洛水,静静地抽起烟来。
江面浮着只磨盘那么大的红月亮,野草上全是晶莹的小露珠,空气是那么潮润而寒冷,村子里静悄悄的,连对面那棵大榛树上的乌鸦窠也还黑的睡在那里。
抽完了一斗烟,天还不见得全会亮透吧。那些青年人是太阳不爬上十字岗不肯起身的。人真是越来越懒了!从前他的父亲不是一敲四更就拿铜烟斗在他床上督督地敲着叫他起来到田里去的吗?那时他是十八岁,有猪肝色的脸,阔肩膀和朴素的心境,他爱睡,可是也吃得苦,每天早上背了铁锄,和伙伴一同地,从阮家前那条小石桥上走过去,走过环绕着他们的村子通到太平镇的那条河,去到十字岗口的山坳里,在笠帽上簪了朵山茶花,在爽朗的晨风里翻着一块黑油油的土地。傍晚回来,在屋前那片土坪上,白木桌子,紫砂酒壶和腾着热气的白菜等着他,在稻草堆旁边。跷着一只脚在长方形的大青石上坐下来,把裤管直撂到大腿上,怡然地在四两白干里消受了这半襟晚霞的黄昏。晚上呢?老年人全睡静的晚上,十字岗上丁家大坟旁的那片大松林里,千年落叶和野玫瑰的枯瓣堆成的软土上,荡漾着的清澈的月色和柔情笑声真是太可爱了。在收获的日子,望不尽的,在黄色的麦田里飘着男男女女的,芬芳的歌声,而他们是把怎样愉快的脸向早春的风笑着呵!
太息了一下,从牙齿里拔出烟管来,在阶前的青石上敲去了灰烬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炊烟已经迂回地升起来了,从那披了三十年的风雨的,褪了色的黑烟突里边,于是平静地凝结在广漠的原野上面。
屋子里后边菜园里鸡咯咯的闹,是小菱的声音在嘘嘘地把鸡赶出笼来。
“小菱!”
“做什么,爹?”
“去瞧瞧水滚了没有,滚了把我的紫砂茶壶冲了拿来。”
他像小菱那样大的时候,世界真是个静穆而富饶的天国,他的父亲每天早上是到村口四时春去喝茶的,喝了茶回来总带两个大饼给他,他拿了大饼骑在牛背上,走到田里去——那样的日子!
那时的太阳也比现在温煦些,就是绕在脚边的牛苍蝇也是有着亲切味的。没有思虑,也没有疲倦的,过去了的,金色的好日子呵!
屋子里的人像全已起来了,他听见他的妻子在跟他的大女儿三姐说:
“天色不早了,去叫老三起来吧。”
听见三姐在吩咐小菱叫捧着茶壶小心走,别把爹的宝贝茶壶摔了,又听见小菱一边应着,一边达达地跑了出来,刚跑到身旁,想跨过门槛,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一点一交直跌出来:
“刚叫你当心,你就绊了,”那么咕哝着,拖住了她,拿过茶壶来喝了一口问道:
“二哥还没起来吗?”
“二哥四哥全没起来。”说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告诉他似的,紧紧地挤在他身旁,望着他的脸道:
“爹,我有件事不告诉你!”
云老爹正在听屋子里老二和老四在含含糊糊的打呵欠,三姐在催他们快起来,说日头已经照到屋子里来了。
小菱见他不理会她,便扭着他的袖子道:
“爹,有一件事,你去钓鱼来吃,我才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二哥的事!”
“你说。”
悄声地:“昨天晚上二哥在后面菜园里和隔壁阮家的凤姐姐又说又笑的站了大半天,我和四哥三姐全在窗缝里偷偷地瞧,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三姐还瞧得笑弯了腰蹲在地下呢,爹,你说二哥多笨!”于是高兴得拍着手笑起来。
老爹不做声,装满了烟,把烟管塞到嘴里想:
不怪老二近来三心二意,做事慌慌张张,有头没路的。本来是也到娶媳妇的年龄了,二十二岁……云老爹不是十九岁那年的上半年就娶了云大婶的吗?那年过年的时候就把屋子重新粉刷了,做亲的前几天他们家就挤满了穿红洋布百褶裙的女眷,恍恍惚惚过了几天,到跟在花轿后面跑十二里路去迎亲的时候,世界真是太灿烂了。
亲戚们在家里吃了三天,杀了两只猪,自己是好几天不下田去,在村里走路不敢抬起头来……把田也典了的今天记起那样富饶的好日子,云老爹是从心底里黯淡起来。从前他们有让六月的太阳晒在赤裸的背上,在田里辛苦地车水的日子,可是也有快乐的节日,有收获的日子,有娶老婆的日子。可是,现在呢?不是也一样让六月的太阳晒在赤裸的背上,在田里辛苦地车水么?把汗浇遍了土地,吸尽了他们祖先的血,又吸着他们的血的土地,几十里的田地全典给了别人,而他们是连衣食也不周全了!不怪老二成天嚷着想到上海去。到了上海怕他也学老大的样吧?
