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陌,将满十八岁,高三学生。
他尚未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因故去世了,母亲也在刚刚生下他不久选择离开,虽然有留下一笔不少的现金,每年也会定期寄来不菲的抚养费用,但是在周围人的眼中,他和孤儿并没有多少分别。
托这些钱的福,十多年来,陈陌先后辗转居住过福利院,寄宿制学校,甚至老师的家里,可是在任何地方,他呆的时间都不长,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主动选择离开,无论是转学还是搬家。
后来,大约是在陈陌刚升入初中的时候,居委会终于在找到了他的一个叔父,他父亲远方的一个表弟。
这个远方的叔父先是在居委会的陪同下查看了保管的属于陈陌的银行账户,手指轻轻地在写着“抚养费”的银行支票上抚摩着,许久之后,才堆起满面笑容语气真诚地对着大妈们说,“真不知道表哥还有孩子,今后只要我有一口饭吃,便不会饿着他。”
于是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陈陌搬到了叔父家的小楼里。
陈陌的叔父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刚刚毕业的时候,正赶上了国家改革开放的政策,靠着小聪明在外面做生意挣了一些钱,等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赔钱的时候总是多过了赚钱的时候,他的心里开始明白自己那点小聪明在市场大环境中已经没了用武之地,于是很果断地放弃了沿海地区的生意,带着一家子回了老家来。在市郊的大学城边上买了块地,盖起了一栋六层小楼房,一楼二楼租给了一个外地人做餐饮,三楼四楼改造成了小旅馆,为周围的学生们提供周末相聚的场所。
在他看来,餐饮和住宿,是面对大学生最好的营收。
叔父的一家人人住在五楼,六楼之前作为阁楼,堆放着杂物,如今正好,收拾收拾便让陈陌住了进去。
叔父家里普普通通的三口人,本来只能靠着楼下的房租过日子,虽然前些年在外做生意还有些存项,可回乡之后,总是觉得入不敷出,陈陌的婶子也一直心有埋怨。
随着陈陌的到来,彻底的改变了叔父一家人的命运。
以陈陌母亲的名义,每年寄回来的抚养费有十万美金之多,虽然写着陈陌名字的存折动用不了,但是这十万美金可是实打实的交在了他的手里。仅仅两三年,就抵上了他在外辛辛苦苦打拼数年的存款。
正是因为这笔钱,叔父能够换了一辆奔驰E系的轿车,整天出入在市内高档的茶馆和酒楼,可以在牌桌上底气十足的输钱,在酒场上豪气十足的买单;也是因为这笔钱,婶婶彻底摆脱了小旅馆收钱的工作,享受着不用上班的悠闲生活,和那些在美容院里认识的太太们坐在万达广场新开的星巴克里一起喝下午茶时会不经意地说“这个LV的包包不过是我老公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给我的。”之类的话;还是因为这笔钱表弟陈辉能够和陈陌一起进入了整个城市最好当然也是最贵的贵族学校里,有着“辉少爷”的绰号,成绩不差,衣着讲究,用着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和平板电脑,只要和女孩子一起吃饭就会抢着付钱,学校每次开家长会,叔父婶婶会穿得特别体面的,开着奔驰车出现在校园里,让人感觉陈辉是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孩子。
而这些时候,人们往往都会忘记了陈陌。
老师和同学们很少注意到这个不爱说话,成绩不温不火,带着黑框眼镜坐在教室最末的人,偶尔会想到他是个孤儿,现在寄宿在亲戚家里,比如开家长会的时候,会让负责点名的老师和负责签到的班长觉得他有些可怜。
在学校里,李陌和表弟陈辉几乎没有交集,不打招呼,吃饭的时候陈辉总会刻意坐在距离较远的位置,班级篮球对抗赛遇到了,陈辉撞倒陈陌上篮得分,也不会伸手拉一把自己的表哥,而是冲向场边,兴高采烈地和美女拉拉队们挤眉弄眼。
总的来说,陈陌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陈陌的婶婶最喜欢指使他做事情,跑腿买东西,下楼拿快递。事情总是需要人做的,怕自己儿子辛苦,还好有个陈陌,不是吗。
一转眼又是春天了。
这些天每个遇见陈陌的人都开始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向他这样不温不火的人应该发觉末日就要到来,要焕发斗志。
可是压力越大,陈陌反而越发的懒惰起来,他每个夜晚都坐在楼顶的露台上望着远方发呆。
楼顶永远比楼下安静。偶尔还会有些月光从晦暗的夜空中撒落下来,在屋顶上凝成莹白的光华,楼后的院子里挂着白色的床单枕套,温柔的风吹着绿油油的树叶摇摆,唰唰地响。他依在栏杆上,楼下饭馆里熙来攘往的人嘈杂的说话,人群在他的眼下来来往往,没有人看见了他,隔着这高高的楼,仿佛是隔了一整个世界。
人们把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叫做孤独,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咚、咚、咚。”有人敲门。
陈陌敏捷地从天台上翻身下到屋内,他从小就擅长翻来爬去,跑酷的本领一流。
“陈陌,我爸让你下来一趟哈。”门外传来陈辉的声音。
“噢。知道了,我收拾一下就来。”陈陌沉声应着。
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陈陌心里想。估计,又是高考之类的事情吧。
陈辉没有耐心等着他一起,听见回应便转身走了。
五楼客厅。
陈陌的叔父坐在厅内正中,手里摩挲着一个Zippo的打火机,脸色红润泛着光泽,像是逢了什么喜事。
婶婶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追韩剧,电视里传出来欧巴思密达的韩语。听不懂也能感同身受地流眼泪,很是让人佩服。
陈辉居然也在,他很少参与这种家庭式的谈话,他有不少的“女朋友”在网络的另一端等着他回复,是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一问一答里。
“来了?”叔父脸上满是笑意,一挥手,示意陈陌坐下。
“今天晚上我推脱了饭局和牌局,将你们弟兄二人叫到一起,是为了一件事情。”叔父手中的打火机不停的旋转,他的眼神很是兴奋,“今天中午,我和教育局的任局长一起吃了个饭,本来想帮你们打听打听高考的一些情况,却得到了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消息。”
“赶紧说,卖什么关子。”盯着电视的婶婶头也不回。
“好,好。”叔父将手中的打火机放下。
“你们听说过西蜀集团吧。”叔父声音沉了下来,“应该都听说过吧?”
