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繁忙的农家逐渐闲了下来。
我回村接来了爹。本来想让娘也一起来的，可是她放不下家里正在下蛋的母鸡，放不下马上就可以出栏的两头猪，更放不下正带着崽的那条狗……
爹跟着我一路颠簸，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终于到了城里。我们下了出租车，拎着大包小包走进了小区。按开电梯，“哎哟，我的妈呀。这像是半天云里过日子。”爹像个孩子似的大喊一声，转眼就到了8楼，801是我们结婚的新房，也是小玫单位的福利房。
打开门，小玫还没下班，家里静悄悄的。
我拿来一双干净的拖鞋，让爹换上。他看着自己打着补丁的袜子，有些不好意思。
“爹，明天让小玫去给你买新的，先凑合着穿。”我说。
爹点了点头，然后从这屋跑到那屋，嘴里一直发出“啧啧”的声音。
不一会儿，小玫回来了。她亲热地喊了一声爹，小玫以前也和我回过老家，爹很乐意这儿媳妇，一直夸着她。
小玫知道爹要来，买了很多菜。我来到厨房，感激地看着她，并说晚上要去给爹买些生活用品，还要买几双袜子。
小玫白了我一眼，就知道你最孝顺！
吃饭时，看着一大桌菜，爹有些不自在。小玫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爹才放开地吃起来。
吃完饭，小玫就去超市为爹买了很多东西，吃的，用的，都有。细心的她还为爹买了两条价值不菲的香烟。并嘱咐他不能抽乡下带来的旱烟，说那东西焦油含量高。
晚上，爹洗完脚后，小玫随手把他换下来的旧袜子扔进了垃圾桶。
爹穿上崭新的睡衣、袜子，去休息了。
夜深了，小玫也睡了。我在书房里上网，好像听见外面有动静。是老鼠吗？不可能，刚搬进来的新房老鼠还没有摸到路。难道是小偷不成？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
就着窗户里照进来的一丝光，我看清楚了，是爹！他正猫着腰在垃圾桶里找着什么。“爹，你在干吗？”我轻声问。
“嘘，你还没睡呀。我在找我的那双袜子，每到冬天，我要穿着你娘缝补的袜子才睡得着，这么多年，习惯了。”爹说。
我也没有开灯，摸索着把那双袜子找到了，陪着爹来到他的房间。我看见了，袜子上有厚厚的补丁，底部还专门垫了一层。我小时候就穿过这样的袜子，也是娘缝的。爹像见了宝贝似的，把这双破袜子放在嘴边，吹了又吹。我无语，接过袜子来到卫生间，把它洗净，烘干，然后拿来让爹换上。爹看着我，眼里全是感激。
爹，想娘了，用他的方式。
回到客厅，我拧紧了垃圾袋口，明天我可要赶在小玫的前面把垃圾带出去。
从此，爹白天穿着新袜子。晚上临睡前，就会换上旧袜子，在一个个补丁上，感受着娘的气息。当然，这是我和爹之间的秘密。
一天，小玫回来很不高兴的样子。她说：“你去问问爹是怎么回事？我们同事看见他去楼下上公共厕所。人家以为我们嫌他！”
怎么会这样？我来到爹的房间。他正坐在那里抽着小玫买的香烟，看见我来了，马上站了起来。
“爹，你怎么了，你是不习惯吗？”我说。
“我很好，你们对我那么好。我习惯呀。”爹说。
“那你怎么去上公共厕所？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小玫的同事，让人误会了多不好。”我接着说。
爹的脸霎时红了，说：“我在家里没事干，想去外面转转。刚巧碰上了，就去了一趟。你代我向小玫赔个不是。”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我给娘打了一个电话，并把话筒塞给爹。爹开始不接电话，说没有什么话讲。拗不过我，他才勉强拿起了话筒：“我在这里好着呢，小玫就像自己的闺女一样。”说完，马上挂掉了电话。
小玫笑着说：“爹，你一句好话都没有，娘要生气了。”爹也笑了。
那天早上到公司，发现落了一文件在家。我只得又回一趟家，刚准备打开门，却听见里面有很大的说话声。爹一个人在家，和谁说话？
我趴在门上，听到了，原来爹正在打电话。只听见他说：“老婆子，我要回家。儿子家的马桶比我们家的水缸还干净，我解不出，憋死了。”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的旱烟也不敢抽，小玫说那东西有毒，我馋得慌。老婆子，你打电话来，说家里有事，让我回家，好吗？”
爹的声音越来越大：“真的呀，狗下崽了。你给它们取了什么名字？不告诉我，死老婆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记住，你晚上一定要打电话来！”
我没有打开门，在小区的楼下，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上午。中午下班时，才回家。我和小玫说了爹，说了爹的袜子，说了他打给娘的电话。小玫懵了，过了好长时间，她说：“我们请假吧，下午带爹去城里转一圈，明天一起送他回家。”
晚上，娘的电话如期而至。我接完电话，看着爹说：“娘讲家里忙，让你早点回去。”
“有什么忙的，还没开春。别听她瞎说，不急，不急。”爹话没说完就回他的房间整理东西去了。
我和小玫心照不宣。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玫送他回村。爹一路跟着我们，乐呵呵的。我瞥了一眼，他的脚上又换上了那双打着补丁的旧袜子。
娘好像知道，这天我们一定会回来。早就在村口等着，看见我们，娘只顾和小玫说话，爹也没正眼看娘一眼。
来到家里，桌上早摆好了花生，瓜子，还有一大盒旱烟。爹的眼睛立即亮了，马上打开烟盒，里面还有一匹新鲜的菜叶夹在烟丝里。那是爹抽烟的习惯，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娘，娘故意别过头。
娘说：“狗下崽了，好漂亮的崽，共4条。我全部养着，舍不得送人。它们长得可结实，你们看看。”
娘朝外面大喊一声：“黑虎，黑虎，回家了。”4条纯黑的小狗都摇着尾巴，向我们跑来。
爹轻轻地捶了娘一下，娘一脸坏笑，爹的脸红了。
我的心湿漉漉的。黑虎是爹的小名，娘叫了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