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见下雪了就害怕,他们见下雪了就乐。拿着雪扔人。我走过去,冷不防的一下扔了我一脸。我回头一看,那小姐穿得雪人似的,白绒衫,白绒帽,还在抓雪想扔我。拿老子取乐儿?我也抓了一团雪一幌,她一躲,我瞧准了扔过去,正打中脖子。少爷和五姨太太全在一旁拍手笑开了。他们三个战我一个,我真气。
我使劲地扔,少爷给赶跑了。五姨太太跌在地上,瞧着笑软了,兀自爬不起来。我抓了雪就赶小姐,她往假山那边儿跑,我打这边儿兜过去。在拐角上我等着,她跑过来撞在我怀里,倒在我胳膊上笑。我的心猛的一跳。她老拿男子开玩笑,今儿爱这个,明儿爱那个,没准儿,现在可挑上了我。少爷也是那么的,他爱着的姑娘多着哪,荷包里有的是钱,谁不依他。玩儿的呀!可是咱小狮子是给你开玩笑的?我一绷脸,一缩胳膊,让她直撅撅地倒在地上。走我的!她自己爬了起来,讨了没趣儿,干瞪眼。
这还不新奇。有天晚上我在园子里踱。月亮像圆镜子,星星——像什么?猛的想起来了,玉姐儿的眼珠子!我的心像给鳔胶蒙住了,在小河那边猛狐丁地站住了,愣磕磕地发怔。山兜儿的那边儿有谁在说话。我一听是少爷的声气:
“青色的月光的水流着,啊啊山兜是水族馆……”
那小子独自个儿在闹什么?我刚在纳罕,又来了一阵笑声,还夹着句:“去你的吧!”是五姨太太!好家伙!猛的天罗地网似的来了一大嘟噜,架也架不开,是那小娼妇的纱袍儿,接着不知什么劳什子冲着我飞来,我一伸手接住了,冲着脸又飞来一只青蝴蝶似的东西,我才一抬手,已搭拉在脸上了,蒙着眼,月亮也透着墨不溜湫的,扯下来一看,妈的,一只高跟皮鞋,一双丝袜子!
拿小娼妇的袜子望人家脸上扔,好小子!
“袒裸的你是人鱼,啊啊你的游泳……”
什么都扔过来了!
“嘻——呀!……”
在喘气啦!睡姨娘,真有他的!可是不相干,反正是玩儿的!
他们什么都是玩儿的:吃饭是玩儿的,穿衣服是玩儿的,睡觉是玩儿的……有钱,不玩儿乐又怎么着?又不用担愁。一家子谁不是玩儿乐的?小姐,少爷,姨太太,老太太都是玩儿过活的。不单玩玩就算了,还玩出新鲜的来呢!没早晚,也没春夏秋冬。夏天屋子里不用开风扇,一股冷气,晚上到花园去,冬天吗,生炉子,那炉子也怪,不用生火,自家儿会暖。他们的冷暖是跟市上的东西走的,卖西瓜冰淇淋了,坐篷车,卖柿子,卖栗子了,坐跑车,卖鸡呀鸭的吃暖锅了坐轿车。咱们成年的忙活儿,他们成年的忙玩儿。那老爷吗,他赚钱的法儿我真猜不透。厂里一礼拜只去一遭儿,我也不见他干什么别人不会干的事,抽抽雪茄,钱就来了。他忙什么?忙着看戏,玩姑娘哪!他这么个老头儿自有女人会爱他,全是天仙似的,又年青,又漂亮,却情情愿愿地伴着他。家里有五个姨太太,外面不知有多少,全偷野老儿,自家儿绿头巾戴的多高,可满不在乎的。有个拍电影的段小姐真是狐精。他顶爱她。一礼拜总有两次从天通庵路拍电影的地方接到旅馆里去。她身上的衣服,珠项圈……什么不是他给的呀!说穿了她还不是娼妇?钉棚里的娼妇可多么苦?还有这么乐的,我真想不到。少爷也看上了她了。那天我跟了他到段小姐家里,他掏出个钻戒叫我进去给她,说老爷在外面等着。那小娼妇——你没瞧见呢!露着白胳臂,白腿,领子直开到腰下,别提胸脯儿,连奶子也露了点儿。她进了汽车,一见是少爷,也没说什么话。车直开到虹桥路,他们在一块草地上坐下了,我给他们望风。那草软软儿的像毛巾,什么事不能干哪!他们爷儿俩真是一对儿,大家满不在乎的,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谁也不管谁。别说管儿子,那小娼妇看上我身子结实,要他吩咐我去伴她一晚上,他也答应哩。
