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爸爸不再来六四班上课了,可是,他每天会跟乔韵芝一道作绿绿和其他老师布置的作业,偷偷地夹在乔韵芝的本子里一道交上去。
乔爸爸说,他小时候念的书太少了,现在,要补一补课。
乔爸爸成了绿绿老师的编外学生,他说,活了三十多岁,现在才明白,原来做爸爸,也要天天成长。
乔韵芝现在跟绿绿老师走得更近一些了,绿绿告诉乔韵芝,要体贴爸爸,因为做爸爸,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
其实在上一回跟乔爸爸谈过话以后,绿绿老师就把班干部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制定了一个帮助乔韵芝的计划。
首先,绿绿老师说,大家不能孤立乔韵芝,活动要带着她一块儿参加,要把她当做是六四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跟其他人一样。
他要求中队干部带头跟乔韵芝交朋友,让他们领着她一起搞班会活动,甚至让乔韵芝做班会的主持人。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乔韵芝在表演与主持方面还真的有点天份,歌唱得也很不错。
绿绿老师还让乔韵芝自己挑选同桌。
他在班上开展“亮眼睛”主题活动,让每一人同学擦亮眼睛找一找别人的优点。
真的有同学找到了乔韵芝的优点,说她个人卫生好,说她有一副很优美的歌喉,大家热烈鼓掌,请乔韵芝同学唱一曲。
绿绿想,其实,小孩子的脑子,就好象淘金的筛子,会过滤掉那些不愉快的砂子,慢慢地留下那快乐美好的,金子一样闪光的记忆。
绿绿还记得上次在乔韵芝家跟她约好的事,真的让乔韵芝在手工课上教大家绣十字绣。绿绿要求每一个人都要跟着乔韵芝学着完成一副十字绣作品,男生也不例外。绿绿自己就带头跟着学。
有的事,看起来并不难,要自己真正动作做了,才明白其中的不容易。男生们捏着细细的绣花针,研究了半天图案,小心地在巴掌大的绣布上落针,不是绊了线就是戳了自己的手,吴昀一个劲儿地呻吟:“痛苦啊痛苦啊!”
绿绿大大地嘲笑男生们,得意地宣称,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心灵手巧,做十字绣这种手工简直是手到擒来。可这话说了没到五分钟,绿绿就发现,他把绣布与自己的牛仔裤缝到了一起。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绿绿终于把绣布与牛仔裤剪开了,可惜,好好的牛仔裤被剪出了一个洞!可是绿绿还是挺快活,说这是现在最最时髦的“洞洞裤”,还特地站起来,摆了一个模特的POSE,展示他的最新作品:“洞洞裤”。
汤恩伯偷偷地跟徐白说:“幸好,这个破洞是在腿上,不是在屁股那块。要不然,嘿嘿嘿嘿……”两个小子想像着那种情景,笑得简直快喘不过气来了。
乔韵芝显得特别地细心,一遍一遍地做着示范,不管谁叫她过去帮忙,她都没有一句怨言,她还带来了自己全部的十字绣作品,展示给大家看,其中最惊人的,是一个蓝色的靠枕,上面,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一起跳舞的画面,色彩搭配艳而不俗,针角齐整细密,乔韵芝说,这是她做了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这个靠枕在教室里在每一个同学的手上传递着,大家小心地捧着看,像捧着一件宝物似的。
绿绿老师也送了乔韵芝一件礼物,是一个红绳编的手链,上面系了一个小小的陶瓷猴子,绿绿老师说,当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就用手摸一摸这个小猴子,它是一个神奇的猴子哦,可以帮你克服毛病。
