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研究中国艺术而言,得意忘形是一句饱含禅机的妙语。
在造型艺术中,无论绘画、书法、雕塑、篆刻或是建筑,都有形与意这两个互相关联的要素。形是诉诸于人们感观的事物外象,无形之物很难说是什么东西,不仅难于表现,而且难于欣赏。譬如风,是可感而不易绘的自然现象。但“吹皱一池春水”便可成为其形。
但是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徒具其形的作品并无意义。你费两月之时画三个苹果,哪如花两元钱买来的真苹果更圆润更富色彩呢?还能吃。
中外美术之所以成为人类重要的精神财富受到珍视并继续发展下去,不在于它画了什么我们没有看过的东西,也不在于它画得多么像,而在于它富有“意”的含蕴,用现代话说是富有思想内容、时代精神与艺术家主体的旨趣。
可是光有对“意”的把握,而无“形”之相随,亦无艺术可言。海明威对大海内涵的体会深矣,却画不出油画《九级浪》,就像古巴的渔人比海明威更了解海,却写不出那个拖一具庞大的鲨鱼骨架回到岸边的桑地亚哥的悲怆故事一样。
这里又有艺术门类的区别和人对艺术手段掌握的问题。
而我所说的这番话亦不是重复内容与形式相辅相成这样一种老调子,因为创作本身远比一种哲学的归纳更为复杂。
譬如请百名操油画的画师在同时同地画同一海面,那必然有百幅迥然相异的海图。画家的秉性经历意趣与技巧不同,画便不同。
那么内容与形式就不简单是谁服务于谁的问题了,人的主体特征可说是艺术中的首要因素了。
说到中国艺术,我们都承认其大力表意的独特个性。虽然中华民族是最讲实际的民族,但其艺术趣味却在像之外的神韵。
如中国并不出产狮子,该物却是民间石雕艺人的最擅题材,它们广布海内的官衙寺院。石狮之形与它在非洲的“兄弟”大不相同,独具中国特色,可谓“得意”。
再如朱耷所制飞禽,寥落几笔,一个惯翻白眼的明末遗族的愤世情绪已经跃然纸上。像不像鹰不重要,得意便可。
这种艺术的极致是草书,线条翻飞而直追造化,如酣醉上马,似剑舞八荒,何拘于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