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两岁了,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1961年暑假,我决定带孩子去北京,让他们父女见见面。
到了北京,我们入住人民大学招待所。第二天,家麟兴冲冲地来看望我们。两年不见,他老了许多,瘦得皮包骨头,皮肤黑黑的,双手粗糙,精神状态还不错。可能是来得太匆忙,他没有给女儿带任何见面礼,别说玩具,就连一粒糖都没有,只身空手进的门。
我把女儿抱到家麟跟前,他眉开眼笑地说:“长这么大了。”我问:“像不像你?”他仔细看了一番,指着额头说:“这部分像我。”女儿和他一样,也是天庭饱满,发际高。我对女儿说:“这是你爸爸。乖,叫爸爸。”女儿看了家麟一眼,又看看我,满面疑惑,不肯张嘴。家麟伸手想抱她,她立刻把脸和身子转向我的背后,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生怕这位陌生人把她抱走。
当时家麟的感受怎么样,我不得而知。后来我问他,他不肯说。我当时觉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亲生女儿,不肯认父亲,多么令人伤心啊!这能怪孩子吗?不能。自女儿降生以来,从未见过她的爸爸。两年了,在家里见到的只有妈妈。在她的词汇中,只有妈妈、阿姨、叔叔,很少听到“爸爸”这一词语,这叫她怎么叫得出来呢!小孩不会装假,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不肯叫你就不叫你。对她来说,家麟是个陌生人。怎么能让一个陌生人抱自己呢?万一被抱走了,找不到妈妈,怎么办?不让陌生人抱自己,这是正常的,是孩子自我保护的本能。女儿不让爸爸抱,更不肯叫爸爸,怎么办?理智告诉我,急不得,慢慢来。
下午,天气闷热,我们没有上街,在招待所里谈谈彼此的情况。
我问:“你们怎么不在南苑农场劳动,全都集中到人大农场劳动?”家麟在来信中曾经告诉我,他们已于1960年春天全部集中到人大农场劳动。
他答:“可能是为了便于集中管理。”
“你们这里粮食定量是多少?能吃饱吗?”挨过饿的我,最关心这个问题。
“我们属于体力劳动,比脑力劳动的人定量要高些,能吃饱。”
“能吃饱?那你怎么这么瘦?”我不相信,反问道。
“可能是干农活,累的。可能是晒黑了,显得瘦。干体力劳动的人,哪有胖的?”他这样宽慰我。
“你在农场干什么活?是全天劳动,还是半天劳动半天学习?”
“分给我的活儿主要是种菜、积肥,有时候也干点其他的活儿。农忙是全天劳动,农闲是半天劳动半天学习。”
“你们现在学什么。”
“学习报刊上的一些文章,主要学习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文章。”
“你们农场除了右派分子以外,还有其他什么分子?”
“有。还有一些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他们和你们,在劳动、学习和生活方面有什么区别?”
“好像都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你们农场有多少‘右’字号人物。”
“具体数字不清楚,有几十个吧。”
“农场的领导是怎么组织管理你们的?”
“基本上是军事化管理方式,以班为单位,每班10个人左右。”
“人大农场与南苑农场相比,在管理方面有什么区别?”
“在管理方面好像更宽松一些。领导对我们还是重在改造。”
家麟还告诉我,到人大农场后,生活费提高了,每月32元。领导对他的印象不错,他已当上班长。农场里已有第一批右派分子摘了帽子,他争取第二批摘帽。
我告诉他,我很喜欢语文教师这个岗位,可惜底子差,本想通过系统进修尽快赶上科班出身的教师,但因孩子拖累,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了。昨天我在报上看到,为了提高教师的教学水平,教师进修学院在暑假期间举办全市中学教师优秀教案展,包括各科优秀教案。个人系统进修是不可少的,但那是远水,慢慢来;看优秀教案更实在、更具体,这是近水。近水总比远水解渴。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看看,好好学习学习。”他兴奋地说着。
“好,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我激动地喊了起来,差点把孩子给吓着了。
家麟见我高兴,灿烂地笑着。
“教师进修学院在哪里?乘几路车可以到达?什么时间对外开放?快,快告诉我。”我急不可耐,恨不得马上就乘车前往。
“别着急,明天咱们上街买张报纸仔细看看就知道了。”
说得对,不必着急,一个暑假的时间应该够用了。
秋秋在屋里玩,但玩得很不踏实,不时抬头看看家麟。可能在想,这个陌生人怎么还不走?别的叔叔到家里跟妈妈说话一会儿就走,他跟妈妈说话怎么没完没了?妈妈和这个陌生人谈话怎么那么高兴?他怎么还和我们一桌吃饭?他是爸爸吗?