慢慢地,六四班的同学,不再与乔韵芝那么敌对了,乔韵芝也开始慢慢地融入六四班这个集体。
天越来越冷了,同学们的衣服越穿越厚。绿绿说,他最喜欢看小朋友穿得厚厚实实的,像一朵朵膨起来的爆米花。
又是一年了,六四班的大多数人都拔高了一截,郑宵的裤腿短了,吊在脚腕上,看着就让人替他冷。小然老师替他把宽宽的折上去的裤边放下来;汉汉的肩更宽了,可以穿上爸爸的旧外套了,从背后看去,简直就像一个大人;连汤司令也胖了一些,不再显得那么贼眉鼠眼的了;甚至有的男生,开始变声了,说话声嗡里嗡气的;他们走路时故意地甩着日益宽阔起来的肩膀;而有的女生,却变得缩头驼背,以期掩示她们渐渐鼓起来的胸部。
这一群小毛孩子,绿绿老师想,好象经春风一吹就刷刷地长起来了,一天一个模样。
那一天,六四班正在上体育课,老师宣布自由活动以后,大家四散开,玩起来,打球,追跑,比划拳脚,女生则文静地互相挽着胳膊围着操场散步。
只有乔韵芝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
绿绿老师正巧从图书馆里出来,看见她。
“你怎么啦?”他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乔韵芝的脸色真的很不好,灰白灰白的,抱着胳膊,今天难得有特别特别好的太阳,她却好象很冷。
绿绿老师在她面前蹲下来,突然发现,乔韵芝的脚踝处,有一线血迹流下来,慢慢地流入雪白的袜子。
绿绿惊道:“你怎么流血了。”他用手去替她擦了一下。
乔韵芝突地眼睛涌满了泪水,黑乌乌的眼睛看着绿绿老师,欲说还休,惊慌委屈。
绿绿老师的脑子轰地响了一下,他明白了。
绿绿老师把手紧紧地攥成拳,站起来,说:“你坐在这儿不要动,我去叫张老师来。”
绿绿老师叫来了张小然老师,张老师还带来了她自己的一件深色的风衣,她把风衣披在乔韵芝身上,扶着她进了厕所。
绿绿老师在水龙头底下一遍一遍冲洗着他的手,他的脸红得象烧起来了,于是,他把头也伸到水流下面冲洗。
绿绿老师在深秋很凉的水流里急促地喘气,象一只可怜的被甩到岸边的小鱼。
旁边有一个低年级的小豆丁看见老师在用水冲头,他也打开水龙头,伸过头去要冲,被绿绿老师一把抓住。
小豆丁说:“老师啊,为什么你可以冲冷水呢。”
绿绿老师说:“老师错了,老师也不冲了。”
当天下午,绿绿老师就发起烧来。
可是他不想去医院,也不想回家。
办公室的老师们就打开躺椅,让他睡一会儿,还从卫生室拿来了退烧药。
老师们叫绿绿好好休息。绿绿闭眼躺着,意识有一点儿迷糊,却能感觉身边有人轻轻地走过来,有清凉的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抚过去,有压得很低的说话的声:“还在烧啊。”
“我去买小柴胡冲剂吧。”
“先等下,让他再睡一下。”
然后安静下来,可能是老师们都去上课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过来,摸摸绿绿的头发,小小声地说:“这没什么,不要紧的,不要紧。”
绿绿听出那是张小然的声音。
昏昏沉沉里,绿绿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他大约十五六岁,有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觉得腿隐隐做痛。他很害怕,不敢告诉妈妈,就告诉哥哥。
哥哥还是转告了妈妈,爸爸妈妈都急坏了,带他去医院看病。
他记起,那个给他看病的是一个非常非常年青的医生,他自己就象一个孩子,皱着眉头,在绿绿的腿上认真地捏来捏去,让爸妈带绿绿去做一个CT检查。把爸妈都吓坏了,绿绿自己也吓得不轻。
他以为他要死了,他一定是得了很严重的病,骨癌之类的。吓得躲进男厕所,坐在冰凉的砖地上发着抖。
还是哥哥找到了他。
后来,来了一个白头发的老医生,他用小锤子轻轻地在绿绿的腿上敲一敲,很慈祥地笑,告诉他,这不是病,只是生长痛。
