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武在周佛海面前大卖关子,表示畏缩之时,其在外交部的一位旧日僚属已打开了通敌的道路。
这个人物就是董道宁,曾任外交部亚洲司日本科科长,也是个“日本通”,据说“通”的程度还要高出高宗武几分。他虽然生在浙江宁波,却从小在日本横滨长大。小眼睛,宽身材,平肩膀,金丝眼镜,外加一双茁壮的短腿,地道的日本人长像。如果他走在横滨的大街上,反倒不如在一群中国人当中惹目,因此外交部有人干脆就叫他“日华人”。
董道宁长高宗武十岁,但官阶却比高低一级,这一点他颇不舒服。两人之所以走到一起,大概都缘于内心那段“亲日”的感情吧。尤其董道宁,几乎已以日本人自居,考虑日本人的利益更高于本国的利益。
因此,当高宗武委托他以外交部科长身份去上海先行与日本人联络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董道宁是在1938年1月16日由战时的汉口到达已经沦陷了的上海,并与日本人接上了头。2月15日,已经乘船在日本长崎上了岸,16日,则到了东京。
董道宁的上海、日本一行,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尽管他活动频繁,先后与日本参谋本部谋略课长影佐祯昭,中国班长今井武夫,参谋次长多田骏进行了会谈,可是由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近卫声明横亘于前,一切就无从入手。
不过,由于董道宁在日本的活动,缓进派人士却感到了鼓舞和希望。他们认为:只要中日两国间的“和平”意向能信息相通,加上两国“和平派”的作用,中日间的“和平运动”的可能性是充分具备的,这一点似无可怀疑。
于是,影佐祯昭磨墨挥毫,给他的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校友何应钦、张群写了封亲笔信托董捎去。
影佐问:“这两人想必在蒋先生面前说得上话。”
董道宁连忙点头弯腰:
“贵校的校友在中国军界出类拔萃者甚多,连蒋先生也自承是出自此门。”
影佐笑曰:“可蒋先生却确实不是鄙校学生,虽然他说与张群同学,但十期同学录中,没有他的大名,我也没有印象。他只是振武学校的学生,相当于军官学校的预备生资格。所以他对陆军士官学校同学一向器重。”
董道宁:“是的。现在张群贵为军事委员会秘书长,说话很有份量。而何应钦乃是蒋先生黄埔系的第一号大将,现任军委参谋长。他对贵国的态度一向友好,影佐先生托他俩运动蒋先生,可是找对人了。”
影佐听了奉承,脸上微显得意。董道宁问影佐,为什么不亲自写信给蒋介石。
“因为我只是日本参谋本部的一位课长,身份不宜。另外,这种事不宜正面接触,否则会让蒋先生为难的。”
影佐确实想得周到,也由此可见此人心绪之缜密。
就在董道宁要离开日本之际,高宗武也秘密由香港转道至上海。在日本沦陷区,他居然没有感到任何的拘束,甚至身心较之汉口还有一种放松感。
他下榻在国民党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家中,此人也是个亲日派,交游甚广,与日本朝鲜人士相识颇多,是个理想的接洽地点。
唐寿民不敢怠慢这位客人,尤其是听到他此行的目的,极为赞同。他说作为一个银行家,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战火扩大,相信日本商人也有同感。他建议高宗武先和日本同盟通讯中南总分局的松本重治谈谈,据说此人很有门道。
高宗武不需要听唐寿民介绍,对松本重治,他熟悉的程度不亚于唐寿民,此人曾留学英国,背景十分复杂,高宗武估计他可能与日本某个间谍组织有联系,惟其如此,此人大概也能办他不能办的事。
3月的上海,春寒料峭,松本将车子停在法租界唐寿民的寓前,将衣领竖起,借以略遮寒风。他刚按响门铃,大门已应声而开,显然,高宗武早站在那儿等候了。
俩人紧紧握了握手,未及寒暄,就连忙钻进了屋内。
高宗武浅浅斟了一杯酒,递给松本,抱歉地说:
“没有暖气,以酒御寒吧。”
接着,他就迫不及待地追问松本:
“你们那个近卫声明所宣布的‘以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究竟是真的,还是恫吓?”
