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1268米的什林喀拉哨卡,主峰上竖着飞机航线的导航砧标。哨卡只有两个兵,一个是我,一个是藏族新兵扎西。本来,我去年就可以退伍回乡结婚了,上级却要我带一带这新兵蛋子。这一来,我跟巧巧的婚期只好推迟了。
这天,扎西一边逗着他驯养的雪山鼠,一边问我:“老兵,嫂子像雪莲花一样漂亮吧?”我一拍大腿,故意卖弄关子:“算你小子聪明。咱媳妇参加省电视台的‘乡村超女’大赛,夺了冠军。不过,看到一位选手哭得泪雨滂沱,心一软,把冠军给让出来了……”
扎西被我忽悠,正要反击,突然发现山下公路停了辆卡车,下来个小红点。那红点沿着上山的路移动。平时,这里连飞鸟都少见,冰天雪地的,谁敢闯军事禁区?我警觉起来——早上,兵站电令:明天上午8点45分,将有一架军用飞机经过哨卡上空。首长命令,要切实维护好砧标。对这可疑的红点,万不可掉以轻心。再定睛一瞧,红点时隐时现,竟不见了。不管是好人坏人,得弄个水落石出!当下,我命令扎西:“搜!”
在半山一处雪坑里,我和扎西终于发现掩藏在雪花堆里的一团红色。近前一看:天哪,掉在雪坑里的人,怎么会是巧巧啊?
穿着红色羽绒服,系着红纱巾的巧巧,在冰雪皑皑的世界,像一团燃烧的火,只是,脸冻得发青,嘴唇发乌。我抱起她,任她在耳边喃喃:“总算见到你了……”想不到啊,巧巧为给我一个惊喜,没写信告诉我,就一路颠颠簸簸,千里迢迢到哨卡来了。我顾不上身边的扎西,捧着她的脸一阵狂吻。巧巧被我拉茬的胡子扎疼了,娇嗔嚷道:“蠢人,人家瞧着呢!”
巧巧喘着粗气,朝惊艳得张开大嘴的扎西招呼:“兄弟,你……就是他在信中常提起的扎西吧?”扎西这才回过神来,“咔”地立正:“报告嫂子,欢迎嫂子!我就是扎西。”他给我扮了个鬼脸,正想也忽悠几句,却见巧巧蹲在地上,呼吸急促,直打恶心,忙叫:“老兵,快把嫂子背上哨所!”
巧巧得的是高山反应症。她被安置在宿舍的床上,不停地喘息。我找来只剩下的小半袋氧气,让她吸用,脸色才慢慢红润过来。巧巧凝视我被风雪磨砺得粗糙的脸,摩挲我因很少吃到新鲜蔬菜,指关节变得粗大、指甲凹陷不平的手。每次给巧巧写信,我都把这里飘洒的飞雪、神奇的雪峰、美丽的雪莲花,描绘成十分浪漫的世界,这一刻,她读懂了我和扎西在雪域高原咽下的苦!她双眼湿润,拥吻着我:“我们……今晚就举行婚礼……”
扎西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拍手喊道:“好啊,老兵,你就和嫂子洞房花烛夜吧,我这就给你俩布置洞房。”羞得巧巧赶紧撒手。
扎西手巧,剪了个大红双喜,贴在门上,还奉献出他阿妈织的红羊毛毡,铺成红地毯。本来,要采来两朵雪莲花的,遗憾的是,时间紧,没采着。
只有三个人的婚礼仪式开始了。
扎西是当然的司仪兼“乐队”。按藏族风俗,他给我和巧巧披上洁白的哈达,然后高声唱喏:“一拜雪山,祝新郎新娘白头到老!”在扎西用嘴巴奏响的《结婚进行曲》中,我和巧巧朝什林喀拉雪峰深深鞠躬。雪峰,见证了我对巧巧的思念,见证了巧巧对我忠贞不渝的爱情!扎西又在唱喏:“二拜高堂,祝新郎新娘的父母长寿安康!”别人的婚礼,有父母在场,而我和巧巧只能遥对千里外的家乡,向父母感恩祝福了!
