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5—2010.4）
写作法则
一座山的垂直向度布置了地球不同纬度的景观，一座山自低向高生长着不同的植物群落与其他物种，以及因温差而形成的多种景象，一座山的确集中了四季。写作是一座山而不是平原的延伸，垂直囊括了纬度上的差异，并且提高了密度与多样性的并存机会。
“新疆诗篇”
一个幻想破灭了。即使已经结束的旅行要答应写出的诗也成为一种无名之痛，昨日的漫游已成惶然的记忆。7·5事件后，在此之前形成的叙述话语在心中溃散了。维吾尔人的绿洲，果园与葡萄园，神秘的天山峡谷，胡杨林里的婚庆，断流一千一百公里的塔里木河，安详的维吾尔老人，天真无邪的孩子，隐蔽着的痛苦躁动，岌岌可危的喀什古老民居，每一种事物、每一个片刻，都与乌鲁木齐街头的惨案押上了藏头韵。一首诗，不再能够被写出。新疆不是诗，或者，它是别的一种诗。还没有诞生关于它的痛苦的话语。从话语的消失、准确地说是从对话的消失到暴力对峙之间有一段冰冻的距离，从暴力的表达到话语的交流有一个解冻的季节，从暴力的表达到诗的话语道路更为——遥远。
至今回想
我依然得承认，一种纯净的眼神，她一定一直在把沙漠之外的世界看成是善的，值得喜欢的，街边散发着香味的烤馕，一种微弱的光依然在暗暗地赋予这个地方一种飘荡的魅力。苦难与不幸不是今天才有的：也许那种眼神的魅力就是闪烁着的苦难。我一再地想着那个地方：到处都充斥着苦难。到处都闪烁着美。
我依然得承认，在暴力杀戮之后民族是一个坏符号，它无端地隔离了人们之间坦然的交流，有时仅仅是因为我们是不同的“民族”。而存在着和平方式交流的时候，即使要靠着可笑的手势，民族是一个福音式的差异符号，使我们对他人和他人的世界充满着热爱——即使是旅行者的爱也是一种好奇式的热爱。民族这个符号像一只手：既可以温暖地向他人伸开，也能够攥紧了拳头。伸开是信任，攥紧了是剥夺。
我承认我写，重复地写，反复地，是因为我知道，此刻许多人在害怕、在哆嗦，许多人在哭泣或怒火中烧，许多人此刻正叹息，甚至：曾在我心中激起微微惊叹的那双眼睛也许还在流泪。苦难在人的心中而大于人，美在人的身上而大于人。
征兆
世界充满凶兆，几乎每个人都预感到灾变走近身边的步子，带着一丝因怨恨而生的欣喜，没有人躲避，因为来不及躲避，也没有人配有好运，大家像过夜的蔬菜必须烂在一个筐子里。没有人像一只鸡蛋那样飞走，没有人有勇气，也没有人害怕凶兆。我们不是在最糟糕的时候毁灭，而是在感知最为神经质的时候？绝望比任何一种病毒都严重地流行于一个民族的血液之中。连他的狂妄也与绝望毫厘不差。
闻一多说一个王朝的末年，比如晚唐的时候，老年人忙于救世歌哭，青年人乐于避世修禅，前者如白居易，后者如贾岛。他说，贾岛的孤僻苦寒风格意味着每一个末世朝代的心态。那么白居易的救世热情就是下一个朝代的种子？这个诗歌景观是不是也常常倒过来呢？一个社会中的老年人活出德性来毕竟是一个社会的福分，老年是一代人的未来。维吾尔老人使我看到了一个族群最终的德性与心智，似乎他离神灵比死亡更近，以致使人不再那样畏惧死亡，或许死神是一个善神。
写作的人
他把他自身作为一个挖掘的矿。一个不知辛苦的劳动者和他自身的资源，以及他的卑微的生产资料。劳动者永远不知疲惫，只有资源枯竭或者矿藏日益稀缺时，这个劳动者才开始绝望。而且，他永远也不能享受自己的产品。他只能享受挖掘这一行为。他这样勤恳，注定有朝一日要彻底绝望。但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一个秘密，他的感受力是一个可以再生的资源，而不是现成的经验存储。另一个也是诡秘的：语言是他的挖掘工具，又是生产资料，又是他奇异的可以再生的资源。一个劳动者得以推迟着绝望的时刻。
秋天