这是问题的关键,高宗武清楚地知道,如果日本方面坚持此点,那么中日之间交涉就无从谈起。蒋介石是个视权力如生命,且又极度自尊的人,怎么能忍受日本漠视他的存在。
松本被高宗武这一问,心头泛起了不满,他也是缓进论者。
“1月16日的声明,作为我个人的观感,这是笨拙之至之声明。我只能判断为这不是日本政府的虚声恫吓,而是真心的。这一点我感到遗憾。”
高宗武急着追问:“日本政府继续采取这个声明的态度能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松本也没有把握,他只能分析说:
“日本政府发出那个声明既经过那样重要的手续,又从贵国召回了川樾大使。因此,不可能一觉睡醒就取消,非持续一年半载不可,所以,目前毫无办法。”
待高宗武鼓足劲头,则是10天之后他见到了董道宁,他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董的汇报,紧锁的眉头逐渐展开,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又泛起亮光,松本打趣地说:
“如何?这不正应了你们中国人的一句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高宗武点头赞成,他夸赞董道宁一趟日本之行给事情带来了转机。
“董君的名子已改了。”陪同在一旁的伊藤芳男笑着说。
高宗武奇怪地望着他。
松本解释说:“董君、西义显、伊藤三人一道从东京乘船回来,为了便于密码电报联系,互相约定了称呼,西君为‘太郎’,董君为‘次郎’,伊藤君就叫‘三郎’,如果你不反对,你做‘四郎’,我做‘五郎’如何?”
高宗武也开心地大笑,“好啊,我就委曲做‘四郎’,只要你是‘五郎’。这样吧,我们干脆把影佐也算上,排他为‘六郎’。只是不知何时‘六郎’相聚。”松本:“下个月我们一齐去香港,除了影佐,西义显也要来,至少能到齐五郎。”
3月27日上午,在香港一家豪华旅馆——浅水湾旅馆10号房间,高宗武、董道宁、西义显、松本重治、伊藤芳男“五郎”齐聚,围绕中日“和平”谈判的主题,整整谈了7个小时。
高宗武首先发言,他介绍了在汉口的国民党中枢方面的情况,认为和平依然有希望。目前需要日本所做的,只是稍加忍耐,修正近卫声明,那么两国就是走到和平的大门口了。
松本重治连忙说明:那个近卫声明是在日军攻下南京后,因为处于风靡一时的“攻击中国的声浪”之中,才不知不觉提出的非常苛刻的条件,直至发表“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然而,对于那个声明,陆军中心“不扩大派”的多田骏参谋次长,影佐大佐,今井武夫大佐等人一直坚持“猛烈反对”的态度,甚至行使了“帷幄上奏权”,企图通过天皇来阻止。虽然最终遭到否定,但却初衷不改。作为日军统帅部的现役军人影佐直接写信给何应钦、张群,证明他已布下“背水之战”的决心。这一点,他希望高宗武能认真考虑。
高宗武似乎得到一丝安慰,他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中国方面的“和平派”正在聚集着力量,特别是周佛海与汪精卫已开始联手。如果说蒋的态度尚有含混,汪则无可置疑地倾向和谈。日本方面理应对这一情况予以注意。
果然,他的话引起在场三位日本人的兴趣,伊藤兴奋地站了起来,高兴地说:
“高先生的话让我们看到了和平运动的曙光,现在我们大体方针已经决定。但从各具体问题上说,首先把影佐的信件如何交给汉口的何应钦、张群,才是当务之急。”
董道宁很干脆地建议由他直接交付何张本人,他认为这是出使日本的最大收获。
高宗武暗自发急,脱口否定:
“这不行,太冒失了,我和董君会挨整的。”
董道宁微微一怔,他不明白高宗武为何这样说,当初布置任务时,如果不说是上面的交待,他董道宁就是再有一个胆,也不敢贸然离开汉口。照高宗武现在的口气,似乎他们是私下行动,出师无名。莫非拿这话作幌子,要抢头功?董道宁愤愤地想,因此也没好气地回驳说:
“我到了汉口交了信就完事。”那下面的一句冒了冒又咽了回去,“莫担心我和你争功。”
董道宁误会了高宗武,高此次任务是何等隐密,即使身在其中的董道宁也未必完全清楚,如果让他贸然与何张二人接触,消息传了出去,那还了得。蒋介石不是一再叮嘱他,政治就是秘密,政治家左手做的事,就不要让右手知道。
高宗武迅速想出回答,他解释说,信如果直接交给何应钦、张群,就可能到不了蒋介石手中。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何应钦、张群敢瞒着蒋先生。”董道宁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了。
高宗武的态度也很坚决,丝毫不退让。
“信交给我,如何递上去再考虑,因为我能直接见到蒋先生。”言下之意,你董道宁资格不够。
两个人已经面红耳赤,西义显和松本连忙起身劝解,他们也认为,高宗武的意见是对的,他可以在蒋介石单独召见时将信呈上。
董道宁不吱声了,但看得出仍满腹不平。
高宗武心中也在盘算,这个董道宁一直对自己不服,与日本的关系和熟悉程度已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后须撇开他了,否则不仅与自己争功抢好,说不定还会坏大事。
从此,董道宁逐渐地被甩出这起阴谋,结束了他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