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想,求福相也好,掩伤痕也罢,那一开头的原因,唐朝的女子们早已记不得,也不在意。她们只是嫌胭脂还不够红,眉黛还不够浓。她们只是想用花钿在脸孔之上,建立一个王国,那里有蝴蝶、瀑布、诗,以及最壮丽绵长的春天。
5.额黄染
额黄,是唐时一种将前额涂黄的妆容方式。南北朝时佛教在中国传播迅疾,寺庙云集,佛像林立。善男信女常侍佛前,渐渐地,不但喜欢上了佛像的慈眉善目,也喜欢上了佛像的金黄。模仿佛像,于是诞生了额黄。
先理云鬓,再描黛眉,继而涂额如金,回眸一笑,美丽而安详。
设想此景,顿时觉得胡适先生的“惧内”之言不再是笑话,年轻妇人真真成了“活菩萨”。
唐朝的额黄是从南北朝的额黄继承过来,继承了色调,却未继承风格:南北朝的女子涂额黄,采取的是“约黄”的手法,即是在前额仅涂上一半黄色,再以清水推开黄色,向另一半肌肤缓慢过渡,整个额头呈晕染之状,如北周庾信诗“额角细黄轻安”,娇媚,但是不失含蓄;唐朝的女子涂额黄,采取的却是“平涂”
的手法,将额头全部涂黄,没有深浅变化,没有浓淡过渡,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每一寸,都是最明亮的黄,如唐朝裴虔馀诗“满额鹅黄金缕衣”,灿烂,绝对不留余地。——这倒像极了唐朝女子的性格,即使手里的素材只是月亮般的色彩,那也要做出一个太阳来。
那么,涂抹在额上的黄粉,究竟是什么呢?王建的《宫词》说“闷来无处可思量,旋下金阶旋忆床。收得山丹红蕊粉,镜前洗却麝香黄”,王涯的《宫词》又说“内里松香满殿开,四行阶下暖氤氲。春深欲取黄金粉,绕树宫娥着绛裙”,但无论是“麝香黄”
还是“黄金粉”,都语焉不详。宋代还有人说那黄粉是狼粪,初次看到此揣测,忍俊不禁:这般瑰丽的妆容方式,至少得“麝香黄”、“黄金粉”来配,竟然说“额黄”是狼粪,恶意昭彰。
其实除了涂抹,唐时还有一种妆额黄的方式,就是用金黄色的材料剪裁出花朵飞鸟星星月亮,粘满整个额头。——多么豪迈的手法,任额间星星疾驰、百鸟飞翔,将天堂顶在头颅之上;或晚年的胡适对惧内有如下总结:“太太年轻时是活菩萨,怎好不怕?中年时是九子魔母,怎能不怕?老了是母夜叉,怎敢不怕?”其实这番著名的议论并非胡适先生的原创,而是唐中宗朝御史大夫裴谈的名言,历代惧内“理论”无过于此。
宋代徐霆《黑鞑事略》谓额黄所用的黄粉是狼粪,不过此说已为王国维驳斥。
者,就像温庭筠写的那样,“云髻几迷芳草蝶,额黄无限夕阳山”,把宽阔的额当作小小的山头,上面挤挤挨挨,铺满温暖的夕阳。
6.妆靥浓
用朱砂,或是胭脂,轻点双颊酒窝处,这就是妆靥,唐代女子极爱的一种妆饰。白居易“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写妆靥形俏,李贺“月分蛾黛破,花合靥朱融”写妆靥色媚。
传说妆靥源自汉朝(或汉朝稍前)。妃嫔们须依次侍奉天子,但有的妃嫔遇到月事不能侍奉,羞于讲出缘由,便在嘴角描上红点,女史见到之后自会做出合理安排。渐渐地,红点的实际功用消失了,艺术价值倒是被女人们充分挖掘,加以继承,发展成为妆靥。
亦有传说妆靥源自三国东吴。孙权的儿子孙和饮酒之后醉舞如意,不巧击中了爱妃邓夫人的面颊。太医赶来诊治,说必须要白獭髓混合玉与琥珀的碎屑制成的药膏,才能治愈邓夫人的伤口。
