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旁的二太太和少爷、小姐们都扑到床前嚎啕大哭起来。毕竟五太太有见识,她先停住哭声,劝大家快放低声音,此时还不能惊动众人。
张作霖刚刚咽气,奉天省长刘尚清、军署参谋长臧式毅,匆匆赶到。原来他们天刚亮就到小西边门外京奉路车站去接大帅。负责在车站警戒的军、警、宪一千多人,半夜就已到齐。大家都不停地向西张望,等着专车进站。七点前后忽听西北方向轰隆隆连响两声,大家也不知出了啥事。等到九点多钟,刘尚清、臧式毅才得到消息:专车在老道口出事,大元帅受伤,已用汽车送回帅府。
刘尚清、臧式毅见老帅已死,跺着脚说:“这可怎办!”五太太忍着泪说:“这样天大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怎能担得起来。现在应该怎办?请二位多拿主意吧!”
臧式毅想了想说:“我看第一件事应该多加防备,决不许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五太太说:“对!”立即命副官派卫队在各门加上双岗,帅府严禁出入。
却说臧式毅、刘尚清受寿夫人重托,一直留在帅府,密切注视日本人动作。他们识破了关东军蓄意制造事端,企图引起军事冲突,借口占领奉天的阴谋。但也看得出,他们现在还是在做试探,仿佛心中并没有实底。
老帅已死,少帅未归,奉军主力大部还没撤下来。如何应付当前局面,真是责任艰巨。臧式毅等人反复与五太太商量对策,都认为首先对老帅之死要严加保密,要想办法迷惑日本人,使他们一时举棋不定。
省公署正式发布公报,略称“6月3日张大元帅由京返奉,专车在皇姑屯附近发生事故,数名随员受伤,大元帅亦身受微伤,经及时治疗,伤势好转,不日当可康复。”《东三省公报》、《奉天民报》、《商工日报》等连续发表消息:“京奉路上昼夜军车不断,奉军主力已大部回防,省城治安坚如磐石……黑龙江、吉林精锐部队,正奉命源源南下……张学良军团长即将返奉主持军务……”
公报发表之后,内田领事亲往帅府“探疾”。承启官上去请示五太太:“是不是也照例挡驾?”五太太想了想说:“不!内田是外交官,应该接待。等我安排一下,你再把他陪到大客厅。”
承启官引着内田进了帅府东院。内田一路留神观察,只见庭院打扫得分外干净,花木繁茂,一个老花匠正在仔细修剪枝叶。从正楼走出两个丫环,用托盘捧着撤下来的菜饭,嘻嘻哈哈朝东厢走去,前边小花楼上传出留声机的唱片……
承启官把内田引进正楼大客厅,说:“请稍等一下。”遂即退出。内田见客厅毫无异状,他悄悄把门推开半扇,向外偷看,只见一位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和两个捧着药盘的护士,轻轻由楼上走了下来。内田忙缩回身,把门关上。
少时,五太太修饰美好,衣着华丽,笑盈盈走进客厅,略施一礼说:“对不起,让贵领事受等了。”
内田还礼说:“夫人不必客气。吉田总领事听说张将军负伤,十分关怀,特派我来府探望,表示慰问。”
五太太让座,命随身丫环斟茶。然后从容地说:“真不凑巧,大元帅刚用过药,正在安眠,医生嘱咐不要惊动。看来今天不能会客了。”
内田搓着手说:“唔,是这样……”
五太太说:“大帅昨天还说,伤好之后,首先要招待一次日本朋友,大家不久就可以会面了。”
内田只好说:“那好,那好。”很有礼貌地告辞了。
帅府杜医官为老帅治伤“十分尽职”,天天开方换药,认真填写医疗情况记录,不时对外发表。过几天他又邀请两位南满医大出身的名医前来会诊,这两位名医进府之后,当晚都给家打电话说:“我们和杜医官合作为大帅治伤,不久即可痊愈。寿夫人热情留我们在府中多住几天。招待很好,家中勿念。”这个消息很快被医生家属传说出去。
