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争强好胜”的时代。
蹴鞠、打马球、拔河、角抵、斗鸡、弈棋等高烈度的竞技比赛在唐代盛极一时,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规模,从“斗力频催鼓,争都更上筹”到“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各种比赛每每令唐人着迷。
其他朝代的一些轻松休闲项目,轮到唐人手里就成了炽热的竞技:竞渡在唐之前不过是端午时节的纪念祈福活动,到了唐代便成了非要一争高下的比赛,唐人为便于裁定名次,还特特在终点挂上长竿锦标,谁先夺得谁就算赢,而“夺标”一词,正是始于唐朝;秋千在唐之前之后不过是闺阁千金、小家碧玉们的小游戏,多是“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的情态,但在唐朝,荡秋千也要竞比一番,“秋千争次第,牵拽彩绳斜”,据说武则天就是荡秋千的高手,在后宫的秋千比赛中技压群芳;垂钓在唐之前之后也只是一项怡情养性的活动,安静得紧,但唐人有本事将它变得激烈而闹腾,“遥索剑南新样锦,东宫先钓得鱼多”,钓鱼胜了还能得到奖品“剑南新样锦”……宫廷生活原最是花风月影的,唐代的宫廷生活却以竞技为主,火药味儿十足。记录宫廷生活的王建《宫词》一百篇,几乎就是一部小小的《唐代宫廷比赛实录》。
而且唐人还将生活中许多不起眼的小事,信手纳入庞大纷繁的竞赛体系,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生活就是赛场,他们就是愿意把洗脸刷牙都变成竞技。
1.热戏:前头百戏竞撩乱
散乐百戏,差不多是与艺术相关的词汇里外延最广的词,囊括了中国古时乐舞、杂技、武术、幻术、杂剧、俳优等各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表演形式。散乐百戏的历史几乎与华夏文明的历史一样长,你看,人们从会吃饭打猎开始就会舞蹈与歌唱。但是,将散乐百戏从表演升级到竞赛表演,却是唐人的首创。
曲艺杂技表演不再只是单纯的表演,唐代从宫廷到民间,皆热衷于将表演者们分为东西两朋,进行竞技角逐。有了胜负的刺激,无论表演者还是观众都热情高涨,因而这种双方竞比优劣的曲艺杂技表演有个很形象的名字,叫做“热戏”。如今各地电视台动辄举办才艺比赛,大搞“超级女生”等选秀节目,创意的滥觞其实就是唐人的热戏。
热戏场中,多小的伎艺都可以成为比赛项目,从最基本的唱歌跳舞,到鱼龙蔓延、都栌、寻橦、戏车、腹旋、吞刀、吐火、激水、象人、怪兽、舍利、旱船、长屩、掷倒、戏轮、跳铃、掷剑、透梯、戏绳、缘竿、弄碗珠、扛鼎、旋盘、弄枪、蹴瓶、擎戴、飞弹、拗腰、踏球、瞋面、冲狭……热戏是综合比赛,通常不止一种竞技,贪玩的唐人岂是一场表演或比赛就能满足的?参赛双方往往要竞比好几个甚至十数个项目,每个项目都会决出胜负,最后的胜负是由整个团体在所有项目上的胜负加减得到的。正因为这样的规则,使得热戏中的每场比赛都成为输赢的关键,参赛者与观众一刻不得松懈,“热戏争心剧火烧,铜槌暗热不相饶”,随时可能出现转捩。
唐代的皇帝们,尤其是艺术皇帝唐玄宗,闲来无事就爱在宫中进行热戏。当时宫中几乎任何一次艺术表演,都免不了分帮派打比赛,《教坊记》不是说了吗,“凡戏辄分两朋,以判优劣”。
就连性格温和得像块牛奶糖、被老婆武则天踩得翻不了身的唐高宗,都爱好分朋角胜,曾在宴会中命两王各率一队乐工进行对抗竞技。虽然事后忠臣郝处俊痛心疾首地向唐高宗进谏“二王春秋尚少,志趣未定,当推梨让枣,相亲如一。今分二朋,递相夸竞,俳优小人,言辞无度,恐其交争胜负,讥诮失礼”,大意是两王年纪还小,当学孔融让梨这样谦让团结的例子,怎能让他们分为二朋,彼此争强好胜呢?然而高宗内疚了一阵也就罢了,关于热戏的禁令下是下了,终于不了了之。