晚上,秋秋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天刚鱼肚白,秋秋就醒了。她睁开眼睛一看,昨天那个陌生人竟然睡在她旁边。她有点奇怪,瞪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又转过脸来看我,好像想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家麟翻了一下身,把脸对着她说:“那么早你就醒了。”秋秋把头转向家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家麟伸手想抚摸她,她赶紧转过身子往我怀里钻。我对她说:“傻孩子,不要怕,他是你爸爸。爸爸,你懂吗?”她似乎听懂一些,又把头转过去看他。家麟说:“我是你爸爸,来,到我这里来。”她用大眼睛盯着我,好像想问,我可以到他跟前去吗?我说:“爸爸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吧。”我把她推到家麟跟前,家麟顺手把她搂在怀里。不一会儿,可能缺乏安全感,她喊了一声“妈妈”,又钻到我怀里来了。起床以后,我叫家麟给她穿衣服,她没有拒绝,看来她已初步接受这位爸爸了。
我们到街上吃早餐,买了一份登有优秀教案展报道的报纸。之后,我们带秋秋去游动物园。
动物园,是儿童的乐园,游客半数以上是小朋友。我们来到狮虎园,想让女儿看看大老虎。老虎出现了,秋秋吓得快哭出来了。我们来到鹿园,想让她看看长颈鹿、梅花鹿,她仍然很害怕,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闹着要离开。看来她不喜欢大动物,那就带她看小动物吧。她对猴子很感兴趣,尤其是小猴子。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一群小猴跳上跳下,久久不肯离去。她对鸟园情有独钟。五颜六色的小鸟,啾啾地鸣叫着,飞来飞去,她嘴里喊着“鸟、鸟”,还张开两个小胳膊学鸟飞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有人说:“孔雀抖尾巴了,快开屏了。”我们赶紧抱她过去看孔雀。当孔雀张开绚丽斑斓的大尾巴时,小朋友有的欢呼,有的鼓掌,她也用小手鼓起掌来。在回家的路上,家麟要抱她,她不拒绝,但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生怕我离她而去。
下午,家麟要回农场了,临走时对女儿说:“过来,再让爸爸抱抱。”她同意了。家麟对她说:“爸爸要回农场了,叫我一声爸爸,好吗?”女儿看了看他,还是不叫。家麟吻了一下女儿,把她放到我的怀里,挥手向我们告别。
要去教师进修学院,首先要把女儿安顿好。暑假期间,托儿所没有开门。有位热心人愿意用半天时间帮我照看女儿。我让女儿与她熟悉以后,就开始了半天去教师进修学院学习,半天在招待所带女儿的生活。
在教师进修学院的每间教室里,都用课桌排成长条桌,桌上摆放着中学各年级各门课的优秀教案。在语文学科的展室里,展出的优秀教案几乎囊括了中学各个年级的重点课文。看到这些优秀教案,我兴奋不已,像一只饥饿的羊进入丰茂的草原一样,拼命地“啃”呀“吃”啊。当时没有复印机,要是有的话,我会把大部分优秀教案复印下来,拿回我们教研组与同事共享。限于条件,我只好手抄。我选择我曾经教过和下学期将要教的优秀教案先看,先抄。每天抄一两份教案,带回招待所。下午,一边带孩子,一边整理、消化教案。我像牛吃草一样,上午先把教案“吃”下去,下午再慢慢反刍,越反刍越觉得自己的差距之大。我想,要是有一天能亲聆这些优秀教师的课堂教学,那该有多好呀,可惜在假期里没有这个机会。
我很欣赏优秀教案件中生动活泼、灵活多样的教学方法。如,课文分析,可以由教师作深入讲解,也可以通过启发、引导,让学生自己来理解,来得出结论。在朗读课文方面,可以由教师示范朗读,也可以让学生自己朗诵,有的文学作品,可以让学生各自扮演一个角色来读,甚至可以让学生上讲台朗读加表演。在解词方面,可以用词语解释,可以用实物解释,可以用比喻的方法解释,还可以讲一个小故事让学生领会词语的含意。相比之下,我的讲课方法就比较呆板,基本上是“满堂灌”。
我很佩服优秀教师对自己教育对象的了解。如介绍课文作者、时代背景,进行课文分析时,学生已知的他们就用提示几句的方法,略讲;学生不知的他们就详讲。再如,解释某些词语,他们除了讲解这个词语的意思之外,还把学生容易与之混淆的词语列举几个,比较其含义和用法。尤其在讲解古汉语的虚词和疑难句式时,他们对学生易混淆之处,了解甚多,讲解时注意讲清其异同。可能是当教师的时间太短,我对自己的学生了解得太少,因而讲课时缺乏针对性。