孙和立即斥百金配制药膏。用药之后,伤口果然痊愈,不料药膏之中琥珀太多,在邓夫人的脸颊留下了朱砂大小的红点。但这红点非但没有折损邓夫人的丰采,反衬得她更加温莹。孙和愈发宠爱邓夫人,引得众女纷纷效仿,皆在脸颊妆上红点,以期获得孙和的青睐。
总觉得这样的模仿很凄凉:为一个人,学一种姿态,学一种语调,甚至学一种伤痕。也许学会所有、耗尽认真,那人依然视我为赝品,撇撇嘴角,抛下一句“愚蠢”。
此事在《拾遗记》、《酉阳杂俎》、《太平广记》中均有记载,细节略有差异,故事大致相同。
敦煌壁画中都督夫人太原王氏供养像。女子嘴角的圆点,就是妆靥。妆靥一开始只妆在唇边,唐女为使妆容更加秾丽,渐渐将妆靥缀满脸庞,真个是“薄妆桃脸,满面纵横花靥”。
不过,凡事到了唐代女子的手里,即刻变得轰轰烈烈。妆靥一开始只是中规中矩的小红点,盛唐之后各色图案不断涌现,晨星、杏桃、铜钱,唐女酒窝里的“物什”越来越多。
东吴女子琢磨的是孙和的心思:朱砂轻点,娇俏可爱,符合男性眼光。如卢仝所写那样,“我有娇靥待君笑,我有娇蛾待君扫”,娇靥待的是君。而唐代女子满足的是自己的欲望:夸张的妆靥图案早已颠覆传统对女性的审美要求,但是谁在乎?你欣赏,固然好;不欣赏,也没关系。她们只想着用各式各样的美好装满酒窝,能装多少,尽量装多少,点燃笑容,也点燃生活。
7.勾斜红
斜红妆,又名“晓霞妆”,乃是唐代女子在面颊两侧、鬓眉之间,用胭脂或红色颜料,精心勾勒两道弯曲的痕迹,模仿即将消散的朝霞。用眉黛记录山色,用脸庞留住霞光,唐代女子的手笔总是磅礴。相形之下,男人们对斜红的描写,诸如“一抹浓红傍靥斜,妆成不语独攀花”,“夏衫短袖交斜红,艳歌笑斗新芙蓉”此类,反倒有些软塌塌。
张泌《妆楼记》中这段离奇的故事,据说正是斜红妆的由来:
薛夜来是魏文帝曹丕宠爱的妃子。某日入夜,魏文帝在灯下咏诗,书案前立着水晶屏风。夜来靠近书案之时,没留意到几近透明的水晶屏风,一下撞在屏风上,脸颊留下伤痕。但那伤痕竟然像极了即将消散的朝霞,明艳不可方物。宫人们被这形似朝霞的伤痕所震撼,便用胭脂在脸颊上模仿。
与花钿、妆靥的故事一样,斜红的故事也无从考证真假。不过,即便只是附会之说,我也相当欣赏古人这种态度:给每件事物一个传奇,让平凡的变得美丽,让美丽的更加美丽,让石头也成为天上的一颗星。
斜红的画法不止一种,唐代女子有时将斜红勾勒得形似新月,有时,则将斜红描画成伤口的形象。为了让“伤口”显得逼真,许多女性甚至用胭脂在两弯斜红的下部,晕染出斑斑血迹。唐代女子似乎对血痕情有独钟,长庆年间还曾流行过“血晕妆”,妇人们剔去眉毛,用红紫色的颜料在眼眶上下涂抹出大块血迹,远观之下,如鲜血欲滴。
有人将唐代女子对血痕妆饰的爱好视为心理变态的表现,理由是“正常人不可能喜欢伤疤”。某些人甚至分析得出了长长的病历,也许再给点时间,他们就要列出具体治疗方案了。唐代还流行过一种“北苑妆”,这种妆容的最大特色就是用金缕垂饰于面部,如果按照某些人的逻辑,这该是拜金主义的病征了。
其实,从泪妆、三白妆到斜红妆,再到血晕妆、北苑妆,唐代女子从来不乏惊世骇俗的妆容、翻天覆地的创新。血痕或金缕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唐代女子个个不肯泯然于众。这样那样的妆饰手段,她们要的不过是让自己特别一点,再特别一点。
在那个女性难以与男性一样建功立业的遥远时代,毋宁将花样百出的妆容视为女性特殊的进取心。
8.点绛唇
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此乃晚唐时期的口脂种类,光是瞧瞧这些精巧名目,联想方干“舞袖低徊真蛱蝶,朱唇深浅假樱桃”,韦庄“也有绛唇歌白雪,更怜红袖夺金觥”这样的诗句,就不难揣度出唐朝女子的唇上风情。
