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讶异。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感觉我把她的秘密还给了她，而她，也让我了解了生活里另外的一些东西，比如宽容，比如爱……
大学毕业，我分到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我的顶头上司是个离了婚而又正处于更年期的老女人，脾气暴躁且神经质，大家背地里都叫她老猫。
老猫的存在让我这个社会新鲜人的生活很不爽。艺术院校的那种张扬个性和自由散漫的作风让老猫对我格外地挑剔，似乎从我到单位报到第一天开始，老猫就瞄上了我。本来单位是不要求编辑坐班的，但她要求我天天来，理由是我刚刚从大学毕业，必须加强对我岗位意识的培养。于是我不得不克服在大学里养成的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坏毛病，每天早上痛苦不堪地倒三趟车穿越大半个城市赶到单位，偶尔因为堵车迟到一两分钟，我就得像耗子一样胆战心惊地从她办公室门口溜过去，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束手就擒。
从第二个月开始，我被派去负责收发杂志社每天的稿件。那么多的稿件分发、登记占用了我全部的时间，我的工作和我所学的专业一点靠不上边。我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就来给这儿当杂工？练就的华丽文采就是为了给那些人写什么感谢支持欢迎下次来稿之类的退稿信？我愤怒极了。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意外地从如山的稿件里发现邮局退回的一张明信片，是寄到近郊的一个福利智障学校的。
明信片上写着——
杨老师：
谢谢你对小名的照顾，他也总念叨你！祝你教师节好！
落款是：小名的妈妈。
小名的妈妈！
明信片是退给老猫的！我的心里一激灵。
一直听说她儿子身体不好，我们以为就是一般的虚弱，原来是个弱智！
震惊之余，我幸灾乐祸起来，我想了想，决定把那张明信片和别的信一起放到会议室的桌子上，这意味着周一开例会的时候谁都会“无意”看见，谁都会恣意传阅老猫从未提及的隐私！
周日的下午，我陪朋友逛完商场，已经是傍晚了。
坐着朋友的车回家，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开绿灯，无意中我一抬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正从我车前面经过的那个人居然是老猫！她吃力地拉着旁边那个健壮痴肥的男孩子，母子俩脚步蹒中跚，都已经快变红灯了，他们还在马路中间！
绿灯通行，两边的车辆川流而过，老猫一面加快了步伐一面惊慌地左盼右顾，生怕有车撞到身边的孩子。而那个看上去有20岁的男孩子却在马路上痴笑不止，热闹的人群来来往往，老猫却是那样的单薄和无助。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转头一路盯着他们的背影。
外面暮色苍茫，老猫的头发在风里凌乱地飞起，初秋的街头看上去如此的凄凉。
好容易，他们走到街对面的公共汽车站，挤在人群里，她踮起脚给比她还高很多的孩子理了理头发和衣领，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宁静，和办公室里歇斯底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一个单身女人伺候这样的孩子，是怎样的艰难？我不能想象！
眼看外面就要下雨了，我下了车，要朋友帮我把对面的那对母子送回家。坐在星巴克等朋友回来，心始终不能平静，心底积郁的许多委屈被刚才的场景融化，鼻子酸酸的，不只是感动，说不清的情感像潮水一样在我的心中激荡。
我终于能够理解她的暴躁易怒——因为生活给予她的是如此逼仄的空间，因为命运已经把她挤压得实在没有力气去温文尔雅。
想起我自己设计的那个小小阴谋，我简直不寒而栗，我不知道，如果明天事情真的是像我所设想的那样发生了，最后真正不能面对不能承担的究竟是她还是我？
我真的是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道生活本来的面目。这个世界上，有的不只是咖啡的香浓和音乐的柔情，总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人的心底深藏，会隐隐作痛却无法言说。而我竟是那样的残忍，偏要用手指去生生捅破别人的伤疤！
整整一夜，我几乎没有睡，好容易熬到天亮，打车跑到了单位。保安刚打开大门，我第一个冲进会议室，那张明信片正静静地躺在桌上，我松了口气，迅速把它塞进了老猫的抽屉。
那天早上开例会，在楼道里看见老猫，我的心里充满温柔、尊敬的心情。
第一次，我主动地微笑着迎上去说：“老师好！”
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讶异。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感觉我把她的秘密还给了她，而她，也让我了解了生活里另外的一些东西，比如宽容，比如爱……
史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