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迪
读到臧棣的新诗《向命运致敬丛书》，一看标题就先猜测，他会从哪个角度来写“命运”？倒不是说他只写一次命运，通常他会对一个主题反复写，但每次视角不同，方式迥异。今天看到的是“跑”，一个抱着花布包的女人在对面街道上奔跑。“跑”，让我立刻想到德国电影《罗拉快跑》（Lolarennt），尽管罗拉大多数时候并没有抱着一个花布包，而是偶尔抱着一个橘黄色的塑料包。“跑”这个动作，速度，不管不顾的姿态，全神“贯注的表情”，“机械性的蛮力”，都让我想起罗拉。
罗拉“跑”了三次，有过三次不同的命运，三次都回到同一个起点开始。我们不可能跑进电影里，像罗拉那样，想回到起点就回到起点，但可以从导演手里接过钥匙，或者从罗拉手里接过“橘子”，而回到我们自己的起点。这把钥匙是电影一开始T.S.艾略特关于“终点即起点”的四行诗句。无独有偶，臧棣的《新起点丛书》里面有这样一句：
自我是你的同谋。
将它归入源泉，意味着
你还会回到另一个起点。
也就是说，改变命运的方式之一，是将人生的一段旅程，哪怕是终点，视为起点，重新开始，而动力来自自我。臧棣在《向命运致敬丛书》这首诗一开始的引言是：
不，激发我兴趣的是“神性”。
——埃马纽尔·列维纳斯
怎样理解这个“神性”呢？在中世纪，神性相对于人性而言，在十九世纪，神性相对于理性而言，二十世纪以来，神性相对于存在而言，但不是对立的，而是具有相互性。埃马纽尔·列维纳斯跳出西方哲学传统以古希腊为起点的模式，寻找“他者”，那么如果我们跳出对“神性”的传统理解会发现什么呢？时间。上帝创造了一切，唯独时间之外。而时间的概念是我阅读这两首诗的钥匙（同艾略特那把一样），也是统一他者和自我的一个媒介。一开始，你“听见”，“看见”一个异性，“在对面的街道上”，又想起在别处（电影里）见过的一个异性，一切都发生在身外，与自我无关：
你听见有人喊，维拉，快跑。
转身望去，你看见一个手里抱着花布包的女人
长发翻飞，在对面的街道上
快速地奔跑着。你在电影里见过
拼命追赶移动的火车的女人——
而随着词语的奔跑，时间从第一行起，跑完二十二行，过去了一大半，诗几乎快结束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个转折，“你从地上捡起橘子，也开始奔跑起来”（第二十三行）。于是“你”也变成罗拉，或者说“你”本来就是罗拉，只不过你开始借助于镜子或他人的眼光看自己。这里有个巧妙的过渡，你从不认识她到“你能感到她的速度越来越快”（第十八行），这个“感到”是一个感知和认识的过程，只有借助时间才能完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在“他者”身上看到自己潜在的影子，在罗拉身上看到受某种神秘力量驱动而无法停止下来的一直奔跑的自我。我们在欣赏一支曲子或一幅画的时候之所以会感动，是因为突然听见/看见一个被忽略的自己，一个被忽略的生活真实，阅读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
但是，“别担心，这首诗里会有一个终点的。（第二十四行）”对于一种生活感悟，终于找到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确实可以舒口气了。但回到现实，这首诗的终点，也就是另一首诗的起点，回头再看标题和引言，时间也好，神性也好，和命运摆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呢，不可知性，未知性，神秘性，不可掌握性，不确定性？如果起点是不可知的，结局也是不可知的，怎么知道哪是终点？