点唇是唐代女子妆容的最后环节,亦是面部妆容最靓丽的部分。为让嘴唇如花似玉,唐代女子做足工夫:首先用铅华覆盖整个嘴唇,换句话说,就是消灭嘴唇原本的形状。接着再用口脂重新勾勒自己喜欢的唇形,因为原先的形状已被“掩埋”,所以想勾勒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
而唐人不论男女,最爱的形状,仍是樱桃小口。
白居易便是樱桃小口的忠实拥趸,“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口动樱桃破,鬟低翡翠垂”,此类赞美在他的诗集中俯拾皆是。但是,爱归爱,点樱唇的技巧唐人却没做总结,这个遗憾由明末的李渔做了弥补:“至于点唇之法,又与匀面相反,一点即成,始类樱桃之体;若陆续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长短宽窄之痕,是为成串樱桃,非一粒也。”点樱唇要一气呵成,若修改再三,樱唇就不是一粒樱桃,而是一串樱桃的形状了。初读此段,哑然失笑,李渔的情趣不仅体现在他对事物的良好品位,亦体现在他的幽默感。
唇妆的要点除了唇形,还有唇色。唐代口脂色泽极多,女子们怎肯打扮得千篇一律,一人一个心头好,所以唐代唇妆既有“朱唇一点桃花殷”般的柔婉,也有“乌膏注唇唇似泥”式的妖异。
无论是桃花殷还是乌膏,唐代口脂色泽之浓艳,今人也为之绝倒。
至于口脂的制作工艺,古时口脂多以朱砂混合动物油脂制成,但清人伍瑞隆在《胭脂纪事》中给出了不一样的制法:
某次宴游,伍瑞隆请来歌姬数人。歌姬们个个浓妆艳抹,其中,有一位歌姬的口脂特别俏丽,即使在姹紫嫣红中也格外耀眼。伍公子十分惊异,即向这位歌姬请教制作口脂的方法。歌姬保密特严,避而不答,伍公子只好作罢。然后就像武侠小说中的经典桥段,伍公子在酒酣散步的过程中,竟无意拾得了极品口脂的制作秘笈:
“欲制胭脂,则先斫取桃枝煎水,遍洒屋两楹,又折桃枝寸许数千条,围插墙阴。禁鸡犬勿使鸣吠,贡一杯紫琉璃于神前,礼拜之。
又以桃叶自然汁刮其唇,少出血,乃将汾水置鼎内,远者则用并华水随便点以紫色花,别沸汤温之,长跪以待,稍瞑目则化为胭脂矣。然后入绵什袭藏之,其色如天半朝霞。”
又是禁鸡犬又是贡紫琉璃,又是长跪又是瞑目,这不像是制作工艺,倒像是宗教仪式。接下来,纪事中还当真出现了胭脂神。
故事荒谬,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没有神助,人间哪能炼得如此绝。此画印证了唐女多么热爱胭脂,女子们将脸颊染红不说,连眼睑与耳朵也一并涂成鲜红。众女眉间的花钿各有风姿,与眉黛相映,愈发显得华美。
色?而若真有神,神最愿意掌管的,大概不是兴亡成败,也就是那点温软的胭脂色。
比起谗臣与诗人,女子才是一个时代最称职的歌颂者。妆奁一开一合,纤手一抬一捻,便将这个世纪最好的风光,车水马龙、晚山初雪、清酒及烟火,都浓缩在脸庞。看着唐女华美的花钿额黄,有时我甚至会不顾理智地相信,那个时代,没有人不幸福。
五代女子的妆容与晚唐接近,但和盛唐相比,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景。晚唐五代崇尚清丽委婉,盛唐崇尚浓艳丰满。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