我很羡慕这些优秀教师的书写功底,在展出的优秀教案中,他们的钢笔字、毛笔字一个比一个写得流畅、漂亮,有的娟秀俊美,有的潇洒刚劲。他们的字迹就像精美的艺术品,让人越看越爱看。当时没有电脑打字,全靠钢笔或毛笔书写。
还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总之,这些优秀教案使我大开眼界,顿开茅塞,受益匪浅。
在我去教师进修学院学习的一个月中,这位热心人对我女儿看护得很好。在这一个月中,女儿不仅没有生病,还略胖了一些。
暑假快结束了,家麟获准轮休两天。家麟进屋后,女儿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可能在想,这位让我叫他爸爸的人怎么又来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他,他到哪里去了?我对女儿说:“爸爸回来了,快让爸爸抱抱。”家麟伸出手来要抱她,这次她不再恐惧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家麟抱了。家麟对她说:“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你爸爸。”女儿看了看我,好像在问:“他真的是我爸爸吗?”我对她说:“他是你爸爸,叫爸爸。”女儿不肯开口。
天安门是北京城的标志,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每年两次检阅游行队伍的地方,没有到过天安门就等于没有到过北京。秋秋到北京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到过天安门。这次家麟回来,我们首选的去处就是带女儿去看天安门。天安门广场,车辆川流不息,游客络绎不绝。女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广场,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车辆和人流,在她眼神里充满着惊奇。我指着天安门,对她说:“这是天安门。”她看了看,没有回应。我再次对她说:“看,好好看看,这是天安门。”她好像听懂了,跟着说:“天安门。”这时,走过来一对外国人夫妇,他们推着一辆婴儿车,停在我们跟前,车上坐着一位外国小姑娘。女儿把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位小朋友脸上,而后看着我,好像在问,这位小朋友是谁呀?怎么长得和我们不一样,金头发、白皮肤、蓝眼睛。婴儿车推走了,女儿的目光还一直盯着远去的小车。
我们抱着女儿向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方向走去。在纪念碑前,有几位身着少数民族服装的游客在摄影。秋秋自出生以来,只在宁夏见过戴白帽的回族,从未见过其他少数民族。她好奇地一个劲儿看他们。可能是她觉得这几位阿姨、叔叔和别人不一样,头上戴那么大的帽子,帽子上还有闪闪发光的东西,衣服花花绿绿,脖子上还戴项圈。来到纪念碑前,我指着纪念碑对女儿说:“这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她看了看纪念碑,又看看我,好像在问:什么是人民英雄纪念碑?我对她说:“这是为了纪念千千万万为革命牺牲的英雄立的丰碑。英雄,知道吗?”她一脸茫然。是啊,我这不是对牛弹琴吗?她才两岁,怎么听得懂“人民”“英雄”这些抽象名词呢?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纪念碑”呢?为了表达我们对英雄的崇敬,为了让女儿知道在她两岁的时候就已经瞻仰过人民英雄纪念碑,我们决定在纪念碑前留影。
第二天,我们带女儿去逛书店,我买了一些语文教学工具书,又给女儿买了几本连环画。我想:这些书她现在虽然还看不懂,但过几年会看懂的。之后,我们到百货大楼玩具部给女儿选了两个小玩具。中午,我们又去苏联展览馆的餐厅吃饭,一是为了寻梦,旧地重游;二是给女儿开洋荤,让她吃一次西餐。她只对饮料和甜食感兴趣,她太小了,还不懂什么叫西餐。饭后我们在展览馆门前留影。女儿一只小手放在爸爸肩上,一只小手靠在我的肩上,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
下午,家麟回农场前,又让女儿叫他爸爸,仍以失败告终。可能是“爸爸”这个词语不好发音,也可能是她还没有完全认可这位爸爸。
新的一学期又快开始了。再见,教师进修学院;再见,北京。我独自带着女儿,带着手抄的优秀教案返回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