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春,党中央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令,知识分子开始被重视了。随着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在大学里,教授、副教授可以进小灶食堂吃饭了。小灶食堂,价廉物美,可以自由点菜,让厨师单独为你炒制,这在当年是厅级以上高干才有的待遇。此外,教授、副教授上下班或周末进城还有大轿车专门接送。人民大学的教授、副教授较少,讲师也不多,因而讲师也跟着享受这些待遇。1954年才评上讲师的家麟也沾光了。周末,有时他把我带到小灶食堂去点上几个菜,让我与他共享,有时他把我带上专车进城去办事、访友或逛街。这时的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这时的我,甜美幸福,遐想多梦。
当年暑假,北京市有关部门组织高校教师去大连旅游。
考完最后一门课,刚进家门,家麟就兴冲冲地问我:“到大连旅游,你去不去?”
“大连?旅游?我?去不去?”我瞪大眼睛,惊奇地问。这太突然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急忙说:“是去大连旅游。可以带爱人,咱们一起去吧。”
“有这样的好事情?这是梦话吧!”我还是不敢相信,说,“这不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
“这是北京市高校部门组织的,是经过批准的休闲度假,又不是咱们自己去游山玩水,怎么会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他补充说。
“那就去。”我深情地望着他,笑了一下,贴在他耳边低声说,“去度蜜月。”他笑了,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那时候讲艰苦朴素,比艰苦朴素,讲奉献,忌享受。甭说去旅游,就是穿得亮丽些,多上几次餐馆,都会被看成是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在组织生活会上要作自我批评,如果情况严重,还要接受大家的批评。至于“度蜜月”,那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这是我们两人说的悄悄话,或者说,我们就把这次旅游当做度蜜月罢了。
各高校放假后,旅游团开始出发,乘坐两个小时左右的火车到达天津。因等轮船的航班,旅游团在天津停留了几天。在这几天里,我们品尝了天津“狗不理”肉包子,逛遍了天津最大的商业市场——劝业场。在那里,我们采购了一条印有龙凤呈祥的粉色毛巾被。这条毛巾被是我们度蜜月的纪念品,至今还保存得完好无损。
坐了一夜的海轮到达大连。高校旅游团被安排在靠近海边的一所中学里,住学生集体宿舍,男女分开。尽管在轮船上已见过大海,也领略了大海的威严,放下行李,稍事休息之后,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向海边走去。
“快来呀,这里有很多漂亮的贝壳。”有人兴奋地喊叫着。
“我抓到一只小螃蟹。”这人高举着小螃蟹,说,“看,它还张牙舞爪呢!”
有人面对大海,高歌一曲;有人坐在沙滩上,作诗咏诵。
我俩携手来到海边,踩着松软的沙滩,呼吸着略带咸腥味的海风,听着波涛拍打岩石的声响,看着波涛起伏的大海,陷入了童年的回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时候,我父亲在厦门炮台工作,我们家就住在大海边,站在大门外就可以看见潮起潮落。我7岁时,父亲不幸去世,我们迁回福州老家。没有生活来源,姐姐才17岁,迫不得已嫁给梅花(福建省长乐县梅花镇)的一位渔民,说是“嫁”,其实是“卖”,把姐姐卖给渔民,换回几十斤地瓜干充饥。”他的话语充满悲凉和愤然。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不幸的是,我15岁时,母亲又去世了。从那以后,我常去姐姐那里,常去海边,我姐就像母亲那样地呵护着我,关爱着我。”
海风习习,涛声阵阵,沙鸥盘旋,水鸟鸣叫。
不由自主的,我也讲起了童年海边的琐事:“我5岁跟随母亲来到巨港。父亲在老乡开的商行——光华行里当小职员。光华行面对大海,靠近码头。我家就租住在附近的民房里。放学以后,我经常跑到父亲所在的店里。店老板有个儿子和我年龄相差无几,他给儿子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家庭教师给老板儿子辅导功课时,我喜欢坐在一边旁听。此外,我喜欢让我父亲握着我的小手教我写字,喜欢听大海的声音,喜欢看花花绿绿的各国大轮船。”停了一会儿,我对大海说,“大海啊,我们是老朋友了,一别10年,你还认识我吗?”