而唐代的艺术学院教坊,从创立之初就有了分朋角胜的客观条件——唐玄宗设立了外教坊和内教坊,把外教坊分为左右两个,内教坊也分为左右两个,它们哪还需要寻找什么对手?自己内部左右两坊竞争就够激烈了。事实也确如此,拿外教坊来说吧,其中左教坊擅长舞蹈,右教坊擅长歌唱;如前文所言,热戏是综合比赛,左右教坊既然各有擅长,最后的胜负就变得扑朔迷离了,两边常斗得不可开交。
唐代皇帝喜欢大酺。大酺就是下圣旨赐臣民饮酒聚会,这一般是在国家有喜事的情况下。不过有唐一代的规则是:有了喜事要宴饮;没有喜事,那制造喜事也要宴饮。所以唐代大酺极其频繁,而有大酺,就有热戏,“春发三条路,酺开百戏场”。唐代宴饮聚会的热闹里,永远少不了分朋角胜。
某次唐玄宗在洛阳大酺于五凤楼下,令方圆三百里内的县令、刺史率领当地的声乐杂技艺人同来庆祝,以州县为单位分队比赛,“合宴千官入,分曹百戏呈”。为了逼众州县拿出绝招,规定最后要依据胜负进行赏罚。天子权重,赏与罚在他手里皆被放大,各州县被深深刺激,纷纷创新出奇。
譬如河内郡就来了一场化妆舞会:用虎皮等霸气十足的原材料将拉车的牛装扮成犀牛、大象、巨虎等形象,再令数百乐工着流光溢彩的锦绣衣裳,在“猛兽”车上载歌载舞。远望之下,俨然一出《美女与野兽》。再譬如一位叫元鲁山的官员,旁人都忙着讨皇上高兴,他偏别出心裁用歌唱的形式给皇上提建议。元鲁山遣几十名乐工联袂演唱《于蔿》,而《于蔿》的词作者就是元鲁山本人。歌词写尽百姓疾苦,玄宗大为动容,最后元鲁山的歌队取得了艺术上的胜利,元鲁山本人则取得了仕途上的提拔。不需多看,仅是瞧这两种表演的光景,便知那次热戏的热度,真真是“争驰群鸟散,斗伎百花团”。
除中央政府出面组织大酺之外,唐代的皇帝们还多次下令让各州县自己兴办大宴会,大宴会的保留节目依然是热戏。州县自己举办宴会,大家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怎么进行热戏竞赛呢?任选一个标准人为分出派别也要竞赛。
开元年间某次皇帝下令州县大酺,嘉兴县就分成了县令和狱官两派。县令一派准备了足以震慑全县的杂耍,而狱官这边却找不到可与之相匹敌的表演。焦头烂额之际,一个犯人毛遂自荐了,说自己的绳技神乎其神。狱官不屑,绳技有何了不起,会玩绳的人多了去了。犯人笑道:别人的绳技是将绳固定在两头,然后在绷紧的绳上做危险动作,而我不用系绳,只需将绳抛到空中,我就能在凌空的绳索上表演了。求胜心切的狱官再不管此人身份敏感,欣喜若狂地命此犯前去参赛。比赛当天,囚犯拿着百余尺长的绳子,将绳头抛向空中,愈抛愈高,绳子竟在空中绷得笔直。
突然,囚犯挽着绳子往空中攀援而去,最后消失在高远的蓝天,留下众人仰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瞠目结舌。
除却官方组织热戏,民间也极为盛行分朋角胜。茶余饭后,豆棚瓜架下,时不时来场比赛。
为争取生意,要竞比一番。虽被目为传奇,但原作者号称是纪实文学的《李娃传》中,倒霉的男主角荥阳生在被李娃骗走全部资财后,只得到凶肆也就是殡仪公司,唱挽歌谋生。彼时京城里有东西两家凶肆,为了争取生意,常在市中心角胜。原本东肆挽歌唱得一般,胜在各种精美的辇舆威仪之具;西肆道具破旧,胜在挽歌唱得凄厉。但歌喉宛转的荥阳生为东肆扳回了在挽歌上的失分,一首《薤露》唱得“举声清越,响振林木”,闻者莫不故事出自唐代《源化记》。
伤心落泪,东肆完胜。而整篇故事最令我震惊的,是围观群众的数量,“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不过是两家凶肆打擂台,就能引得万人空巷,唐代市井百姓对竞赛的爱比侯门还深。
为了祈雨,也要竞比一番:贞元中长安大旱,市民祈雨的方式就是安排各种声乐表演,很顺理成章的,东市和西市打起了比赛。东市彩楼上的选手是康昆仑,琵琶号为第一手,自认天下无敌。
待康昆仑演奏完毕,西市彩楼出现一女郎,亦开始弹奏琵琶,“声如雷,其妙入神”。康昆仑大惊,比赛完后即向女郎拜师,才知女郎是男扮女装的段善本。段善本令康昆仑十年不近乐器,康昆仑全部忘掉原本的技艺后,他再将自己的技艺悉数传授,康昆仑遂成大家。