那小娼妇拿身子卖钱,倒玩起我来啦。可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他叫我去我不能不去。我存心给她没趣儿,谁知道,妈的,她真是狐精!那时正是热天。她穿的衣服,浑身发银光,水红的高跟儿缎鞋,鞋口上一朵大白绸花儿,紫眼皮儿一溜,含着笑劲儿,跟我说话儿。我口渴,喝了一杯洋酒。这一来可糟了!她往我身上一坐,一股子热嘟嘟的香味儿直冒。我满想不理她,可是那酒就怪,喝了下去,热劲儿从我腿那儿直冒上来,她回过头来说道:
“别装正经,耍个嘴儿呀!”她攒着嘴唇迎上来。好个骚狐精,那娇模样儿就像要吞了天,吞了地,妈的吞了我!她的奶子尖儿硬啦,像要刺破薄绸袍儿挺出来似的,我一撕,把她的袍子从领子直撕下去——什么看不见呀!妈的,浪上人的火来了。冷不防地她跳起来,逃开了,咬着牙儿笑。我一追,她就绕着桌子跑。死促狭的小娼妇,浪上人的火来,又逃着逗人?我跑又不能跑,她还在那儿笑着说道:“一般急得这个样儿,还装正经!”我急了托地一蹦,从桌子这边儿跳到那边儿,……他们连这件事也能闹这许多玩意儿。那小媳妇子胸脯儿多厚,我一条胳膊还搂不过来,皮肉又滑又白,像白缎子,腿有劲,够味儿的!我闹得浑身没劲,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睡去了。
半晚上我猛的醒回来,一挪手正碰着她。月光正照在床上,床也青了,她像躺在草上的白羊,正睡得香甜。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跳河死的那个小娼妇,就像睡在我旁边似的。我赶忙跳起来,往外跑,猛想起没穿衣服,赶回来找衣服,一脚踩在高跟鞋上面,险些儿摔了个毛儿跟头。他妈的,真有鬼!衣服什么的全扔在地上,我检了自家穿的,刚穿好,她一翻身,像怕鬼赶来似的,我一气儿跑了回来。往后我见了她,她一笑,我就害怕。咱小狮子怕她!
我自家儿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儿事。
我在那儿当了一年半保镖的,他们的活儿我真瞧不上眼。我有时到张老头儿家里去,瞧瞧他们,回来再瞧瞧老爷少爷,晚上别想睡觉。不能比!瞧了那边儿不瞧这边儿,不知道那边儿多么苦,这边儿多么乐。瞧了可得气炸了肚子!谁是天生的贵种?谁是贱种?谁也不强似谁!干吗儿咱们得受这么些苦?有钱的全是昧天良的囚攘。张老头儿,他在主子家里拉了十多年,小心勤苦,又没短儿给他们捉住了,现在他主子发财了,就不用他了。这半年他嘴也不吹了,我去瞧他时,他总是垂头丧气地坐在家里。他这么老了,还能做什么事?我去一遭儿总把几个钱给他。他收了钱,就掉泪:“多谢你,孩子!”他们两老夫妻就靠这点子钱过活,张老婆儿晚上还干活儿呢,一只眼瞎了!可怜哪。有一次我到那儿去,张老头儿病在床上,张老婆儿一边儿念佛,一边儿干活。她跟我说道:“孩子哇!大米一年比一年贵,咱们穷人一年比一年苦。
又不能吃土。现在日子可不容易过哪!前儿住在前楼的一家子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男的给工厂里开除了,闲在家里。孩子们饿急了,哭着嚷,那男的一刀子捅了那个大孩子的肚子,阿弥陀佛,肠子漏了,血直冒。女的赶上去抢刀,他一回手道:‘你也去了吧,’