九月初，窗外的小杨树还在长出土红色的嫩叶子，尽管天气渐渐已有些凉了。到了中旬以后，出门几天回来，发现不再有新生的土红、黄色叶片了，树尖上的叶片已是绿色，再过一些天，今年新生的细条条的树干也会失去绿色。现在，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干枯，不再那么水灵带来一阵阵微雨的幻觉。
联系
读纪德的文章，在他对读者念出巴格达一位素昧平生的青年的信之后，他最后说的话打动了我：“我相信小国人民的智慧。我相信少数人的美德。”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个小国家一样的石头城，想起了塔吉克人，还有波兰和她的儿女米沃什、伊瓦什凯维奇、神波丝卡，布拉格的卡夫卡、哈维尔，离异了的布达和佩斯的孩子伊姆莱——好多天，我总是听见愚蠢的话，以至于听见有人这么耳语时我以为自己听到了未来世界的新福音：“我相信小国人民的智慧。我相信少数人的美德。”对了，接着纪德还加上了一句必须另作它解的话：“世界将由少数几个人拯救。”
来自文学的印象
只要想到俄罗斯，它就是普希金的，果戈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托尔斯泰的，屠格涅夫的，尤其是契诃夫的，有那么宽阔的草原，那么多的树，枞树，桦树，青草或干草，从译成汉语的文字中依然散发出一阵阵气息；它的乡间像墓园那样荒凉，混合着契诃夫式的伤感和平静的失望，就像他的朋友列维坦的画，可总有一束清辉照亮了它，像一种剩余的温情。在这一图像出现的时候，让人顿然感觉没有在那里生活过几乎就不值得生活。
过渡性的季节
秋天。这是一年之中最完美的季节，一个不稳定的、过渡性的季节。一切都开始转向宁静、柔和、轻盈。即将消失的事物发出一种渐弱的颤音。如同一天中的黄昏是一个过渡性的时辰。你也该转向一种过渡性的生存：宁静，柔和，渐弱，渐远。
斜坡
坐在一个斜坡上就那么幸福吗？心里总是渴望这样一个斜坡，总是想念置身于一个达坂、一个山口转弯或下坡前的那片滋生着幸福感的地带。一片覆盖着油菜花、青稞或草场的斜坡是什么呢，一个纯粹的斜坡是精神上的一个什么符号呢，竟然与幸福感有关。置身一个斜坡的时候心中几乎已完全知晓了通往幸福的途径。斜坡是一个秘密。我看见那片斜坡似乎就是化为物质形象的一个音乐主题，一句诗正在——跨行——表达着它。
此刻我想起在拉吉山的南坡，下面是一个藏族村落，幸福本身似乎就近在咫尺的草丛里响着，从斜坡上吹过来与我的心动同体。
虚构
对于一个没有什么远大前景的人来说，生活是不易的，没有困难就是最大的困难。我必须活在对自己的虚构中吗？对我来说，这一切只与写作有关：现在我处在一种空缺状态，只有当一种无名的临近感到来的时候，我才站在一个大斜坡上。
提炼与捕获
你真是个有点贪婪的人，每天都想从如此贫乏枯燥的生活中提炼出一些金枝玉叶。从无足轻重鸡毛蒜皮的生活中提取出几毫克重的新思想。有时像一只饥饿的豹子，寻求着幸运的俘获物，在语言一跃而起跨越了障碍物的时刻。
礼崩乐坏
夫子听到西周古典音乐的和谐精神正在被、早已被春秋争霸的喧嚣所取代。音乐的秩序被噪音所颠覆。或者说，西周之前是天体的寂静或宁静产生了音乐的灵感，春秋则是地上的噪声产生了音乐。音乐不再是一种和谐关系的体现（颂），而是各种不同的独白（风）。音乐不再只是一种仪式，而是一种属于声色的享乐。
冬天的光
冬日清晨，光线因寒冷而澄澈。荒凉的土地由于没有了植物绿阴而袒露在光中。窗外的小杨树林只剩下简洁明晰的主干：它不是什么状况的一个比喻，而只是它自身。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在寒冷中闪着光。它的安静似乎出现了不可言喻的期待。
描述一个物质的世界——哪怕只是一个人的目光在其中茫然发愣，也具有某种大于意识的意义。此刻我承认，最初想写出“光”本身那种质感的文字显得黯淡了。
手稿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