王副官到日本站“朝日号”水产商店采购鲜鲍鱼和大海蟹,说大帅近日食欲很好,要吃这两样菜。又到“盛记鲜货庄”,让他们从大连代购大帅爱吃的台湾西瓜,送到帅府……
日本国内大报《朝日新闻》、《大阪每日》特派记者来奉到帅府采访,均被承启处婉言谢绝,说大元帅日后可能举行记者招待会。两个自命神通广大的日本记者,不甘毫无所得,他们灵机一动,从大南城门“马道”爬上了城墙,居高临下,北面不远的帅府大院尽在眼底。俩人藏在垛口后面,正在探头探脑偷看,忽见灰楼正门由两个丫环拉开,一位贵妇人挽着一位身材不高、蓄着两撇黑胡的小老头儿缓步走出,在宽大的走廊里来回散步,少时,一个穿白罩衣的医生走来说些什么,就都缓缓进楼去了。
两个记者兴奋得象得了头彩一般,赶紧来到《奉天每日新闻》编辑部,对同行们大肆吹嘘他们确已亲眼看见了张作霖这条独得新闻,还不胜遗憾地说:“可惜我们的摄影机还拍不了那么远的距离……”
关东军参谋部和特务机关,认为这一消息和一般传说不相同,引起很大重视,从而对张作霖的生死,当前采取的对策等问题,都要再加慎重考虑。
再说张学良。老张离京之前任命杨宇霆、张学良为正副撤军总指挥,并把中南海大元帅军政府的移交事务交给张学良办理。小张估计,南京政府当早有准备,很快就会来接收。他对留下来专办移交的几个人督促很紧,要尽快脱出身来去指挥撤军。不出所料,张作霖三日返奉,南京《中央日报》六日便在头版发表了消息:行政院决定,北京易名北平,同时易帜。同日北伐军先遣部队一个师进驻南苑;宪兵团、督察队进入市内执行任务;南京接收大员陆续抵京。张学良已将移交事务准备就绪,这天他正在纯一斋核对移交清册,一位行辕筹备处的中校军官来见,声称南京政府已将中南海作为总司令北平行辕,明天就要派员前来清点接收,务请做好准备,交待清楚,张学良答应下来。来人再不多谈,略施一礼走了。
张学良见这一小小中校竟象来下通牒一般,礼貌很差,心情十分不快,他想:转眼之间我就被人视为败军之将了?
副官长王海把一个小商人打扮的人引了进来,细看原来是五太太的心腹副官刘得福。张学良见他神色不对,马上意识到怕是奉天出了什么事情。忙问:“刘副官,谁派你来的?”刘得福眼泪汪汪地说:“寿夫人派我来给少帅送封密信。”说罢解开衣扣,拆开缝线,从贴衣兜里把信取出。张学良赶紧接了过来,见是寿夫人笔迹,信上写:大帅于四日晨在皇姑屯被炸去世,此事还在严守秘密。我本想马上给你打长途电话,又怕被日本人偷听,只好派刘副官进京送信。事关重要,汉卿见字火速返奉。
张学良顿觉头脑轰鸣,五内如焚,几乎支持不住,他转过脸去,用手帕连揩眼睛,朝后挥一下手。王海悄悄把刘得福领下去了。
变故如此突然,张学良一时惊呆了。外头正刮大风,黄尘蔽日,天色惨淡,庭前花木被吹得不停摇摆,窗扇咯咯作响,张学良的思绪也随之起伏不定。他想到老帅当年的绿林生涯;想到自己儿时曾被父亲紧捆怀中飞马突围;想到年轻时这位严父无情的教管;想到自己崭露头角后老帅对他这个长子的蓄意扶植,期望他继承张家霸业;想到杨宇霆正在不断安插心腹扩张势力,奉天省长刘尚清、黑龙江省长常荫槐都是他们“留日派”主要人物;想到老帅就在这纯一斋里,和日本人做的最后较量;想到老帅离别中南海时的留恋神色;想到自己今后该怎样负起维持东北这副千斤重担……
北伐军进驻之后,奉军撤军指挥部已撤到滦州。张学良本想立即奔丧返奉。又一斟酌,觉得必须先到滦州察看一下撤军的情况,向杨宇霆略作交待才好动身。他匆匆赶到滦州,单独对杨宇霆讲了得悉老帅被炸,急于返奉料理后事等情。其实杨宇霆已经得到刘尚清告知老帅遇难密电,只是不能对小张说出罢了。他面色悲凄地说:“太突然了!这一天大事故关系重要,你我都要严守秘密,稍有泄露,势必军心不稳。目下撤军还算顺利,我可以留此勉负全责。形势万分紧张,汉卿返奉绝不可走露风声。”