劈了她半只脑袋。等他抹回头往自家儿肚子撩,阿弥陀佛,那女的眼睁着还没死透,瞧着孩子在哭,丈夫拿刀子扎自家,一急就拼着血身往刀口一扑,阿弥陀佛,半只脑袋正冲着刀锋,快着哪,像批萝卜似的批下半个脑盖来!阿弥陀佛!他一瞧这模样儿痛偏了心,拿着刀子疯嚷嚷的往外跑,见了穿长褂儿的先生们就剁,末了,阿弥陀佛,把自家儿的心也摘出来了!留下两个孩子,大的还不到八岁,小的还在地上爬呢。等人家跑进去,那个小的正爬在地,解开了他妈的扣儿,抓着他妈的奶子,嚷着哭哪!阿弥陀佛……”她那只瞎眼也淌泪。我怎么听得下去?脑袋也要炸了!以后我真怕到那儿去。
咱们简直不如小姐的那只狗哪!妈的,我提起那条白西洋狗就有气。真是狗眼瞧人低,瞧见小姐会人似的站直了,垂着两条前腿摆尾巴,见了咱们吗,对你咕咕眼,吆唤了两声夹着尾巴跑了。每天得给它洗澡,吃牛肉,吃洋糖,吃冰淇淋,小姐吃的都有它的份——妈的,咱们饭也没吃的呢!我也不管小姐在不在,见了它就踹。
我做到第二年夏天真做不下去了。小姐老缠着我。我知道她恨我,可又不愿意叫我走。她时常逗我,猛的跑来躲在我怀里,不是说给我赶那只狗,别让走近来,就说你挟着我回去吧,我脚尖儿跑疼了。我故意不把她放在眼里。爱女人?我没那么傻!压根儿爱女人就是爱××××××现在要是玉姐儿来逗我,也许会爱她。除了玉姐儿,我眼里有谁?你知道她要玩个男子,谁肯不依她?生得俏,老子有钱,谁不愿意顺着杆儿爬上去?我可是傻心眼儿。咱小狮子顶天立地的男儿汉,给你玩儿乐的?你生得俏,得让老子玩你,不能让你玩我。我给你解闷儿吗?我偏给她个没趣儿。她恨得我什么似的。那狗入的小娼妇时常当着大伙儿故意放出主子的架子来呕我。我可受不了这份罪!这几个钱我可不希罕。
那天我到张老头儿那儿去,离吉元当不远儿,聚着一大堆人,我挤进去看时,只见一个巡警站在那儿,地上躺着个老婆儿,脸全蒙着血,分不清鼻子眼儿,白头发也染红了,那模样儿瞧着像张老太婆儿。旁边有两件破棉袄儿也浸在血里。我一问知是汽车碰的,当下也没理会,挤了出来,到张老头儿家里。他正躺在床上。又病了!这回可病得利害,说话儿也气喘。我问张老太婆儿那儿去了。
“啊,孩子!”他先淌泪。“我病了,她拿着两件破袄儿去当几个钱请大夫。去了半天啦,怎么还不见回?天保佑,瞎了一只眼,摸老瞎似的东碰西磕别碰了汽车……”
我一想刚才那个别是她吧,也不再等他说下去,赶出来,一气儿跑到那儿,大伙儿还没散,我细细儿的一瞧,可不正是她!我也不敢回去跟张老头儿说。我怎么跟他说呢?
我掩着脸跑到家里。老乡一把扯住我说:“你到那儿去来着?
那儿没找到?老爷等着使唤你,快去!”我赶忙走进去,半路上碰着了老爷,五姨太太和小姐。我一瞧那模样儿知道又要出去兜风了。妈的,没事儿就出去兜风,咱们穷人在汽车缝子里钻着忙活儿呢!老爷见了我就大咧咧的道:“你近来越加不懂规矩了,也不问问要使唤你不,觑空儿就跑出去。”滚你妈的;老子不干了。我刚要发作,小姐又说:“呀!我的鞋尖儿践了这么些尘土!你给我拭一拭净。”
“滚你妈的!”
老爷喝道:“狗奴才,越来越像样了。我没了你就得叫绑票给绑去不成?你马上给我滚!”
我也喝道:“你骂谁呀?老子……”我上去,一把叉住他,平提起来,一旋身,直扔出去。小姐吓得腿也软了,站在那儿挪不动一步儿。我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耳刮子:“你?狗入的娼妇根!
想拿我打哈哈?你等着瞧,有你玩儿乐的日子!咱小狮子扎一刀子不嚷疼,扔下脑袋赌钱的男儿汉到你家来做奴才?你有什么强似我的?就配做主子?你等着瞧……”
谁的胳膊粗,拳头大,谁是主子。等着瞧,有你们玩儿乐的日子!我连夜走了。
一九三○,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