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双眼睛所诠释出的深刻和透彻的内容,无言的对望,还有跨越了三分之二个世纪的吻,竟然如此震撼人心。
有一年秋天,我们几个人去医院看望一个生病住院的朋友。和我的朋友同住一室的病人是一位老伯。老伯得了肺癌,当时他已经病入膏肓。躺在床上的老伯瘦得像一段朽掉的木头,他脸上的肌肉也萎缩了,整个面部似乎只剩下一双大而不当的眼睛。他的老伴,一个头发花白、却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的老太太,在病床旁边守着他。
后来听我的朋友说,老伯和老太同岁,当时他们两个人都已经79岁了,他们从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相爱,可是因为门户不相当,两个家庭都反对他们成婚,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不久之后,他们各自成了家,有了孩子。他们的生活和别人一样,平静,繁琐,或者说满满当当,可是他们都在自己的心房里留下干干净净的一隅给对方,他们甚至不约而同地按照对方的愿望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后来,他们的孩子都长大了,成了家。再后来,他们的生活出现了重大变故:他的妻子和她的丈夫相继去世了。就这样,他们重新拥有了结合在一起的理由,但他们的儿女们又站出来反对他们的婚事。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不能够去照顾对方。又过了几年,老太太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她变成了一个聋哑人;
到了他们两个人都已经79岁的时候,他们的儿女却突然开恩,允许他们搬到一起去生活,他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就搬到了一起。一周之后,老伯查出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后来,我的朋友告诉我,我们在医院看到老伯和老太的那一天,就在我们刚刚离开那儿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老伯就去世了。老伯去世那天,是老伯和老太结婚第46天,如果老伯和老太搬到一起算是结婚的话。
在老伯去世之前半小时,我在医院里看到了平静的却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那个老伯躺在病床上,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似乎有话对老太说,他张了张嘴,可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许他知道老太早已变成了聋哑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也许他已经没有一点儿力量,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来了。老伯望着老太,他的眼神没有太多的悲伤,更多的是一种绵绵不绝的牵挂。那时候老太正握着老伯的手,随后,她慢慢抬起手来,用手指轻轻地触摸老伯的嘴唇,像是在哄一个将要熟睡的孩子,又像是在告诉老伯,她明白他的心思。同时老太也张了张嘴,可是她早已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看着老伯,她的目光像绸缎一样覆盖着老伯的脸,两个老人就这样看着对方,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对方,到后来,他们的目光中几乎没有了内容,有的只是历经磨难之后的内心的平静。
没有言语。在他们之间,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他们把一生的爱意融化在沉默和平静之中。当时病房里有好多人,可是几乎没有人去多看他们一眼。嘈杂声中,两个老人默默对望的眼神,让我有些心酸地愣在那里。我们离开病房的时候,我看见老太慢慢俯下身来,轻轻吻了吻老伯的额头。老太好像在说话。我知道老太不会说话,可是我好像真的听到老太对老伯说:“让我送你走吧。”
这一幕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可是那两双沧桑如烟的眼睛,却深深地烙进我的脑海里。那两双眼睛所诠释出的深刻和透彻的内容,无言的对望,还有跨越了三分之二个世纪的吻,竟然如此震撼人心。
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