电影《罗拉快跑》中有几段背景音乐出自查理斯·埃维斯的《未回答的问题》，这些经典弦乐和音代表“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只有神秘骑士的嗒嗒声，和寂静”。那么臧棣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他其实没有说出来，只是展示给我们一个经典意象：一个女人在奔跑。为什么而跑，跑到哪里去，都不重要，关键是她在跑，这是一个现象，一个存在，怎么理解都可以。
电影中罗拉的神奇不仅在于能够起死回生，还在于能在二十分钟内过三种人生。生活中的罗拉不可能为时间“倒带”，但可以找到一个出发点作为新起点，创造奇迹。说起“倒带”，只是狭义上的不可能，如果把生命看成是循环的，每一次生命都是一次“倒带”。《罗拉快跑》中多次用到希区柯克的经典镜头，即螺旋式的移动。生命的循环也是螺旋式向前，而不是倒转，即使时间倒带，内容不倒带。臧棣给我们呈现的两组镜头也是递进式的，一组是回忆中的电影里那个追赶火车的女人，“奔跑结束时，就好像/命运被狠狠踩了一下”（第六至七行），另一组镜头是第二十至二十二行：
很可能，有过一个瞬间，她甚至跑得比命运还快。
太快了。一个又一个金黄的橘子，
开始从她紧抱着的花布包里散落出来。
一个把命运狠狠踩了一下，一个比命运跑得还快。这个“她”与其说是“你”看见的维拉，不如说是“你”冥想中见到的女神，一个又一个金黄的橘子散落出来，有如仙女散花一样将太阳一个一个撒落在宇宙。每个诗人心中都有一个太阳，一个缪斯，所以“你”捡起一个，奔跑起来。当然，也完全可以不这么理解，如果把“神性”当作一个中性词，也许能读出一些反讽的味道来。
我喜欢误读，从误读中可以发现一些潜意识的东西，比如臧棣并没有用“罗拉”，而是“维拉”，但我先从“奔跑”一词起步，误读成罗拉，上了发条一样奔跑一阵，然后停下来看看他到底写的是什么。《维拉的女友》是臧棣1995年写的一首诗，对比起来阅读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但我想在此匆匆结束这篇笔记，因为不想跳入另一首诗（以后再写）而忽略从这一首诗中发现的两点，那就是，臧棣善用一个经典形象而写出新的意境。所谓经典就是大师用过的大家熟悉的形象，用不好就落俗套，用得巧就能在最短时间内唤起联想和意象的延伸，比如《蓝桥丛书》里的“费斐丽”让我想起纯真、纯真年代、以及所有与纯真有关的历史上的文学上的现实中的经历，再比如《走出洞穴丛书》里的“豹子”，让我想到里尔克的豹子，策兰的豹子，但丁的豹子，并去关注臧棣的豹子所展现的独特而丰富的寓意（臧棣善于活用经典，并创造新的经典）。第二点不想忽略的是，臧棣的“植物诗”比如《菠菜》，《金色秘密丛书》，《尼罗河百莲丛书》等，往往从植物过渡到动物，再过渡到人，再过渡到生活，宇宙，生命本体，那么在“人物诗”中他是否走了一段反方向的路？即从人到动物，到植物，然后再回到生命，生命源泉，生命意义。奔跑的维拉，不是秋冬季节里一株翻飞的花草吗，跑得比命运快，比季节快，“快得像从现实的死角里拔出的一根刺。”
附臧棣原作：
向命运致敬丛书
不，激发我兴趣的是“神性”。
——埃马纽尔·列维纳斯
你听见有人喊，维拉，快跑。
转身望去，你看见一个手里抱着花布包的女人
长发翻飞，在对面的街道上
快速地奔跑着。你在电影里见过
拼命追赶移动的火车的女人——
没有眼泪，奔跑结束时，就好像
命运被狠狠踩了一下。你熟悉
那贯注的表情，那从额头流下的
大如玉米粒的汗珠。你没追赶过火车
既不说明你很幸运，也不说明你就有缺憾；
只说明你有过的爱情和开走的火车无关。
你也许还不太了解那机械性的蛮力
能从我们的身体中带走些什么。
大街上，人流如落叶，物质的无辜
长过了王菲唱一首老歌所需要的时间。
你并不认识这奔跑的女人，不过，
几乎所有认识和不认识她的人都在喊——
维拉，快跑。你能感到她的速度越来越快，
快得像从现实的死角里拔出的一根刺。
很可能，有过一个瞬间，她甚至跑得比命运还快。
太快了。一个又一个金黄的橘子，
开始从她紧抱着的花布包里散落出来。
你从地上捡起橘子，也开始奔跑起来。
别担心，这首诗里会有一个终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