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汉宫透着不同往日的喜庆。早早掌上的绢制大红色宫灯高高悬挂,透射着一股令人愉悦的喜气祥和。泱泱汉宫一时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似一场美好繁华的瑰丽梦境。
而雪,还在静悄悄地下。雪地上有几列参差不齐的脚印,深深浅浅,绵延至远方。
钟鼎声乐,清绝激越,只应天上上有,人间难得闻,震落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宫灯之下雪光如银,晶晶闪闪,晃人心动。
风雪里,宫灯下,一个脚蹬黑色缠金丝蟒靴,头戴攒金华冠,身披黑色貂绒大氅的男子背对着我负手而立。
“刘章?“我冒失着低低唤了一声,惊动了似乎正闭目凝思的人。
他立即转过身来,黑色衣襟上的云纹金丝线耀着通明的宫灯忽闪扑烁,黑亮的眸子如暗夜里闪耀的明星,只含笑望着我,温言道:“我可是等你许久了。“
我颦了颦眉,垂首直直盯着脚尖上粉线着绣的春睡海棠,脚尖踮起细细碾着吱吱作响的积雪,手一下一下拨弄着额发前落下的晶晶亮亮的雪花,漫不经心道:“等我何事?“
要知道,此刻作为皇家近亲的他理应出现在皇家除夕宫宴上,天晓得莽撞不羁狂放如他,眼巴巴地跑这里做甚?
“你随我来就是了。“他一面将披在身上的黑色貂绒大氅脱下围在我身上,将我裹个严严实实,一面不由份说拉着我朝前走去。
他走在前面,我随着他的脚步,不急不缓,跟在身后,宫灯投下他高大温暖的剪影将我紧紧笼住,脚下,积雪咯吱,如奏美乐。
他一路未言,只紧紧牵着我的手握在手心,生怕弄丢了似的,温厚的掌心一脉一脉传递着醉人的温度不知不觉暖透了女儿家摇漾的芳心。
“暗香苑?“两人站定,我抬头望了望落有积雪的门匾,心里沉浸着难以名说的欣悦,漫天的飞雪打湿了宫灯,模糊了我的视线。
“暗香苑遍植梅花,此时正值怒放之期,翘首盼佳人来赏芳香。“他低低俯视着我的眼睛,墨瞳如星子,语气温柔:”我想着你也许喜欢,所以带你踏雪赏梅同度佳节。“
我扭过头不再看他,只轻轻走至一树梅花下,拉过一枝晶莹缀雪的寒梅,探在鼻尖仔细地嗅上一嗅,一股清香直入丹田,沁人心脾。
“梅香醉人,果然不虚,“我软软道。举目望去,整个梅园千树万树朵朵齐绽,置身其中,恍如坠入花海仙境。红梅簇簇,艳红似火,白梅朵朵,洁白如玉,枝头花间盈落满雪,映照着相依的缱绻二人。
他轻轻摘落一朵红梅斜斜簪在我的发髻之间,喃喃道:“早前只觉得前人以花喻美人稍显做作俗气,今日看到你这样子,又觉得没有比这个更恰当了,却只是人比花更美。“
听了他此番言语,只觉得心头突突紧跳了两下,杏腮飞红,不知如何应对,只扭过身去,折了一枝含苞待放欲语含羞的梅花捻在手里把玩。
再偷偷观他,竟是别样的风流倜傥之姿。
平素里只见她的顽劣狂傲,今日雪夜之于冰雪红梅下的刘章公子竟是另一番的丰神俊朗,水剪双瞳含冰雪,清澈见底,熠熠夺辉,亮如星子,眉若刀裁,鼻若悬胆,面如羊脂,光彩耀人,其姣好之姿竟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恰如冰清明月,珠光宝玉。
“你在偷偷瞧我?“他语意间有些发笑,只过来扳我的身子:”既然想看,就让你看个够。“
我有被识破的慌乱,欲要出口搪塞的话被噎在喉头,生生地吞了下去,尴尬之意不知何解只抬脚要走,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直直扑在他身上一同跌落在梅树下雪地里-----
他的唇又一次合在我的额头,鼻息轻轻缓缓暖暖融融,融化了额发前的落雪。我紧咬了咬嘴唇,欲要起身,不想他双手紧紧环住我的腰身使我动弹不得。
我很清晰地听见他一脸得意的坏笑,懊恼至极,两只手撑在他的肩头紧握成拳,软绵绵地锤了两下,急忿道:“放开我!“
他笑得越发肆无忌惮,连眼睛里都布满了放肆的笑意:“别动!只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冰天雪地的这样子暖和“
我一时气结,哑然失笑,有这样取暖的吗?开始胡乱挣扎。
他喉头明显一动,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带着迷离的哑意:“你再这样乱动弹,我就不止这样抱着了。“
我不解其意,又狠命挣扎了一番,突然唇齿间被紧紧封住,所有的呼吸都被攫去。我被他反力压在身下。
梅花簌簌而落,落在额上,印出淡淡的梅花痕迹,如美丽花钿。
我用手推他,无奈力气太小,怎么推他都坚如磐石纹丝不动一味攫取我唇齿间的甜蜜,我计上心头,狠下心来用手掐他。
“哎呦。“他松开我揉了揉胳膊,挑了挑好看的眉毛,一脸邪魅的笑意:”你怎么这么狠心?谋杀亲夫啊?“
我立时啐了他一口,待要发怒,他紧紧捂住我的口,悄声说道:“有人来了,别说话。“
我屏住呼吸,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粉色身影立于一树梅花下浅吟低唱:“莫等东风兮,寒梅独自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锦书难托,相思难寄,寒梅寒梅,教我如何放下这千张相思万种柔情?此情难消,此情难消,横思量,竖思量,还是相思好------“
我观其身影,再辨其声音,不是妙儿,还是何人?