陈辉兴奋地点了点头。西蜀集团,据说集合了通讯,生物工程,军工,甚至考古,反正什么赚钱他们就会做什么,在国际上都赫有声名的大企业,据说里面的一个小小的行政职员月薪都能达到五位数,是陈辉的就业目标之一。
“嗯。”叔父很满意陈辉的反应,“这个西蜀集团,会和你们就读高中所属的帝师集团,还有国家教育部门联合办一所大学,现在学校已经建成了,地址在CD,而第一届学生,将在全国所有的帝师中学选出。”
说道这里,叔父从银灰色铁质烟盒里掏出了一支香烟,啪嗒点燃,深吸了一口,“据任局长所说,你们所在的帝师中学,有三个名额。”
叔父吐出烟雾,红色的火光在烟幕中忽明忽暗。
“你们都有机会。我问过任局,帝师中学所有的高三学生都有一次参加测试的机会。”
“我希望你们都能够,去试一试。”
“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
“都去试一试,失败了也不要紧,权当见了个世面。”婶婶依旧盯着电视,里面的韩国帅哥叽里咕噜说地声泪俱下,婶婶显然并没有全神贯注投入在电视剧上,但看她的神色如旧,估计先于他们兄弟二人知道了这个消息。
陈辉倒是兴奋的很,他握着拳头的手居然有颤抖,看上去已经恨不得起身大喊几句口号,比如打倒帝国主义什么的。
“陈陌,你是怎么考虑的?”叔父突然问道。
“我觉得吧,”陈陌扶了扶眼睛,“既然人人都有一次机会,就去试试咯。”
陈陌对于这样的机会并不保有什么希望,帝师中学高三一共105个学生,三个名额明显是不够分。
他想着学校里那些个个以为自己是“thechoseone”的同学得到这个消息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和陈辉一样吧。
他看着叔父热切的眼神,忽然间觉得这个平日里只关心自己那个没有任何记忆的母亲寄来的支票的叔叔今天晚上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关注有些过了。
“好的,好的。”叔父表情更加的热烈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给你父亲丢脸的,陈家男儿,在机会面前都不会退缩。哈哈。”
叔父的语气表情如此的兴奋,使得陈辉的表情都阴郁了起来。
“那么,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想上楼休息了。”陈陌觉得这里的气愤太过诡异了,一刻都不想继续再呆。
“行,好的,陈陌你早些休息吧。”叔父的关心依旧,“报名的事情就交给我吧,跑跑腿的事情,不让你们费心,多准备准备测试的事情。”
陈陌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告辞晚安的话,转身上了楼。
随着蹬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叔父那慷慨激昂的脸色恢复了平静,瞧着陈辉黑沉着的烂脸色,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怎么突然关心陈陌了,怎么不问问你的想法?”
陈辉气忿地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你呀,”叔父又点上一支烟。“你们娘俩,一个图样,一个那一无,太年轻,太天真。”
叔父翘起二郎腿,升腾的烟雾遮住了他的眼睛,“你们真的以为那个蜀山学院是个人就能考得进去?”
“小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们帝师中学里面有多少人深藏不露?你有把握在学校里综合能力排进前三么?”
“这次测试,怎么测,测试的内容,我给任局长灌了两瓶五粮液都问不出一点东西,他堂堂一个教育局一把手都不清楚任何内幕消息。我让你陈辉冒冒失失的去参加,你觉得你能有多少机会?”
“有热情,有理想是很好的。”叔父掐掉手中的香烟,又拿出一支,婶婶撇了他一眼,叔父只好讪笑着闻了闻,并没有着急点燃。
“我手中的消息,是这次测试是分开进行的,你们有105人,除去一些决心出国或者已经找到出路的人,大概会有七八十人参加这次测试,当然可能会更多,毕竟很多人都想在这个测试中展现实力。”
“西蜀集团,会分两批对你们测试,我会让陈陌去参加第一批。”叔父点燃了手中的烟,他心里有套小算盘的,陈辉的成绩虽然比陈陌好点,却也不是顶尖的,上不了清华北大那类自己老婆挂在嘴边的名校,如果能抓住这次机会,也是很有面子的事。可大学毕竟是关乎下半辈子的事,他还不忍心看着陈辉冒很大的风险去参加摸不清状况的测试。考虑再三,记起酒桌之上有人说的一句话“今年的学生可都是探路人啊”忽然觉得心中豁然明朗,他想到了陈陌,这个除了每年能提供十万美金之外他再也想不出任何意义的人,是不是能成为陈辉的探路人呢?让他试试用坚硬的脚底给陈辉踩出一条路来,而且即使最终陈辉也失败了,都不要紧,说明此路不通,选择复读一年再去参加高考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在帝师中学里,有条件找到一个探路人的学生不多。
叔父沉默不语的抽完整支烟,他想起了少年时读过的一句话,他用了最淡然的语气对着自己的儿子说出来:“谦谦君子,沉毅为本,少悲喜,多静思。”
陈辉看着烟雾迷蒙中的那张脸,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整日打牌喝酒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