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不同其他季节,总是透着异常的安静与寒冷。月亮似乎也不耐这种冷意,比往常出来的都略晚些,月明如银盘于东边的天际冉冉升起,此时又仿佛窥测到了我此刻忐忑隐蔽的心意,躲到白莲花的云朵里悠悠穿行,地上斑驳暗影一阵掠过一阵。
顺着住宿的地方一路向西是御膳房,那里堆满了各色各异总也吃不完的奇珍佳肴。上次给太后做翡翠白玉汤时我已摸熟了路,此时再去轻而易举就找到通往御膳房的捷径了。太后与皇上的寝殿距离御膳房路程颇远,若晚上想吃宵夜,等御膳房做好吃食送去恐怕早已凉透了,因此太后皇上与众位妃子早在寝殿的偏殿另辟了小厨房专门做些夜宵和半晌饥饿时喜爱的吃食。御膳房只负责一日三顿正餐与宫廷宴会,晚上闲暇是无人值夜的,只有几个侍卫在前门守着。
我躲过了几班巡视的侍卫,蹑手蹑脚摸到御膳房的后门,窃喜一阵,从头上拔下簪子,悄悄推掉门栓,摸了进去,也不敢多加逗留,摸到一只尚有余温的烧鸡,警惕地四处张望一番,并无人察觉,心底暗暗庆幸,立刻就退了出去,仍旧用簪子小心插上门栓。
重重栾栾的宫殿殿脊,在夜色里张牙舞爪,冷风吹过,殿檐角上的宫铃叮当作响,回彻在空旷的泱泱汉宫之围。我紧裹了裹外衣,将烧鸡揣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夜色迷离,越走越乱,只觉得来时的路愈加变得不清晰起来。糟了!走岔路了!
突然,枯枝之上,“扑愣愣”几只寒鸦破空而去,顿时一阵凉意直袭背脊,我悚然而立,不敢往前再走。只听有呜咽咽的女声幽幽传来,听不分明。我大着胆子向前迈了几步,似有一妇人哭泣而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心中骇意更甚,再细细辨认自己所处之地,定了定心神方缓过神来。没错,这里是永巷。只是走偏了路来到了关押犯人之所的永巷胡同,可是这黑天夜里的何故传来女者悲切歌声?莫不是有什么冤情?我又向前颤了几步,只见一栏破败的铁门裂开着,门边的守卫早不知去向。脚下一罐酒壶翻在一边,汩汩冒着酒气。我摇了摇头,心想肯定是守卫的大哥偷懒喝酒御寒去了,里面的犯人想必已是关押许久不得他们上心了。正出神想着,一个温热的巴掌捂住了我的嘴巴。
“呜呜------”倏然惊恐睁大双眼,心中骇意陡增,下意识死命挣扎。是谁?
“别怕,是我。”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背后沉沉响起,带着一丝安抚与紧张。
我扒下他该死的捂在我嘴上的手掌,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要发怒。他及时制止,轻嘘一声,悄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冷哼一声,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会在这?”
“我来看一位故人。”他不紧不慢答道。夜色深沉,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始终让我觉得今晚的他与平日所见终是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小文子,是你吗?”黑洞洞的屋里阴森恐怖,传来幽幽的女声。
我唬了一跳,一个转身,急忙躲在他的身后,紧紧抓住他后背的衣襟,不想这一小小举动竟惹他莫名发笑,安慰我道:“莫怕!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位故人,你也随我一起来吧。”
我很不情愿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走近一个黑乎乎的小屋。
月光如银,一泻千里,透过斑驳破败的窗户洒落于屋内,带来一丝光亮与皎洁。
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位衣着破烂的妇人披散着头发萎缩在墙角一侧,本是皎洁的月光照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恐怖又可怜。她微微一动,哗哗啦啦一片声响。我大着胆子仔细看了一眼,天哪!这个女人的四肢竟被细细长长的铁链拴在墙角。
“夫人,我来给你送吃的了。”刘章弯身将一个食盒揭开放置在那个女人的身畔。
她也不动。夜的安静使我似乎听到了她鼻翼扇动的声音。我仗着刘章在身边,跃跃弯身往前凑了凑身子想看清她的长相,更想知道她到底是何许人物。
不想这一弯身,怀里的烧鸡趁机滑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对面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女人一个跃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夺去还未落地的烧鸡,大嘴大嘴啃吃起来。
我呆立半晌尚回过神来,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许久未吃过东西了,又闻着烧鸡的香味,咽了咽唾沫,悄悄扯了扯刘章的衣摆,问道:“她,是谁啊?”
