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今中外众多的流亡者颠沛流离的生活相比,春秋时期晋公子重耳(也即是后来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的流亡生涯就浪漫得多了。
这位晋献公的儿子因为晋国统治集团内部激烈的争权斗争而被迫流亡国外。他逃亡时已经四十三岁。这个年龄在医疗卫生条件十分落后、平均寿命普遍很低的古代已经算很不年轻了。然而,重耳有政治资本:他可能成为未来的晋国国君。所以,那些有眼光的诸侯纷纷将对重耳的接待看做是一种政治投资。投资么,无非是财帛、车马、美女,古今中外大凡如此,而当时的诸侯特别注重“食色性也”这一条真理,所以送美女似乎更流行些。
重耳屡次出亡,从这个国家逃到那个国家,在从狄国出亡之前,他对自己的老婆说:“等我二十五年,如果还不回来你就嫁人。”说罢他带着贤士赵衰、贾佗、先轸、魏武子和娘舅狐偃咎犯等一帮追随者出国去了。然而,这个约定对重耳本人却没有多少约束力,那个时节并不提倡“一夫一妻”,所以,重耳公子在外流亡整整十九年,一路上接受诸侯馈赠的美女,一路结婚过去,做人家的老女婿,倒也堪称是一次“浪漫之旅”了。
浪漫自然是大多数人孜孜追求的,然而浪漫却毫无疑问地会影响一个人的斗志,即使是公子重耳也不例外。《史记·晋世家》中生动地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重耳公子来到齐国,当时的诸侯霸主齐桓公也很看得起他,规格很高地接待他,还将宗室的女孩子许配给他为妻,陪嫁的嫁妆“有马二十乘”。日子过得十分优裕,重耳有些“乐不思晋”了,在齐国一住就住了五年,与那个齐女恩恩爱爱难舍难分。赵衰、咎犯等一班追随者在桑树底下开会商量着如何让重耳离开齐国。不想却被齐女的侍者听到了,回去告诉主人。这位齐女竟然杀了来汇报的侍者,帮着赵衰、狐偃咎犯他们劝重耳走,劝即劝吧,为什么还要杀了来报告的侍者,这又无所谓什么机密。我总不明白。反正古人做的很多事都会让现代人不大明白,这只是其中小小的一桩。不明白也就不明白吧,齐女与重耳的对话倒很有趣:重耳说:“人生安乐,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
齐女说:“子一国公子,穷而来此,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反(返)国,报劳臣,而怀女德,窃为子羞之。且不求,何时得功?”
齐女的话可谓一针见血,关键是这些人追随了你这么久,你还没有报答他们,所以为了他们你也必须回去参加对王位的竞争。
然而重耳似乎还是没有听进去。最后齐女只好灌醉了重耳,让赵衰、狐偃咎犯他们把自己的老公弄走。半路上,重耳醒了过来,不见卿卿娇妻,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大怒,操起一把戈就要杀自己的娘舅狐偃咎犯。后来被大家劝止,他还恨恨地与娘舅对话,又颇有趣:重耳说:“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
咎犯说:“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
两个人这么斗着嘴,上路了。
对于公子重耳来说,齐国简直有点像猪八戒眷恋的高老庄。这也难怪,一个人在事业上身处逆境,心灵也会变得脆弱,更需要从情感、生活、生理上得到慰藉。然而,跟随重耳一起出亡的人可不是为了陪他们的公子到齐国当女婿、陪他共同度过“浪漫之旅”的。对于他们来说,重耳就是他们的重宝,他们就是重耳的经纪人。他们的随从出亡,说到底也跟那些向重耳赠送美女的诸侯一样,是一种政治投资的行为。投资的目的不是投资本身,而是为了产出;随从的目的也不是随从本身,而是有朝一日能返回故国手握大权。所以,看到重耳“乐不思晋”的样子,他们急了!政治是以牺牲感情、牺牲浪漫为代价的,齐女算是深明这个“大义”的,所以她主动与赵衰、狐偃咎犯他们合作,力劝自己的老公离开自己,甚至不惜采用将他灌醉后送走的办法。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牺牲自己的感情、牺牲自己的浪漫,那么,牺牲的就恐怕将是她这个人!谁知道赵衰、狐偃咎犯们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排除她这个障碍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齐女可以不露声色地将向她通风报信的侍者先“牺牲”掉,倒说明她实在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如果她真要成为赵衰、狐偃咎犯他们的障碍,恐怕赵衰、狐偃咎犯们也不是那么容易搞定她。她主动与赵衰、狐偃咎犯们的合作,只能说明一点:这位齐女本人也只将她与重耳的婚姻视为一桩政治的投资!“且不求,何时得功”,一语道破天机。只是这位齐女的投资后来不知道有没有收回成本,重耳当了晋文公后,史书上好像没有派人去齐国接她的记载。
政治,来不得半点浪漫!而对一个一开始也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政治家而言,踏上政治生涯这条“不归路”,有点像一场赌博,有点像一场搏击,有时也有点被赶着鸭子上架的味道。重耳“行远而觉”后,与狐偃咎犯的一段对话实在是耐人寻味的。
政治家有时候也很无奈,甚至比平常人还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