张学良唯恐引起猜疑,强自镇静。在滦州视察了两天,军用车满载奉军主力昼夜不停地驶往奉天,这才稍稍把心放下。张学良为防日本人另有阴谋,他只带几名得力卫队,都化装伙夫,携带行军炊事用器,黑夜混入经滦州撤退的队伍,坐在运兵的“闷罐”车中回到奉天。
张学良穿一套油渍麻花的大兵制服,满面风尘,突然回到帅府。五太太等人见了主心骨儿,自然悲喜交加,把老帅如何被炸身死,及臧式毅、高尚清等人费尽心机迷惑日本人等情,详细哭诉一遍。张学良悲愤欲绝,灵前哭祭等情不必细表。
第二天警备厅长来见张学良,报告说:“昨天有一姓孙小工到厅报案,说与皇姑屯炸车有关,他怕因此被日本人弄死,请求收容。据称:他与另外两名小工,因在高丽洋行抽白面儿,被日本警察抓去,送到日本兵营。日本人给他们剃头,洗澡,换一套灰制服,押进了黑屋子。一天天还没亮,他们都被蒙上眼睛,用汽车拉到高道口铁道下边,让三人蹲在地上不许乱动。不大工夫过来一趟火车,轰隆两声炸得火车下了道。日本兵用刺刀逼着他们说:‘快往南跑,不跑的死了死了的有。’两名小工撒腿就跑,忽听惨叫两声都被日本兵捅死。他趁着现场混乱,抹头从北边逃了出来……”
张学良说:“这件事很重要。证实炸车案完全由日本人一手制造,所谓南方便衣队干的,是掩盖真相,嫁祸于人。现在要把孙姓小工安全收容起来,以备日后我们和日本人交涉时做个证人。”
接着张学良把臧式毅、刘尚清、袁金铠等人请到大客厅,先行了孝子大礼,语调悲凄地说:“学良不幸,痛遭家仇国恨,感谢诸位效忠先大元帅,运筹空城,费尽心机,应付了危险局面。因措置得当,使强敌未敢继续动手。”大家谦逊地说:“勉为其难,只怕还有不妥之处,少帅回奉事情就好办了。”
张学良说:“哪里。今后仰赖各位之处很多,时事如此,我们已是风雨同舟了。”
接着开会,研究张学良返奉后事情应该怎么办?大家意见是:还应慎重从事。张学良说:“是的。我秘密返奉暂时不宜对外发丧,我们要继续观察日本人的动静,也好心中有数。等我军大部回防,尽快做好防守部署之后,再为大元帅公开发丧。”张学良长叹一声:“唉!国事家事灾难深重,看起来日本人已经要亡我东北了,现在万不可再因循保守,应该把眼光放远,放弃成见,致力于团结合作共同对敌才是。”
6月21日,大帅府发出讣告,略谓前安国军大元帅,镇威上将军张作霖因伤于6月21日逝世。同时散发《哀荣录》等大肆吹嘘其“生平战功德政”。大帅府大办丧事极尽哀荣。日本政府“惊悉噩耗,不胜哀悼”,特派林权助来奉过府吊唁……
张作霖皇姑屯被炸事件已经轰动世界,英、美等国舆论对日本屡加指责。关东军继续向锦州、山海关出兵的军事计划,终奉天皇“敕令”而告中止。
帅府办完丧事,张作霖灵柩暂厝花园东厢房。张学良在省城东南,浑河之阳、铁背山脚为乃父选中墓地,开始修建“元帅陵”,工程浩大。特从北京西郊石景山隆恩寺,将清太祖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陵墓的石人、石马等石刻艺术品六十余件,远道运来,大肆装璜。“九·一八”事变工程中断,日本人把张作霖灵柩从帅府迁至珠林寺,不久之后,由伪满“协和会”出面,将张遗骸送往黑山县,草草埋葬了事。
后人作歌曰:
铁臂山,浑河水,山环水绕郁郁苍苍。当年平地起佳城,犹说可期霸业长。元帅陵阙半未成,风云变色仓皇。强敌压城将军走,铁蹄踏处国土亡。
红旗举,迅雷响,中华儿女奋起上战场。誓以血肉筑起新长城,前仆后继慨而慷。扫尽妖氛出红日,白山黑水庆重光。废陵辟作游览地,喜供游人任徜徉。游人指点江山美,荆棘铜驼徒供话沧桑。
吁嗟呼!荒坟何处是?西风下落叶,衰草抖斜阳。扰攘枭雄终尘土,历史无情亦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