这时,扎西却突然扮起鬼脸。这新兵蛋子逮住机会,要忽悠我了。果然,他高声喊道:“三拜扎西!——祝扎西和老兵结下深厚的战斗友谊!”我说:“扎西,美死你哩,要我向你鞠躬哦!”扎西坏坏地笑道:“老兵,今天我是司令,听我指挥!”巧巧扯扯我,说:“蠢人,是得好好拜拜生死之交的兄弟啊!”是啊,就凭这,该向扎西鞠躬!——有一次掉进雪窟,要不是他舍命拉我,我早埋在雪域高原了!可这新兵蛋子一连叫了三次鞠躬还不过瘾,还在四鞠躬、五鞠躬地猛叫,一直叫到八鞠躬才善罢甘休。我说:“扎西,等着我收拾你!”他嬉皮笑脸,说:“你收拾我,我就向嫂子告状,让嫂子收拾你!”
好不容易等到扎西宣布“夫妻对拜,步入洞房”。我牵着巧巧的手,就要离去,扎西又高叫一声:“等等!”这新兵蛋子又玩啥花招呢?只见他从军大衣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自制的礼品盒,跑到巧巧跟前:“嫂子,这是扎西送你的新婚礼物,不成敬意。”巧巧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一团雪白的东西蹦了出来,蹿到她的身上,惊得她“妈呀”一声,扑进我的怀里。
这是扎西驯养的雪山鼠。一次,我和他在巡逻路上,发现这饿得快冻僵的小生命。扎西把它捂在怀里,带回来驯养。小东西挺可爱,会翻跟斗,会站立鞠躬,给寂寞的哨卡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巧巧打小就害怕老鼠,小时候我恶作剧,在她的书包里放了一只小田鼠,差点没把她吓个半死。扎西“阴险”的目的已经达到,正在雪地上笑得前仰后翻呢!我剜了他一眼,真想揍扁了他,想不到巧巧竟捧起雪山鼠,放在腮边直摩挲。我知道,她珍爱扎西的情意,这比什么礼物都贵重啊!
扎西闹够了,笑够了,眼看天色不早,抓了个冷馒头,要去执勤。这般恶劣的天气,岂能让他单独行动?我背上枪,要与他结伴而行,他却要我这新郎官休假。我摆起一副首长架势,喝道:“服从命令!”扎西一个劲地对巧巧使眼神,向她求助。巧巧笑了笑说:“他那牛脾气你还不知道?好兄弟,让他去吧,路上有个照应。”扎西无奈地耸耸肩,却提出条件:要我斟酒三杯,让巧巧为我和他饯行。这小子,真会“报复”!可是,当我转身拿酒杯时,他却跑出门外,将门锁上,乐呵呵喊道:“老兵,好好陪嫂子温承,等我回来再喝喜酒!”想不到老鹰让小麻雀给啄了,我中了扎西的圈套!
在扎西留下的二人世界里,巧巧按家乡习俗,端坐床沿,头上罩着红盖头。红盖头是一方红纱巾。红纱巾是我参军那年,送她的定情物。巧巧幸福地等待着为她挑开盖头,然后,告别少女时代,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我乐得屁颠屁颠地撩开红纱巾,仔细打量。巧巧比过去成熟了,却比印象中的她瘦削了。我抚着她的脸说:“巧巧,为了我,为了我家,你……受累了……”巧巧拍开我的手,嗔道:“蠢人,谁让你忆苦思甜啦!说点开心的行不?”