好容易给他娶了房媳妇,溜到上海三年了,一个钱也没寄回来,连家都不要了——这年头,真是!娶媳妇,赔儿子,给老二娶媳妇么?别把老二也赔了,那才倒霉。就是存心给老二娶媳妇,那来的钱呢?田是典了,剩下的一条老黄牛也不值什么钱,再说,丁大老爷的那里也没有还清哩。阮家肯不要半文钱,把女儿白送给我们不成?阮家像他们老大那副泼皮样子!凤姐那样漂亮的姑娘,她的和无赖差不多了的哥哥怎不想在她身上捞几个钱?凤姐倒是很讨人欢喜,可是他们家——那家亲戚可不容易配呢!凤姐的大嫂又是出名的泼妇,凤姐怕不见得有什么家教吧?
小菱见爹闷闷地在那里想心思,不存心听她讲的话,没意思起来,蹲在地上玩去年端午凤姐给她做的那只香袋。
凤姐姐是她的好朋友!凤姐姐顶会说话;不像三姐嘴上给扎了一钉似的;凤姐姐成天笑,笑得那么好看,凤姐姐带她到岗上采喇叭花;凤姐姐装满了一肚子的故事;凤姐姐又跟二哥好;凤姐姐穿着那么漂亮的洋布衫;上面有这么多的小草花,凤姐姐脸上搽粉;凤姐姐手白得像——像什么呢?
她抬起头来:“爹,凤姐姐好看,小菱好看?”
老爹拍了拍她的脸,还是不说话;他觉得天是一天比一天低,世界是一天比一天愁苦了。孩子们拿了个香袋直喜欢了一年,从前他们是不把香袋当什么的。他们摇了只船,在船上摆了雄黄酒,穿了崭新的蓝布褂,沿着河摇到太平镇去看划龙船。每年划龙船的时候,太平镇的街上,河道里总是挤满了人,数不清的人,几十万人。他们在船上敲锣鼓,看镇上的娘儿们穿得花花绿绿的站在石埠上。回来的时候,他们躺在船头上看云,看夹岸苍翠的山影,听前面船头上吹过来的山歌。那时他们人很多,很高兴。现在是端午也没龙船看了,那些人也一个个躺下,连墓石也生了青藓!剩下的就他一个,而他也已经像那些墓石一样衰老,一样古旧了!
这时,三姐在屋子里大声地问道:“爹,你吃饭还是吃蕃薯?”
“大米饭留给老二老四吃吧,他们年青人要下田去了,吃吃山芋不长力的,我们老年人吃一点蕃薯也将就得过哩。”说着,他回过头去看了下屋子里,见老二还没跑到外房来便道:“再过一回太阳就冒出来了,怎样老二还没起来?”
三姐捧了两只碗跑出来,一边说道:“老二早就起来了,坐在床上发傻呢!”
只听得老二在房里大声地啐了起来,老四笑着跑到外房来,三姐也跟着笑了。
老爹心里已经有点不大自在,一看三姐捧给他的那碗不是蕃薯,却是给奶奶吃的蚕豆和米煮在一起的粥,便皱起眉来道:“你们全都发昏了不成?这粥是奶奶吃的,怎样拿来给我了?”
三姐一边听着老四在房门边低声到不让老爹听见地在取笑老二,说别人全没发昏,只有老二发了一夜昏,一边担心着怕老爹听见了这话发气,便屏住了笑道:“是奶奶叫我拿来给你的……”
老爹截住了下半段话道:“你拿去给奶奶,说我喜欢吃蕃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