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民众中,信佛的人不算少,但是想成佛的人却不多,也许是想成佛的高僧不愿跟人们说罢。
成佛的人少,想成仙的人却很多,这是中国独有的现象。
成仙是信仰道教的高人们所追求的目标,也是追求的动机。所谓成仙,不外是一味的活着,不死而已。成仙之后的人,并不去管别人能活多久,也不耽误自家云游天上地下,更不禁戒享受美酒佳肴。那么在这类教门之中,道长们实在是负担最轻而实惠最大的一些人。
然而成佛难。
成佛先要牺牲自己,要根绝自己的七情六欲,跟世上红尘彻底分手。最重要的是佛的负担过重,信佛的人若不关心苦难者就有违教义。对于那些因为饥饿、疾苦和内心悲痛而生活在种种不幸境地的人,佛家统统称为苦海。倘有能力,要尽自己的一切能力(包括俗人眼里的钱财)去解救他们。解救不了,最低限度也要同情他们。这就应了“慈悲”两字。
另外一些沉溺于酒山肉池里面的富贵者,以佛家来看他们未尝不是生活在苦海里。吃饱了肚子之后的其他烦恼,也证明了生活尚不圆满。
只有能够救人于水火之中才称得上佛,而佛也一定把自己胸怀修炼得宽阔如海,世俗的欲念如尘埃一样降不到内心的明镜之上。谈到牺牲可以“舍身饲虎”,说起绝欲能够“六根清净”。
如此太不容易,所以一般群众信佛,只期望消灾避祸,而不愿尝试“成佛”的大事业。
然而由凡人成佛的事例还是有的。佛教的始祖释迦牟尼自是长在现今尼泊尔某地的一个王子。在中国很有名气的达摩也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印度宗教家。但他们都是外国友人。
中国的高僧慧能和鉴真以及近代的弘一法师也很有名,但他们的“名”主要是和“业”有关,譬如创立禅宗,东渡日本或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他们算不算佛,局外人自然不宜妄评了。
这些话决不是想证明佛比道高明。佛与道之间的争执恐怕已有千年历史,但谁也说服不了谁。用道家妙义来证明道家的不俗和以佛界的高论来证明佛门的精深,都是单方面的证明。苹果证明不了苹果好吃,也证明不了梨的不好吃。但苹果证明了自己的存在,这已足矣。
每人都有自己信仰什么和不信什么的权利,但每人都无法放弃生活。道教人士坚持说由信道教而成仙的人不在少数,还举出吕洞宾等人的姓名。然而我们看到的仍然是那些尚未成仙的道人,在成仙之前仍然置身于俗世之中,和我们的区别只在于过得是宗教生活。
无论哪样宗教,都没有放弃对于平凡生活的注意。
这种平凡的生活无论其龌龊、庸俗、美妙、壮丽、平淡、激烈,都只是生命之链的一个环,它们整体特征只在平凡上面。不同的宗教对生活或批判、或弃绝、或忍受,都不过是对它的肯定,至少是正视其存在,不管什么样的存在。
但生于皇天后土之上的斯民不想听宗教对这种生活的解释,而想生活得更好。
土地最朴素,人人都见得到,都可以抓一把瞧瞧;它最卑贱,任人践踏、开掘,然而它又最辽阔、最宽厚,仁慈到年年长出庄稼供养任何人的生存。土地也最缄默,没有河流和鸟儿的歌唱;最不-引人注目,因为人们天天都能看见土地,也就视而不见或者不去认真去看待它了。
然而生命中无论多少种故事的开头,都是土地,然后才是人类。
这至少启发人们:
生活的道理不需到天边去寻找。它不光在听,更多在做。
人生的隽永往往是这样的:
一个并未向你求助而处于痛苦之中的人,得到了你的关心。这证明了你心地的高尚。
之后,你接受了他的感谢也是一种正当的报偿。然而,你不让受施者知道你的姓名,令他终生喃喃地讲起这个故事,则是更高层次的善良,是大善良,已经不需要用感谢来作为装饰了。
这就如同土地不需要人们去感谢其五谷丰登仍然保持沉默一样。
假如你遭到了伤害,身体特别是心灵上的伤害,就很难保持平静。这种伤害倘若出于不公正,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袭击,就几乎令人窒息了。但是,生活告诉人们,没有人能够伤害你。肉体上淌出的鲜血只是一种印记,而言语上的轻辱与你自尊的人格并无关系。那么你就战胜了伤害,这是一种超越。
如果你接受了不公正的伤害,而且原谅了伤害你的人(如果他不是敌人营垒中的分子),就不止宽容,而且伟大了。
这种伟大基于极平凡和极开阔,就像每一年被犁过的土地都会青翠一样。
如此,这个人已经接近“成佛”。
只关心自己的人成不了佛,利欲熏心的人距佛远矣,不热衷名利但过于注重自己的感伤痛苦的人仍然与佛无缘。
在现代社会来到之前,老百姓把那些高尚者称之以佛。
如今以这种眼光看,焦裕禄与雷锋何尝未持一颗佛心呢?
由关心自己到关心他人,由关心他人到关心天下,如土地般连绵不断的广阔之心,便是佛心。
林则徐的一幅楹联说:“应视国事如家事,能尽人心即佛心。”
将国事如家事那般料理,一样的责任感、一样的不计恩怨和一样的始终如一,便是伟人。而将人心之中的善良、美好、热情都完整无遗地奉献出来,则是圣人。
然而这种境界都不是九霄云外的奇行妙术,不过是普通作为。
禅也说过,佛只是平常心。
持一颗平常心,总比成仙更好。
土地从未企图成为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