上述故事许有夸张的成分,但它们充分证明,分朋角胜大大有助于艺术精进。想来也是:若单纯面向普通观众表演,观众多是外行,外行看热闹,即使表演者技艺稍差,观众也不太容易瞧出好歹来。但若是竞赛,对手与自己同为内行,所有微小瑕疵皆现在对手眼里,怎能不尽力使表演趋于完美?哪怕奖励为零,好胜心自然督促艺人上进。
最后,给诸位看官提个问题:你认为一个人是跟十个人比赛时更有动力,还是跟一百个人比赛时?
按常理想来当是与一百个人比赛时,对手愈多,人就愈有斗志嘛。对此,美国研究者近年来做了几项考察:其中一项是将美国大学理事会公布的五十个州国家级SAT考试成绩进行比较,结果发现哪个考点的考生越多,哪个考点的SAT平均分反而越低;另一项考察是一个试验,研究者将试验参与者分为两组,让其中一组以为自己是跟十个人进行比赛,让另一组认为自己是跟一百个人进行比赛,最后比较两个组完成测验的速度,以为自己与十个人比赛的那一组,速度要远远超过以为自己与一百个人比赛的那一组。
最后的结论是,当一场竞赛中参赛者的数目N增加时,参赛者的竞争动力反而会降低,哪怕获胜概率不变,动力依然下滑,这就是N效应。之所以产生此种效应,是因为在参赛者较少的情况下人们可以充分预判和体验到自己与其他人的社会比较,但是面对数目庞大的竞争对手时,无法进行充分的预判比较,竞争氛围被众多的参赛者给稀释了,竞争的动力就减弱了。
而你发现没有,唐人不管举行规模何其浩大的热戏,绝大多数采取的都是双方对阵的形式,好比“坐定两军呈百戏,乐臣低折贺升平”这种。像唐玄宗在洛阳五凤楼下举办的多州县比赛,实不多见。唐人竞赛中的N,一直保持在最小值2上,也就是说——无论唐人是有意采取双方对垒还是无心之举——唐人的竞赛动力在三百年的时间里,始终停在最强点。
2.斗茶:越瓯犀液发茶香
历朝历代关于茶的诗词,多写得淡雅闲适,从宋人王益柔的“呼儿烹茶酌白酒,陶器自称藿与藜”到清人郑板桥的“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唐人在这点上亦不例外,“燃灯松林静,煮茗柴门香”,“玄谈兼藻思,绿茗代榴花”或是“昨日东风吹枳花,酒醒春晚一瓯茶”,哪句不如水清凉?但文学创作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唐人在现实中打破淡泊幽微的茶意,发明了竞技性十足的斗茶。
郑板桥这首诗在古代诸多咏茶诗中并不出挑,但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一首诗,特录于此。
斗茶一开始只是唐代建州茶农们的竞赛。每当制好新茶,茶农们便忍不住技痒,将自家茶和别家的比试比试,仿佛非要争个高下,才对得起终年种茶制茶的辛苦,这就是“茗战”。是日,参赛者各携自己的“得意之作”出场,众人轮流捧盏品尝,评定茶叶优劣。最后是以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决出名次,还是由权威人士一锤定音就不得而知了,只知在群众的热情围观下,比赛气氛相当火爆。
文人雅士看茶农们斗茶斗得趣致,亦开始斗茶。不过,茶农们斗的主要是采制茶叶的技术,而文人雅士们,斗的主要是点汤击沸的泡茶技术(选择上好的茶与水是最基本的要素,不需啰唆)。
点茶,是将水注入茶盏;击沸,是搅匀茶汤,听上去简单得让人想落泪。且慢落泪,彼时饮茶与今时今日截然不同,点茶击沸非高手不能为。
唐代虽也有直接将整片茶叶泡饮的喝法,但中唐以后,绝大多数人喝的都是饼茶,就是“金饼拍成和雨露”中的“金饼”。
饼茶需研碎后冲泡,唐人相信,茶粉研磨得愈是细腻,冲泡时就愈能迸散茶的甘芳。“碾成黄金粉,轻嫩如松花”,“金槽和碾沈香末,冰碗轻涵翠缕烟”,这些绮丽的句子证明,今天极不受人待见的茶粉末,在当时可是上品。
