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发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以后,未摘帽的右派不能摘帽了,已摘帽的右派仍然是右派,被称作摘帽右派,是内控使用人员。他们的家属被视为右派家属。
为了狠抓阶级斗争,1963年4月,宁大开展了“五反”运动,8月,宁大在教师和干部中继续进行了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社会主义教育。1964年下半年,宁大进一步开展“兴无灭资”(即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产阶级思想)的运动。在这些运动中,家麟被确定为重点检查和重点接受批判的对象。家麟到宁大以后,虽然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工作,待人处世谨小慎微,但仍然脱逃不了运动来临时被“整”的命运。回到家里,他总是乐呵呵的,不把挨整的事告诉我,免得我为他担心。
为了狠抓阶级斗争,为了“兴无灭资”,使知识分子劳动化,1965年春,宁大决定下放部分教师到本校农场劳动锻炼。家麟是首批下放人员。领导对他说:“这是一般的劳动锻炼,谁走得开谁先去,大家轮流着下去。”
家麟对待这次下放,心态平和。他在3月8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今日是劳动锻炼的第一天。上午把行李搬到农场来,整理一下宿舍,串串同来伙伴们的门。下午开机关农场全体大会,何乃光同志先讲讲话,老姬把具体情况介绍了一下,并宣布各队分工情况。我除了参加劳动之外,还兼任蔬菜队的会计和统计员。财务工作我从来没有搞过,也可以算是一个困难吧,需待自己去克服它。另外,自己还得时刻注意,不要忘记劳动锻炼这个首要任务,应坚持经常参加劳动,记账之类工作可以利用劳动之外的时间来做。……不要随遇而安,而要和同志们一道为建设好农场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从今天的情况来看,这里的生活条件并不差,应该说比农村好得多,看来过生活关问题不大,严重的问题在于过好劳动关和思想关,要从生活、劳动思想各方面都和旧的一套决裂。
3月20日,宁大附中也宣布了首批下放农场劳动锻炼的教师名单。我名列其中。家麟已下放农场,领导是知道的;我的两个孩子(一个5岁多,一个才2岁)还小,领导也是知道的,学生非常欢迎我给他们上课,领导更是知道的。但在狠抓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像我这样的人,领导是不可能给予照顾的,面对这样的政治环境,面对自己的政治身份,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好委屈自己的孩子,告别心爱的讲台,把家门一锁,背上铺盖卷,下农场去。
到了农场,彼此看看,互相聊聊。哦,明白了,我们这些被下放的人大多数是被领导认为有问题的人:或有历史污点,或家庭出身不好,或有海外关系,或是领导看不顺眼的人。
我在附中农场劳动。附中农场与宁大农场毗邻,刚刚创办,白手起家。农场的全部财产是几间平房、几头牲口、几辆架子车,一些铁锹、锄头,一大片荒地。
要开荒种地,除了翻地、造田、修渠之外,当务之急就是积肥。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学校有教职工和学生共1000多名。对于学校农场来说,肥源非常充足,只需到学校的粪池里去把粪拉来就足够种地用的了。派谁去拉粪呢?农场领导把这一“光荣”的任务落实到我和另一位老师的头上。到学校拉粪,如果允许个人选择的话,那谁也不愿意选它:一则又脏又臭又累,二则容易染上各种疾病,三则对教师而言太失脸面。任务落实到我的头上,怎么办?不接受,那是不行的。我的政治条件差,当前唯一的出路就是老实、听话,叫干啥就干啥。领导说了,到农场劳动,要用汗水洗刷掉自己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可能领导认为,我的资产阶级思想特别严重,除了汗水,还得用粪水,才能把我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冲洗干净,那就让汗水加粪水来冲洗吧!