刘章只是直视着那个女人,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又轻不可闻,轻声说道:“先帝爱姬戚夫人。”
我轻轻喔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却是从未听说过。”
不想刘章嗤笑了一声,带着一丝寒意:“若是有人此刻还能在宫里听说到戚夫人,那倒真是奇了。”
他的话莫名其妙,令我对眼前这个身陷囹圄的女人又多了一份探讨的兴趣。
戚夫人终于把整只鸡连皮带骨头地啃完了,最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叹了口气道:“御膳房的吴师傅想必是真老了。这烧鸡原本应是用健康一年以上家鸡,辅以野生山人参,陈皮,八角,辛夷,小茴香,大盐,饴糖,肉蔻,橘皮,砂仁,丁香,白芷,草果,山椒等二十八种名贵药材再配上老汤烧制而成,制成之后鸡体型如元宝,呈浅红色,微带嫩黄,肉丝粉白,韧劲十足、咸淡适中、五香浓郁、肥而不腻、烂而不散是为佳品。如今吃着却是太过咸腻。辅料似乎也是少放了许多,味道真真不如以前了。”
我暗暗佩服戚夫人的味觉,心里还在心疼被她果腹的只剩下一堆骨头的那只烧鸡,呜呼哀哉,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偷来要去孝敬姐妹们的啊,如此情况让我有何面目回去交差?心底暗暗叫苦,却只是敢躲在刘章身侧偷偷瞧着她不敢动弹。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斜眼瞅了瞅我,语意不快地问道:“小文子,这个小丫头是谁啊?“
小文子?我暗暗发笑,看来刘章并没有告诉她真实身份,不然不会如此称呼。只是这个称呼让我想起了另一种害虫:蚊子。蟑螂、蚊子,果然是极配的。想及此,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戚夫人冷冷睨着我,颇有些愠怒之意,嘴里却只是对着刘章说道:“小文子,这是哪里来的小宫女,这样没规没矩,不成体统。”
刘章迟疑之间,我已急忙止了笑意,低眉敛首行礼道:“奴婢长乐宫宫女窦漪房见过夫人,初来乍到,失礼之处还望夫人海涵。”
她闻言双目俱是一亮,在黑色的夜里熠熠生辉分外清晰。随身起来的铁链哗哗作响,震得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长乐宫?可是临华殿?”她急切地询问,几缕原本背在身后的长发顺势滑落在额前拂在面上,遮住了她大半个惨白的脸庞,吓得我不知所措,也未细想只是胡乱地点头。
不想她却因此而兴奋起来,颤微微站直了身子,连串问道:“殿里的白玉山水浮雕屏风可还在?孔雀翎羽宝榻是否安然无损?对了,夜明珠,东海产的夜明珠是否仍挂在雕花的梁上?”
我不知从何应起,因为我从未涉足过临华殿,对殿内陈设更是一无所知,可面对她巴巴的询问只得眼神扑朔胡乱点头。身旁的刘章不满地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别乱说话。我一脸无奈地回望他一眼,甚是不解与无辜。
此时,戚夫人已恢复了原来的坐姿,乌黑浓密的长发已悉数服帖披散在脑后。她缓缓执手轻轻梳理着发丝,萦萦绕绕,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脸上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洁白的月光倾泻如雨,洒落在她的身上,仿佛遥远记忆里一场瑰丽繁华的梦,飘渺虚无,并不真切。
她的手指洁白又修长,纤纤弱弱,一起一伏之间皆是柔意,随之面庞亦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只见她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
我心底暗暗赞叹:如此女子年轻时该是怎样的风情?何等的尤物?又念及她此番处境,又默默惋惜深以同情,不禁感慨人生无常,命运无定。
戚夫人只是呆呆出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喃喃自语道:“这些可都是皇上赏给我的呢!他说只我独有。”语意之间尽是温柔的女儿家娇柔之态,情意绵绵,令人不胜唏嘘。
她口里的皇上想必应是先帝吧。
“皇上?皇上!你在哪?不要丢下懿儿,你说过的你最爱懿儿了,皇上------”她似乎突然忆起什么,一时之间竟疯癫狂躁,乱抓乱叫,又哭又笑,骇得我紧紧抓住刘章的袖摆。
“吕雉,你这个贱妇,你得不到皇上的爱就以这样的方式折磨我!拆散我们母子?你卑鄙无耻不得好死!”她又突然变得声嘶力竭起来,整张脸因气愤变得扭曲狰狞,只高声咒骂:“贱妇,你争不过我的!皇上他终究只爱我一人,你始终是争不过我的!哈哈哈------”
刘章望了她一阵,几番叹息,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拉着我走出了屋子。
“戚夫人,就先帝于战乱之危,互定终身,其长袖善舞,深得帝心,与先帝恩爱甚笃,生有爱子赵王如意。或许正是她太得帝心,才会落得今日这般光景吧。”刘章愈说声音愈低,带着五分惋惜,五分同情:“当年的戚夫人明眸善睐,能歌善舞,艳冠京城。我幼时曾亲眼所见夫人所跳‘翘袖折腰’舞,艳惊四座,未料想今日却是------“
“那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呢?他又为何不救他的母亲于水火之中?“我百思不得其解。
刘章苦笑数声,方缓缓开口:“当今太后只对外宣称戚夫人已殉情随先帝而去,又何来‘救她’一说呢?”
啊?眉目之间俱是惊讶,如此说来,赵王如意尚不知他的亲生母亲尚在人间受苦。这也难怪戚夫人会凄凉作歌了。
“可你又为何不去告诉赵王?”我小心说道,话一出口就觉后悔,深知这不是我所能管的事。
“我若告诉他,那才是害了他们母子。”他负手临风而立,冷峻非常。
我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算作应答。微风吹乱了额前的头发,带着几分寒意。
“对了,你为何在此?”他侧过身,低低俯视着一脸心虚的我,嘴角恢复了一抹淡淡的熟悉笑容。
我抽了抽鼻子,原原本本老实交代,反正看样子也瞒不过去。
不想他听了竟是哈哈大笑,刮了刮我的鼻头,只道了一句:“你原地等候,我去去就来。”
不过半刻功夫,他出现在夜色里,携了半只小袋儿食物丢与我,笑嘻嘻道:“下次再偷,记得叫上我。”
我悠然接过,小声嘟囔道:“我哪里是偷了,只是拿了而已。”也不多言,转身离去。
幽幽夜色,浓重如墨,缥缈之间似有一缕凄凄切切的歌声在夜空里低低徘徊,悠悠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