冲泡整片茶叶甚少难度,叶片在滚水中自然舒展,不劳泡茶人费心;但是冲泡茶粉,真是一项艰巨的考验。用化学术语形容茶粉,那就是:茶非可溶物质,茶粉与水结合只能形成悬浊液,以颗粒状随意分布在水中,一口下去,水是水、颗粒是颗粒,哪有美味可言?而点汤击沸,就是要让茶粉与水完美融合,让悬浊液变成溶液,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甚至达到“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霏霏满碗花”中所叙的满碗汤花的境界,难度可想而知。
这中间,水多水少是学问,“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水太多则茶汤稀薄无口感,水太少则茶汤粘稠调不匀;手轻手重是学问,“击拂无力,茶不发立,水乳未浃,又复增汤,色泽不尽,英华沦散,茶无立作矣……有随汤击拂,干筅俱重,立文泛泛,谓之一发点。盖用汤已故,指腕不圆,粥面未凝”,若手持茶筅搅拌无力,茶汤就无法形成绵软可口的汤花,若搅拌过猛,茶汤即使形成了汤花也不细腻持久,口感大坏……正因学问多,斗起茶来才妙趣横生。
唐代斗茶的热情被宋人加以继承,从唐到宋,斗茶比赛有了一套判定胜负的成熟标准:若茶末研磨精细,点汤击沸的时机、力道、角度又恰恰好,便能水茶交融,在茶面上形成细腻均匀的汤花薄膜,“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薄膜紧紧贴合在茶杯边沿,好似用嘴吸住,因而这种效果唤作“咬盏”。调得绵密的汤花薄膜能历久不散、持续“咬盏”,调得不够细致的汤花很快就破灭,而咬盏时间的长短往往是斗茶输赢的最大关键。
观察汤花之后,再综合品评茶的味与香、茶器的精与粗,就可决出胜负了。
要制造出咬盏的效果,需七次注水,这就是所谓的“七汤”。
诸般技巧唐人未有总结,痴迷于茶道的宋人作了弥补,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逐一点解:一汤是发茶力,“疏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二汤击开汤花,“色泽渐开,珠玑磊落”;三汤激起茶色,“粟文蟹眼,泛结杂起”;四汤水要少,已是“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五汤要搅拌得轻匀,达到“结浚霭,结凝雪”;六汤、七汤时,终于成就茶汤“乳雾汹涌”的妙境。——我对茶道兴趣缺缺,这一段真正令我感兴趣的,是宋人关于七汤技巧的描述方式。
“疏星皎月,灿然而生”,“结浚霭,结凝雪”,气象大开大阖,文字明艳。这些词句美则美矣,可它究竟告诉了你什么呢?
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我以为,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说明文”,类似桥段在中国古书里俯拾皆是。
盛唐诗人王维在《山水论》中介绍山水画中四季景色的绘制技巧,说“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清。
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鸿秋水,芦岛沙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
晚唐诗人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介绍诗歌的二十四种风格,什么叫“冲淡”风格呢?他说“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什么叫“典雅”风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