再说,所有农活都得有人干,把自己不愿干的农活推给别人干,这不合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我是下放教师,来宁后没有犯过什么过错,不至于叫我长期当掏粪农工吧。这么一想,也就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靠什么去掏粪呢?靠小毛驴车。在架子车上放一个装大粪的罐子(大汽油罐改装的),把毛驴套在车前,人坐在车辕上,靠鞭子和发口令赶毛驴。赶毛驴车是个技术活,得先学习。我们先学套毛驴的程序,再学吆喝毛驴的口令,“驾”就是让毛驴走,“吁”就是让毛驴停,千万不可喊错;还要学习鞭子的使用和拴毛驴的方法。
开头两天,我们是和宁大农场的农工一起去学校掏粪,当掏粪实习生。当年附中的厕所是用砖砌成的一个一个带斜坡的蹲坑,蹲坑后面是一个长条形的砖砌的露天粪池(师生如厕就把大便拉在蹲坑斜坡上)。到了学校,先把毛驴拴好,免得它乱跑,再到厕所门前,问:“里面有人没有?”里面回答:“有。”那就在门口静候着,等到如厕的人全都出来了,就进去用粪铲把一个一个斜坡上的大便往下推到厕所后面的粪池里,把厕所打扫、冲洗干净后再到粪池边用大粪勺连粪带尿一勺一勺地舀到粪罐里,装满了,盖好盖子,就赶着毛驴往回走。到了农场,要把粪倒出来,和上泥土,堆成一堆,让其发酵,这叫沤肥。
头几天,掏粪回来,觉得浑身都是臭味,洗也洗不掉,饭也吃不下去,连喝水都想吐。我想:这也许就是知识分子需要改造的地方。后来,慢慢适应了,觉得粪不那么臭了。
实习期满,我们就独立操作了。我们系上头巾,拽着缰绳,挥着鞭子,当起了车把势。两辆粪车,一前一后,咯噔、咯噔地行进在沙石和黄泥的路上。上午,我们迎着朝阳去,顶着午阳回;下午,我们顶着午阳去,迎着夕阳归。两个人结伴去掏粪,可以壮壮胆,还可以互相帮助。
有一天,另一位教师被抽去干其他农活,就剩我一个人赶车掏粪。这天,临出发前,我叮嘱自己,别性急,让毛驴慢慢走,千万别出事,平安去,平安回。到了学校,我把粪罐装满,赶着毛驴往回走,快到农场时,毛驴突然奔跑起来,越跑越快,我拉紧缰绳,拼命喊“吁、吁”,无济于事。这时,我慌了,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坐在车上如腾云驾雾,耳边风声飕飕。眼看就要到前面拐弯的地方,这么快的速度,猛一拐弯,很可能翻车。如果翻车,粪便浇一身,那是小事,自己轻则受伤,重则完蛋。跳车吗?我没有那个技术,再说,毛驴丢了,车毁了,我怎么交代?只好听天由命。我拉紧缰绳,闭上眼睛,等待命运之神的判决。突然,听到一声炸雷般的吆喝声,手上的缰绳被扯掉了,毛驴慢慢地停了下来。我睁眼一看,眼前站着一位戴着白帽子的回族老大爷。我刚下车站定,他就对我吼开了:“你这个妇女不要命啦,怎么能赶叫驴(公驴)车呢?叫驴春天会发情,你知道吗?它一发情,你有能耐制伏它?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回去跟你们队长说,这个活不是妇女干的。”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还来不及说声“谢谢”,他就转身走了。当时我吓傻了,脑子木木的,反应极为迟钝;呆呆地站在路边,双脚像被钉子钉住似的,迈不开步。等我清醒过来时,老大爷已经走远了。我想追,一则追不上,二则怕毛驴跑了。这位老大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真后悔,当时怎么没问他的姓名和哪个村的,甚至连他的脸面都没有看清楚,想写封感谢信也不知往哪里递。我定了定神,抖动一下双腿,这才牵着毛驴一步一步向农场走去。
到了农场,我瘫坐在粪堆旁,再也没有力气沤肥了。有位教师见我有气无力的样子,问我:“今天怎么啦?”我说:“差点见马克思了。”
中午吃饭时,我把上午拉粪的情况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还有点关怀之意,让我下午不必再去拉粪,把上午拉来的粪沤上就行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过去的一幕幕重现眼前:未满16岁,满腔热血,投笔从戎;在部队里,立功受奖,何等光荣;考上大学,壮志凌云,想在科学的战场上,再立新功;整风反右,跟不上形势,受到处分;大学毕业,响应号召,奔赴边疆,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而今竟落到当掏粪工的境地,而且差点把命搭上。这是为什么?命运怎么对我这么不公平?转念一想,这种想法要不得,这就证明自己的思想没有改造好。
