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班里团支部负责人找我谈话,说:“毛主席说了,这场反右派运动是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派。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的国家从社会主义的道路上拖到资本主义的道路上去。这些道理,你应该是很清楚的。吴家麟现在被揪出来了。你是团员,应该站稳立场,积极投入到反右派运动中来。这对你是个考验,希望你经得起党团组织的考验。”
谈话之后,我痛苦,我恼恨,我踌躇,我彷徨。当时,我认为像“章罗同盟”那些人提出要搞“政治设计院”、要成立“平反委员会”、指责党是“党天下”、要求“多党派轮流坐庄”,那是右派言论。可是家麟在政法学会的那篇发言,我怎么就看不出是右派言论?在课堂上,在平常的言谈中,他从未说过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坏话,怎么可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呢?明知他那篇发言不是右派言论,明知他本人不可能反党反社会主义,现在却要我承认他那篇发言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承认他本人是右派分子,我实在接受不了。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我接受这么残酷的现实呀!我恼恨他为什么在帮党整风时要那么积极?为什么鬼迷心窍要去政法学会发什么言?现在祸从天降,如何是好呀!组织上要求我站稳立场,经受住考验,我怎么做才算站稳立场呢?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啊!
过了10多天,组织上见我情绪一直消沉,没有反击右派的实际行动。于是,又有人找我谈话,说:“现在全国人民都积极投入到反右派运动中,你是团员,怎么能消极观望呢?当前你最主要的问题是要认清吴家麟的反动本质,与他划清界限。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决不能动摇。你要与组织站在一起,揭露吴家麟的反动本质。”
谈话之后,我认真思索,仔细回顾。我想:党是光荣、伟大、正确的,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国为民的。党提出整风,这是正确的、必要的,现在党又提出反击右派,这也是英明的、及时的。我是一名团员,应该与组织站在一起,积极参加反击右派的斗争。于是,我用了几天时间,仔仔细细地回顾了自我认识家麟以来他对我说过的话,他做的每件事,像用篦子篦头上的虱子一样地篦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出他的一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和一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来。怎么办?不起来揭发,说我与他划不清界限;起来揭发吧,我揭发什么呢?我什么也揭发不出来呀。我总不能为了表示“积极”而去瞎编乱凑吧。不,绝对不能。我只好继续沉默、再沉默。
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校高音喇叭都要反复播送反击右派的重要文章和校内反右的累累战果。一天下午,高音喇叭传出《国家法教研室奋力反击极右分子吴家麟》的报道,主要内容是:吴家麟抵赖狡辩,态度极不老实,是一个阴险狡猾的极右分子。听完报道,我的头“嗡”地一声膨胀得几乎失去知觉。我呆坐在宿舍里,真想大哭一场,理智告诉我,决不能哭,因为这是大是大非问题,否则,同学就会指责我同情右派,丧失共青团员的立场。
我在食堂里胡乱吞下几口晚饭就赶紧偷偷地溜回家去。推开房门,我看见家麟坐在桌前,脸色铁青,双目呆滞。我问他吃饭了没有,他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沉默不语。我定睛看了他一下,发现他头发零乱,胡子八叉,眼窝塌陷,下巴更尖了,两周没见,整个人瘦了一圈,昔日的光彩荡然无存。本来我是想责问他几句,但一见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不仅软了,而且碎了。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天,他承受的压力很大,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我相信,他是无辜的,是好人,绝不是他们所说的右派分子,更不是阴险狡猾的极右分子。此时的我,不应该再去责备他,应该关心他,安慰他。
我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坐在他旁边,轻声问:“他们为什么把你升级了?”他叹息不语。
“你别太难过,事情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要相信党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还是闭嘴无言。
“我相信,你是好人,绝不是敌人,你永远是我心爱的人、崇敬的人。能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我吗?”