我和巧巧相依相偎,恨不得将浓缩在心里长久的思念,一下子全稀释掉啊!就在我要关灯与巧巧缠绵的时候,狂风卷起一团团冰雪,打在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屋外啥时刮起大风,下起大雪?听那声响,风力至少八级以上。掀开厚厚的窗帘,我发现主峰上砧标的指示灯熄灭了。不好,得及时抢修!我担心扎西这新兵蛋子,一轱辘离开暖烘烘的被子,跳下床来。可是,门紧锁着,窗棂是粗粗的铁枝,出不去了。
巧巧很快明白了我的心事,也披衣下床,四下查看。她咯咯笑了,揶揄道:“小时候,你不是翻墙爬窗的高手吗?这点小事也难住了你?”我真个是急糊涂了,咋就没想起门头上的气窗呢?不过,那是个没有窗扇的气窗,固定镶着玻璃。不待我寻找工具,“哐啷”一声,玻璃被巧巧用搪瓷口盅砸碎了,一股冷风挟着雪花扑进屋里。巧巧蹲下身子,催促我:“蠢人,快上啊!”我激动地吻了她一口,吩咐道:“你,把气窗塞好等着我回来啊!”踩着她瘦弱的肩头,爬出气窗,扑进了大风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向主峰奔去。
主峰上的风雪更大,扎西已经找到了故障原因,是砧标铁塔上的电线被大风刮断了。他正要登上铁塔,去接通电路。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弄不好,将被大风吹落塔下,不死也要七痨五伤。怎能让新兵蛋子冒这个险呢?我抢着要上,扎西不让了,说:“老兵,你是有老婆的人,得造就个革命接班人来。若有三长两短,咋办?我扎西光棍一条,无牵无碍,万一光荣了,嘿嘿,别忘了让你儿子到我墓前叫声干爹!”说罢,推开我,噔噔噔攀上铁塔。瞧着他风雪中的背影,我鼻子有点发酸……
扎西总算接通了电路,砧标上的指示灯重新亮了起来,在风雪迷茫的天幕上像一颗闪烁的星星。
我和扎西互相搀扶,踩着厚厚的积雪,返回哨卡。雪地上,留下四行曲曲弯弯的脚印。
推开小屋的门,巧巧用来堵塞气窗的军用毛毯掉在地上,随风灌进来的雪花积了厚厚的一层。我喊了声巧巧,可是,像石块扔进松软的雪花堆里,没有回音。走进洞房,只见巧巧靠在床上睡得挺熟,被子上放着刚织好的毛衣。扎西送给她的雪山鼠,卧在她摊开的掌心里,见了我,急忙后腿站立,“吱吱”几声,跳下床找扎西去了。我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想将巧巧的手掖进被子里,可触到的手,像冰雪一般的冷;摇摇她的身子,身子早已经僵硬了!
“天哪!巧巧!巧巧……”我大声呼喊,可巧巧再也没有醒来!
一只装着救心丹的小药瓶子,滚落在地上空瘪了的氧气袋旁边。一年前,巧巧以未婚儿媳的身份住进我家,照顾我半瘫的母亲和上学的弟妹,操持着家务、农活,累出了心脏病。直到妹妹给我写信,我才知道这事。她这次贸然来到雪域高原,因高原反应引起了心脏并发症。巧巧,我的巧巧,一定是在我登上主峰的时候,蜷着被子,伴着孤灯,伴着雪山鼠,吸光了氧气,用尽最后一口气,为我织完了毛衣……
闻声赶来的扎西冲进洞房里,搀住踉跄欲倒的我,惊叫着:“老兵!老兵!”
屋外,风雪声仍然像虎啸狼嚎般吓人……
第二天,风雪停息了。一架军用飞机从砧标上空的航线,轰鸣着飞向远方。
离哨卡不远的雪坡上,正举行一场肃穆的葬礼。我和扎西在巧巧的坟墓上,塑起了一座冰雕。
冰雕是巧巧的塑像。巧巧的塑像晶莹剔透,目视着家乡的方向。她从遥远的家乡走来,来到雪域高原的哨卡,来跟我这个老兵举行婚礼的。
我敞开军大衣,露出了巧巧新织的毛衣,前襟是两颗相交的心形图案,被雪光反照,鲜红耀眼。我将那条红纱巾系在塑像的脖子上。红纱巾在风中飘飞,像一簇燃烧的火苗。
扎西采来一朵雪莲,插在塑像手里,然后,托着雪山鼠,行了一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