第二天,领导把叫驴换成草驴(母驴),叫我继续去学校拉粪。我哪敢违抗?带着惊魂,继续上路。一路上,我忧心忡忡,担心草驴遇上叫驴会不会再出现险情。还好,一路平安。草驴虽然走得慢些,但还听话。
入夏了,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据说,入夏以后,牲口的发情期已过。整个夏天,我一直在拉粪。夏天,粪池旁边蛆虫满地爬,苍蝇嗡嗡叫。粪池里的粪便被一勺一勺地舀起时臭气熏天。路人见粪车来了,都避之远远的,只有苍蝇一直伴随和护送着我们。农场里有一种本地人叫“莫胡子”的蚊子,非常小但非常厉害,一被叮上,又痒又痛,立即鼓起一个包,几天才能下去。大热天,我们还需要穿上长衣长裤,围上头巾,脸总是要露出来的,所以我的脸上经常挂着几个“红灯笼”。
在农场,下放干部除农忙外,一般情况下周日放假一天,但因周六下午收工晚,周日晚饭前要求回农场,加上路途遥远,交通不方便,我们不可能接送孩子了。秋秋的接送只好由在城里工作的妹妹替代,周六接回她的家,周日由她把秋秋送往幼儿园。冬冬不能接回家了,节假日都在李大妈家。周六晚上我们回宁大家麟的住处,周日一起去看看女儿和儿子。
5月,学校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们白天参加劳动,晚上参加社教运动,有时周日还加班加点。
家麟在农场除了积极参加劳动,做好会计和统计的工作之外,还争做好事。他在一则日记中这样写道:
……从今天起,自己应该自觉地争取多做事情,多做对别人,对集体有益的事。下午上房泥(农场的屋顶没有瓦,是用黄泥和上水抹成的),有4个人在房顶上泥,我主动让别人先下来,自己坚持到最后实在站不下了才下来。放工后有几个水桶搁在工地上,连泥带水,脏得很,我就主动地把3个水桶一一刷洗干净,然后挑了一担水给伙房送去。虽然比别人下工下得晚了一些,但自己精神上却感到很愉快。当然,开头这样做还有些勉强。只要不断地做下去,并且从思想上认识它的意义,那就会慢慢成为习惯,成为理所当然,自觉自愿的事了。
记住,时时刻刻要想到别人,想到集体,从行动上向雷锋学习。
农场劳动,家麟觉得思想上收获很大,有一则杂感这样写道:
老于是农场的农工,专门干掏粪沤肥的农活。过去,我看到他时,内心里是瞧不起他的,总觉得自己比他高上一头,自己是搞“高级”劳动,“复杂”劳动,而他是搞“低级”劳动,“简单”劳动。来农场以后,开建场大会时,我们都坐在一起,这时我感到在地位上他和自己是平等的了,不敢认为自己比他高一头了。随后对肥料的重要性体会得深一些了,对掏粪劳动的艰苦性有了一些认识了。这时思想上就逐渐感到他是比自己高上一头了,感到掏粪的劳动是不比教书的劳动“简单”“低级”的了。
开始时我对当掏粪工想不通,家麟时常开导我,劝慰我,要注意思想改造,要向农工学习,决不能怕脏、怕苦、怕累。现在,有些人看了我们当年的日记和做法,可能觉得我们懦弱、太傻。要知道,当年我们所受的教育就是知识分子必须进行“脱胎换骨”改造,必须向工农学习,必须参加体力劳动,再说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在戴着政治帽子的压力下,不这样做还能生存吗?
快开学了,8月下旬的一天,农场领导对我说,今天不必去拉粪,学校让你回去一趟。听了以后,我有些紧张:孩子生病了?家被盗了?我快步走向车站。到了学校,有关领导给了我一张课程表和一册语文课本,说:“回农场把该交接的事情处理完就回学校备课,下周上课。”我又惊又喜,惊的是我才下放5个月,怎么突然让我回来上课?喜的是我又可以回到心爱的讲台上,干我喜爱的教师工作了;我又可以尽母亲的义务,周末把孩子接回来,享受天伦之乐。
家麟留在农场,继续当农工。一直到春节前夕才返校。返校以后,他在资料室当资料员,没有资格上讲台。
一场规模空前的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马上就要来临了,我们是在劫难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