这时,他才气愤地说:“有些人的批判太不尊重事实,太离谱了,完全是一派胡言,胡批乱批。我气愤极了,站起来申辩了几句,他们就又批我态度不好,抵赖狡辩。大概是‘抗拒从严’吧,就把我升级了。辩论会不许申辩,这叫什么辩论会?”他越说声音越大。
我赶紧劝阻他:“小心,门外有耳,别让他人听见。”他把憋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情绪好了一些。
此时,我明白了,也放心了。家麟因“申辩几句”被升格为“极右”,这没什么,可能是斗争策略的需要,将来不会以此定罪吧。他再没有什么新的“罪行”,将来处理时可能不会很重。
9月24日,《人民日报》第三版登出了批判吴家麟的文章,标题是:《驳斥吴家麟诬蔑最高权力机关违反法制的谬论》。我看了以后,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文章上纲上线,狠批猛击,帽子大得惊人,但没有其他的什么新罪行。其目的在于将他批倒批臭,但毕竟是雪上加霜,他又多了一顶帽子——全国知名的大右派。
过了几天,组织上又有人找我谈话了:“我们与右派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决不能心慈手软,姑息养奸。吴家麟已经从一般右派上升为极右分子。前几天,《人民日报》还发表文章,专门批判他的反动言论。你应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否则你的团籍能不能保住就成问题了。”
谈话之后,我深思,我心碎,我看不清,我不忍心。党籍、团籍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丢掉团籍,就意味着你这个人政治生命的完结,意味着前程暗淡,意味着将要过二等公民甚至三等公民的生活。这是一个非常严肃而现实的问题。何去何从,必须作出抉择。
组织上要我看清吴家麟的真面目,他的真面目是什么呢?那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而且是大右派、极右分子。这个真面目我看不清楚,因为我不相信他的真面目是这个样子。组织上要我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彻底划清界限”是什么概念呢?根据有些报纸的典型报道,那就是“离婚”。否则,不可能做到“彻底”二字。要我和吴家麟离婚,那太残酷了。自结婚至今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多,但是我们相亲相爱,爱得很深,爱得很甜蜜。家麟现在成了极右分子,成了大右派,我仍然深深地爱着他,相信他。我不能离开他,他经受不起第二次离婚的打击。我若离开他,就会毁了他,毁了一个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学者。
过了一两天,学生食堂的一面墙上贴满了新的大字报,大字报的通栏标题是:极右分子吴家麟的“才华”=剪刀加糨糊。主要内容是:极右分子吴家麟没有真才实学,他讲的课,出的书,写的文章没有什么新内容,全是从报刊上剪贴下来拼凑而成的,提醒同学们要认清极右分子的真面目,不要被假象所迷惑。后来我了解到,“左派们”之所以要组织“批判家”写这张大字报,是因为自反右以来,仍有少数同学为家麟鸣不平,认为他是有才华的,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后来听说,有的同学为此被补划为右派或中右。
对这张大字报,我是仔细看过的。我不相信大字报所批判的那些言论。我深信家麟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满腹经纶,在法律系教师中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这次因言惹祸,将来总有一天他的学问会被派上用场的。我相信李白所说的“天生我才必有用”。
接连几天,有的报纸报道了右派分子“负隅顽抗,自绝于人民”的事例。看了以后,我忧心忡忡,担心他想不通,走“自绝于人民”的道路。连续几天,我不顾党“孤立”右派的政策,不顾同学们的舆论,吃罢晚饭就赶紧溜回家中。一走进红三楼的楼门,我的心就紧缩成一团,生怕一推开房门,在桌子上看见遗书,或者在椅子上、床上、地上见到一具尸体。只要推开房门,看见他在家,我的心立刻宽松了,惊恐化为喜悦。啊,上天保佑,他还活着。每次回家,我都要对他说:“你一定要相信,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离开你。你一定要想得开,决不能走‘自绝于人民’的道路。”他也多次对我表示:“放心好了,我这人比较乐观,不会自杀的。”迫于压力,不能久留,看望一会儿,我就赶紧奔回学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