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作为一位母亲,当你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工作上去的时候,就容易忽略对孩子的关爱和照顾。
秋去冬来,朔风阵阵。尽管屋里生了炉子,可能是人气不旺,还是觉得冷飕飕的。托儿所的屋子较大,虽然炉火较旺,但是温度还是偏低。那个年代没有暖气,家家户户靠烧煤取暖。秋秋先天体质较差,又是第一次经历西北的严冬,再加上每天抱进抱出的,女儿经受不住,生病了。
一天清晨,我给女儿喂奶时发现她吸奶有点异常:吸吸停停,吃得不欢。我没有把这当一回事,早早地就把她送到托儿所去。傍晚接回家里,发现她流鼻涕、打喷嚏,还有点咳嗽。起初,我觉得只是小感冒,没啥了不起,只给她吃了点小儿惊风散。第二天清晨,我开门一看,漫天鹅毛大雪,要不要把女儿送托儿所去呢?我犹豫了一下,为了不耽误上课,我还是冒着大雪把有病的女儿送托儿所去了。是不是我这个妈妈太心狠、不疼爱自己的女儿呢?不是的。在那个年代,强调“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不到万不得已,国家工作人员很少为私事请假,我也一样。傍晚,我把女儿从托儿所接回家来,给她喂奶,她不吃;逗她玩,她不玩,两眼无神,有点发呆。我以为她困了,想睡觉,就哄她睡。以前,她很乖,知道妈妈很忙,从托儿所接回来以后就自己玩一会儿,吃饱就睡。今天,哄了很长时间才睡着,但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哭闹一会儿,咳几声再睡。我忙于备课,实在没有精力管她。夜深了,我准备上床睡觉,给她把尿时,一摸,孩子身上滚烫,仔细一看,脸色通红。大脑给我的信息是:女儿病重了,得赶快送医院。我用厚被子把她包严,抱起她就冲向校门口。
校门外,漆黑一片,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从校门口到马路上要经过一段马鸿逵当年杀人的地方,阴森森的。平时,就是有朋友陪我,我也不敢深更半夜走过这个地方。而此时此刻的我,似乎变了个人,胆子大了许多,独自一人,抱紧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什么恐惧,什么严寒,全都抛到脑后。
马路上,灯光暗淡,行人稀少,看不到驶过的车辆。我抱着秋秋,踏着积雪,三步并两步,发疯似的往医院的方向奔去。大脑的其他神经似乎全都麻木了,只有一根神经异常活跃,它不断地向我发出指令:快,快,再快点,赶快去看医生。
当时的人民医院虽然设备差一些,医护人员的整体水平不是很高,但他们的服务态度很好。不管什么时间,什么病人,只要进了医院大门,他们都热情相待。
到了医院急诊室,值班医生很快就过来给秋秋测量体温。医生告诉我,高烧39℃。检查肺部是急性肺炎,得马上住院。一听“急性肺炎”,我顿觉六神无主,吓得手发抖,腿发软,头发晕,快支撑不住了。医生劝慰我:“别着急,孩子的病可以治好。你们先住下,明天补办手续。”她让护士带我们到儿科住院部。
住院部的医生很负责,再次给秋秋量体温,检查肺部,听完前胸又听后背,确诊是急性肺炎后,马上叫护士给秋秋挂吊针。
我坐在床边,把秋秋紧紧地搂在怀里。护士做好了打吊针的准备工作,就在她的头上寻找血管。不到半岁的孩子,血管很小很细,非常难找。护士找到了血管,在准备扎针的地方消毒以后,叫我摁着女儿的头,不许乱动。这位护士技术高超,轻轻一推就把细细的针头扎进女儿的血管里。与此同时,我觉得也有一根粗粗的针头扎进我的心窝。扎针时女儿觉得痛了,哭了几声。她是皮肉痛了,可我是心痛了,痛得揪心。药液一滴一滴地流进女儿的血管,我的泪水也一滴一滴地流满心田。
医生走到病床边,对我说:“急性肺炎很危险,如不及时诊治,死亡率很高。你要细心观察孩子,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告诉我们。”我点头表示同意。这一夜,我哪敢懈怠,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输完液以后,秋秋吃了点奶,静静地睡着了。我看着她前两个月刚长了点肉的小脸蛋这两天又消瘦下去了,不禁心里阵阵酸痛,只觉得作为母亲,我失职了。自从当上语文教师以来,我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教学和进修上,对孩子的关心太少了。我默默地对女儿说:“孩子,我的小宝贝,妈对不起你。妈太要强,太性急了,对你照顾不周,让你受罪了。你一定要战胜病魔,千万不能离我而去。要知道,在我们家里,就你和我两个人,我们母女是相依为命呀!”