海浪后浪推前浪,层层叠叠,推向远方,它似乎在告诉我:“在那遥远的地方,我们似曾相识。”
这些天,旅游团组织我们参观了一些景点,最主要的是组织大家游泳。游泳一般安排在下午,经过一上午阳光的照射,水温会高些,更适合游泳。安排给我们游泳的场地离我们住地不远,而且比较大,一次可容纳一二百人。海域的四周漂浮着一个个的警戒标志,游泳者不许超过警戒线。
我们每天都跟随大家一起来到游泳场。游泳场里热闹非凡,各显身手。看,那个小伙子像条鱼似的,一转眼就不知道游到那里去了,真是“浪里白条”再现;那位小姑娘活像一只小青蛙,轻松自如,优哉美哉。瞧,那位中年教师站在深水里,不动声色地向前走着;那位老者舒展双臂躺在水面上,任其漂流,多么惬意。
家麟常去海边,竟然是只“旱鸭子”,不敢下水。第一天,他穿着游泳裤,坐在沙滩上观看别人游泳,还美其名曰——日光浴。第二天,我强拉硬拽才把他拉下海,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浅水区里,一个浪头打来,他呛了一口水,差点“嘴啃泥”。但是他没有打退堂鼓,在海水里继续学习站稳脚跟的基本功。浪头一个一个地向他袭来,虽然有点东倒西歪,但他还是挺住了。练了半小时站功后,家麟上岸继续他的日光浴。在后来的几天里,他一天比一天有进步——能够独自走向浅水区,敢于迎着浪花走来走去,敢于蹲下身子让海水没过胸部。这对从来不爱运动的他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破纪录了。为了陪我,他能天天来游泳场,在海水里泡一泡,在海滩上晒晒太阳,等着我一起去更衣室,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也曾居住在海边,却从未下过海。部队文工团驻扎在龙岩、长汀时,我们常到小河边洗澡,有时也学学游泳,大多是自己瞎扑腾,渐渐地身子可以浮起来了,也可以用“狗刨式”游上一小段。1950年年底,部队北上南京,没有机会再学游泳了。这次到大连,我很想好好学习游泳。第一天,我也是先坐在沙滩上看别人游泳,后来耐不住海水的诱惑,还是下海去“狗刨”了一会儿。我觉得海水浮力特别大,游泳很省劲。海浪载着你一起一伏,别有一番风味。因姿势太难看,怕别人笑话,游了一会儿我也上岸和家麟一起日光浴。第二天,我决心学习自由泳。我站在水里,用心观看别人怎么游,然后照猫画虎一点儿一点儿地模仿:先学习手的姿势,双手要像划船的桨一样,一前一后地向前划行,头要随着手一左一右,一呼一吸;再学习双脚打水前行的动作,然后让手脚相互配合和谐前行。经过几天的自我琢磨和苦练,初步学会了盗版的自由泳。可能是时间太短,也可能是胆子太小,最终我还是没敢游出浅水区。
大连的海鲜闻名遐迩。在我们的住地也可以吃上海鲜,但毕竟有限。有时嘴馋了,我们会到餐馆里去吃海鲜。家麟吃鱼有绝招,鱼块从嘴的一边进去后鱼刺很快就从嘴的另一边出来了。不像我那么笨,需要先把鱼刺挑净,才敢往嘴里送。家麟吃虾也很有能耐,去头,把虾放入嘴里,一会儿虾壳就从嘴边出来了。不像我那样繁琐,下手,把虾壳剥净,掐去虾尾,再入口。他吃两只虾,我一只虾还没有进口。我很爱吃炒海螺和鲜贝蛋。每次上馆子,家麟都要为我点这两个菜。美餐之后,我们有时去逛街,有时漫步海边。
短暂的旅游结束了,我们的蜜月也度完了。这次蜜月,让我大饱眼福、大饱口福。我们浏览了天津、大连的市容,观赏了大连的著名景点;品尝了天津“狗不理”包子和大连的海鲜。饱览了大海,亲近了大海。最大的遗憾是“蜜月”中夫妇分居,这算是“度蜜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