我心里暗暗纳闷:妙儿何故在此吟歌?歌声字字伤情,句句悲切,欲语还休,似有绵绵无尽的相思之情。莫非妙儿有了望而不得的意中人了?那会是谁呢?
“看来你的这个好姐妹已然有了心上人,却不知你的心上人又是谁?”刘章轻轻附在我的耳后,吐气如兰悄声说道,带着几分急切地询问,几分探究的意味,几分考量,几分试探兼着几分说笑,却让我并不以为意全不当真。
“我哪有什么心上人?”我只顾透过斑驳影离的梅树枝落间仔细关切着妙儿的一举一动,并未细细琢磨身后那人的话中深意,脱口而道。
不想好端端的本来嬉皮笑脸的刘章如六月的天登时间变了颜色,猝不及防深深埋在我的颈间狠狠咬了一口。
“疼------”我生怕惊动了垂首凝思的妙儿,不敢做大动作,只轻轻唤了一声,用力将刘章推倒一边,气呼呼盯着他,伸手摸了摸颈间,已落下了深深一排齿痕,已然渗出血来了。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这是有多恨我?还是方才被疯狗咬过发病了?
“你还知道疼?我还以为你没感觉呢?”他咬牙切齿道,脸色铁青,怒目圆睁,难看极了。
“我------”我一时语噎,不知哪里惹到这位小霸王了,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他刚才的问话,没什么不妥呀,于是大着胆子接着他的话茬问道:“那你的心上人又是谁呀?”
没想到我话一出口,他的脸色更难看了,直直盯着我,只盯得我浑身发毛,怀疑自己是否长出了三头六臂来了。他停顿了许久,方从牙齿间重重吐出几个字:“我、不、信、你、不、知、道、”恨恨之意,溢于言表。
哎,他这不等于没说嘛!我撇了撇嘴,本来紧紧悬在半空的心又一次沉沉落下,发出扑通的声音。失望透顶!
“我哪里知道了?你又没告诉过我。“小声嘀咕着,不再理他,再去看妙儿,已不见她的身影了,想必已回去了。
我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雪,将他披在我身上的黑色貂绒大氅丢给仍懒懒坐在雪地里发呆的他:“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窦漪房!“
我蓦然回首,看到他站在离我几丈距离的梅树下高声唤我,神情落寞得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目光坚定如初。
“窦漪房,我------”黑色的夜空绽开了一朵朵绚丽的烟花,璀璨绚烂,爆竹声震耳欲聋,淹没了他后面的话语。新年了!
我微微笑着与他遥遥相望,他亦微笑,目光沉静得如一泓温泉水。
漫天的飞雪,周围簌簌而落的梅花如雨,隔着我和他,仿佛咫尺便是天涯,可我们只是遥遥相对,我,始终不敢向前迈一步。
我与他隔着身份,隔着地位,隔着重重------我亦从未奢想过他会是我的那位良人。自小便在心底默许如若初成嫁人必要嫁得一心之人,从此一生一世一双执手到老。可如今我既入了宫,万事皆身不由己,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人却是最不能一心的吧?试想哪个官宦黄胄子弟不是娶个三妻四妾的呢。刘章啊刘章,我知你心,你却不能通我之意,你我又岂非是这咫尺天涯?
飞雪染白了头发,这样,也算是一瞬到白首了吧,我苦涩地一笑,默不作言。
却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冲他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一片茫茫飞雪里。身后,梅花纷落如雨。
炮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此起彼伏,新年的第一个凌晨,京城守岁的百姓想必都倾巢而动争相燃放新年的第一***个头等的好彩头,美好的寄望都在这声声的爆竹声里。爆竹声声辞旧岁,瑞雪飘飘迎丰年,该是新年新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