第二天8点多,医生来查房,为秋秋又做了一番检查,说:“孩子抵抗力弱,病情发展非常快。好在就诊及时,现在病情稳住了。再挂几天吊针就好了。这几天,一定要精心护理。”是的,我一定会全身心地护理好女儿。当时,电话机很少,教研组没有电话,个人家里更没有电话。我得抽身回一趟学校,去请假,去取钱、取衣物。打完吊针,乘秋秋睡着了,我把她托付给护士,飞也似的奔回学校。张组长通情达理立即准假,并嘱咐我护理好孩子。我拿了钱和衣物火速赶回医院,办完入院手续,再奔回病房。还好,秋秋还没有醒来,我这才坐在床边喘了几口气。当天下午,陶老师还专程到医院看望我们。
秋秋出院后的第一周,因身体虚弱,我不敢送她去托儿所。我去上课时,秋秋有时就托陶老师照看,有时托邻居照看,其余时间请假在家,护理孩子。
可能是孩子本身体质过弱,可能是西北的冬天太寒冷,可能是托儿所的条件太差,也可能是我初为人母不会带孩子,整个冬天,孩子经常生病,不是感冒,就是腹泻,一个病未好,另一个病又来了。我几乎每周都要抱孩子去医院看一两次病,恨不得把家搬到医院旁边去住。我也想过请保姆在家看孩子,而我每个月的工资只有63元,能请得起吗?家麟在农场劳动,每个月只有18元生活费,自顾不暇。伸手向父母要钱?不行。自16岁当兵以来,我从未向父母开口要过钱。眼下,这63元的工资仅够我们俩人的生活费和孩子看病的费用。当时的医疗制度是:教职工本人看病,免费;家属看病,全部自费。好在当时看病收费不高,否则,这点工资连给孩子看病都不够。再说,当时强调阶级出身,就是请得起保姆,我也不敢请呀!让一个劳动人民到我的家里来看护一个右派小崽子,那会被人责骂的。更何况当时处在“大跃进”年代,处处缺人手,很少有人愿意当保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只好祈求苍天:“苍天呀,请你保佑我的孩子,不要再降病魔来折磨我的孩子。孩子太小,还没有看清楚人世间是什么样子,孩子太弱,经不起摧残。如果一定要降临病魔,那就把病魔降给我好了。只要孩子安然无恙,我愿意替她去生病,甚至替她去死。”
有时候,我想,我这个人是不是还没有改造好,小资产阶级的人情味太浓厚,把孩子看得过于贵重?我不知道,我得不出结论。我想,这大概是母性吧。君不见,母鸡平时非常贪吃和温顺,而它一旦当了母亲,带着一群“啾、啾”叫的小鸡时性情则会大变。每当鸡妈妈找到小虫或米粒时,它总要“咯、咯”地招呼小鸡来吃,宁愿自己饿肚皮。每当“外敌”来侵害它的子女时,它会张开翅膀和全身的羽毛,疯狂地啄“敌”,宁愿自己受伤或丧命,而不让自己的子女受到伤害。母鸡是禽类。它们尚且如此,何况为人之母呢?
由于长期在食堂吃饭,我的奶水越来越稀,越来越少,孩子越来越吃不饱了。我把母亲在我怀孕期间寄来的食品逐日给孩子喂上一些。我看着孩子吃得很香,吃饱后睡得很熟的样子,当母亲的满足感、幸福感油然而生。
1960年,母亲从老家那里得知国内闹饥荒,她除了给老家的祖父母寄食品之外,还给我寄过两次食品。这些食品沉甸甸的,它比黄金还贵重,在那个年代,有黄金也买不到。有人见我母亲从香港给我寄食品,颇有微词“她搞特殊,怕过艰苦生活”,“这个人跟剥削阶级家庭划不清界限,留恋资产阶级生活”。为了孩子能够健康地存活下来,我顾不了这些了,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由他们去好了。我没有写信给父母告诉内地“低标准”的情况,更没有伸手向父母要食品,那是他们主动寄给我的。退一步说,就是我伸手向父母要食品,这也是国家允许的,没有违法。幸好,我们教研组同事同情我、理解我,校领导没有为此事批评过我。
可能是天气转暖了,可能是我母亲寄来的食品增强了女儿的体质,也可能是女儿长大了一些,抵抗力增强了,天暖以后,秋秋的病减少了。
我把父母寄给我的食品全部喂给女儿,可能是食品中的含钙量少,也可能是孩子对钙的吸收不好,秋秋严重缺钙:一周岁了,正常孩子已会走路了,而她呢,连站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走路了;一周岁了,正常孩子头顶上的天门盖骨应该完全闭合了,而秋秋呢,摸上去还是软的。直到一岁半秋秋才会走路,天门盖骨才完全闭合。
作为一位母亲,我感到生孩子难,喂养孩子更难,喂养体弱多病的孩子难上加难。孩子生病,母亲常常心急如焚,孩子病重,母亲有时急得快疯了,尤其婴幼儿生病,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