就是人在成长时,因为速度过快营养没有跟上而造成的一种疼痛。
老医生说,这是世界上最美好最无害的一种疼痛。
绿绿才明白,原来成长也是会痛的。
是一种说不出的痛,痛的方式也不一样。
有的人痛在骨头里,有的人痛在肺腑间,有的人,痛在心坎上。
现在,绿绿想,轮到他的学生们痛了。
真是奇怪的事啊,孩子成长,老师也会跟着一块儿痛。
绿绿老师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睡着了。
在睡着前的一瞬间,他觉得有人在他身上加了一件小毯子,轻柔地盖下来,带起一点点的风,扑在自己的鼻间。
六四班的同学们听说绿绿老师不舒服,都围在办公室门前,想看看绿绿老师。
张小然老师说,如果你们轻轻的,可以让你们进来看一下。
沈永恒带头说:“我们一个一个地进去,一定会很轻很轻的。”
于是,他们真的一个一个小心地走进来,象踩在羽毛上那么轻,远远地看一眼绿绿老师,就又小心地退出去。
他们都看见,绿绿老师睡得很安静,毯子遮住了他的半个脸。
乔韵芝没有跟着大家一起来,她悄悄的独自地在绿绿的办公室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她又绕到窗户那儿去,偷偷地看着绿绿老师。
在乔韵芝年青的十二岁女生的心里,真正的男人必须是很成熟的,他们身体健壮,剑胆琴心,仿佛世界上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他们宽阔的肩膀可以挡住所有的烦恼与苦难。
现在,乔韵芝隐隐地有点明白,原来,男人可以以许多种形式表现他们的坚强,温柔如水滴,也可以强悍如军队。这种认识朦朦胧胧,丝丝缕缕,并没有成形,却让小姑娘乔韵芝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觉醒与感动。
第二天,绿绿老师觉得好得多了。
李汉汉从家里带来了一包绿兮兮的药片,非要绿绿老师吃。
“是什么?”绿绿老师问。
“是螺旋藻片。是世界上最最补的药。”汉汉说。
绿绿老师于是把药放进嘴里,那种药非常非常的腥气,吃得绿绿老师的脸皱得象一个包子。
汉汉看见绿绿老师吃了药,放了心,世界上最补的药啊,绿绿老师肯定没事了。
绿绿老师进教室时发现,他的讲台上堆了好多包小零食,都是大家送给他的。
绿绿老师谢谢大家,尽管那些小零食对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是,却是同学们的一片心意。
中午,绿绿老师去食堂吃饭。
乔韵芝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乔韵芝今天打扮得非常齐整,长头发梳得光光滑滑,扎成一只长长的马尾,完全露出了她鹅蛋形的脸,象一个大姑娘一样地文静。
她递给绿绿老师一个小包,原来是一包小西点,用小袋子包得漂漂亮亮的,封口处还系着金线。
乔韵芝说:“老师,这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钱买的。”
绿绿老师等她走后打开袋子,拿出一块小小的巧克力饼,扔到空中,张开嘴接住。
“卜”小饼在口中碎裂,一股子非常浓郁的巧克力香。
有低年级的小豆丁看见了说:“老师,吃饭前你还吃零食吗?”
绿绿老师对着他笑得开心,又扔一个巧克力饼,叫小豆丁接,咦,这小家伙一下子就接住了,高高兴兴地嚼得咯蹦咯蹦地响。
绿绿老师说:“啊呀啊呀,你好厉害好厉害!”
绿绿老师在阳光里眯起眼睛。
今天的太阳真的很好。
绿绿老师的病还没有好透,他的头有时还有点隐隐作痛。
可是这没什么的,绿绿想,成长嘛,总是要要痛的。所有人都会经历这种疼痛。
天天成长,天天向上,在疼痛里一路向上,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