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以来,出租车司机沉浸在悲痛和回忆之中。他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了,他却无法让自己安静。他不敢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他会意识到再也没有人会回来了。
出租车司机将车开进公司的停车场。他发现他的车位已经被人占了。他没有去留心那辆车的车稗。他看到北面那一排有一个空位。他将车开过去,停好。出租车司机从车里钻出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他把车的后盖打开,把那只装有一些零散东西的背包拿出来。然后,他把车的后盖轻轻盖上。他在后盖上轻轻拍了两下。有一滴雨滴落到他的脸上。
出租车司机平时遇到有人占了他的车位,一定会清楚地记下那辆车的车牌。他会在下一次出车的时候,呼叫开那辆车的同事?“你他妈怎么回事!”他会恶狠狠地说。但出租车司机刚才没有去留心那辆车的车牌。他走进值班室,将钥匙交给正在值班的那个老头。老头胆怯地看了出租车司机一眼。出租车司机冲着老头笑了一下。老头突然用很激动的声音说:“她们真可怜啊。”
出租车司机好像没有听到老头的话。他很平静地转身走了出去。忽然,老头叫了他一下。这一次他听到了。他停下来。他回过头去。
老头从值班室的窗口探出头来,说:“经理让你星期四来办手续。”
“知道了。”出租车司机说,“谢谢。”
雨没有能够落下来。空气显得十分沉闷。出租车司机沿着贯穿整个城市的那条马路朝他住处的方向走。现在高峰期还没有过去,马路上的车还很多。不少的车打开了远光灯,非常刺眼。
出租车司机横过两条马路,走进了全市最大的那家意大利薄饼店。刚才就是在这家薄饼店的门口,那个女人坐进了他的车。这时候,整个店里只有两个顾客。在这座城市,意大利薄饼店总是冷冷清清的。这正是出租车司机此刻想要的环境。此刻他想要宁静。
出租车司机要了一个大号的可乐和一个他女儿最爱吃的那种海鲜味的薄饼。在点要这种薄饼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的眼眶突然湿了。服务员请了三次,他才意识到要付钱。他把钱递过去,说:“对不起。”
出租车司机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他的女儿有时候就坐在他的对面。她总是在薄饼刚送上来时,急急忙忙去咬一口,烫得自己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她会翻动一下自己小小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从这个位置,出租车司机可以看到繁忙的街景,看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队。这是十五年来,他生活于其中的环境。他曾经非常熟悉这样的环境。每天他都开着车在这街景中穿梭。他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可是现在他对这环境感到隔膜了。他不习惯了。刚才他没有去留意占了他的车位的那辆车的车牌。他对停车场的环境也感到很隔膜。出租车司机已经不需要去留心并且记下那辆车的车牌了,因为他不会再有下一次出车的时候。在他将车开进停车场之前,他已经送走了他出租车司机生涯的最后一批客人。整个黄昏,出租车司机一直都担心会要下雨。车的雨刮器坏了,如果遇上大雨,他就不得不提早结束这最后一天的工作。出租车司机不想提早结束这最后一天的工作。他也许还有点留恋他的职业,或者也许还有点留恋他的车?出租车司机非常满足,他担心的雨并没有落下来。只是在停车场里,他向他的车告别的时候,有一滴雨滴落到了他的脸上。
出租车司机擦去眼眶中的泪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可乐。那个女人坐进了他的车。他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一直往前开。他又问她到底要去哪里。那个女人还是说要他一直往前开。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她的衣着很庄重,她的表情很沉重。她显然正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不一会儿,电话响了。那个女人很从容地从提包里拿出自己的电话,她显然不很高兴电话打断了她的思考。“是的,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出租车司机又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这有什么办法!”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听得出她的伤感。
“也许只能这样。”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注意到她侧过脸去望着窗外。
“我并不想这样。”
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想去想象一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给她打来了这个电话。
“当然。”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想象不出来。也许是一个男人,他开始这样想。也许是一个女人,他后来又这样想。会不会是一个孩子呢?他最后这样想。想到这里,他的方向盘猛烈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想到了他的女儿。所有的电话好像都是从另一个世界打来的。他不知道他的女儿会不会也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不会的。”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女人梳理了一下头发。
“不用了。”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减慢了车速,他怕那个女人因为接电话错过了她的目的地。
“真的不用了。”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很想打断她一下。问她到底要去哪里。
“我会告诉你的。”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然后,她向打电话的人告别。然后,她很从容地将电话放回到提包里。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又看了一下出租车上的时钟。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沉重。“过了前面的路口,找个地方停下来。”她说。出租车司机如释重负,他点了点头。他加大油门,愤怒地超过了一直拦在前面的那辆货柜车。
那个女人没等找钱就下车走了。出租车司机喊了她一下,可她没有理睬他。
出租车司机本来把那个女人当成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当她在打电话的时候,他几次从后视镜里打量她,他就是这样想的,他想她是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可是,在他停车的地方,正好有一对男女等在路边。出租车司机还来不及拒绝,他们就上了车。他们要去的地方正好离公司的停车场不远。
出租车司机注意到那一对男女很注意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刚坐上车时,那个男人几次想讲话,几次又被女人冷漠的表情阻止了。高峰期的交通非常混乱,有几个路口都发生了交通事故。最严重的一起发生在市中心广场的西北角。出租车在那里堵了很久。当它好不容易绕过了事故现场之后,那个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有时候,我会很留恋……”他含含糊糊地说。
“有时候?”女人冷漠地说,“有什么好留恋的!”
“真的。”男人说,“一切都好像是假的。”
“真的怎么又会是假的!”女人冷漠地说。
车的行进仍然非常艰难。出租车司机有了更多的悠闲,但他提醒自己不要总是去打量后视镜。他故意强迫自己去想想刚才坐车的那个女人。他想那个打电话给她的人一定不是一个孩子。因为她的表情始终都那样沉重。后排的男人和女人仍然在艰难地进行着对话。男人的声音很纤细,女人的声音很生硬。
“我真的不懂为什么……”
“你从来都没有懂过。”
“其实……”
“其实就是这样,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难道就不能够再想想别的办法了吗?”
“难道还能够再想想别的办法吗?”
因为男人的声音很纤细,这场对话始终没有转变成争吵。这场对话也始终没有任何进展,它总是被女人生硬的应答截断了。“你不要以为……”男人最后说。
“我没有以为。”女人生硬地说。
出租车司机将挡位退到空挡上,脚轻轻踩下了刹车。后排那—对男女要到的地方到了。出租车司机回头找零钱的时候,发现那个女人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出租车司机将一张纸巾递给他的女儿。“擦擦你的脸吧。”他不大耐烦地说。有时候,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的脸上沾满了意大利薄饼的配料。出租车司机一直是一个很粗心的人。他从来不怎么在意女儿的表情,也不怎么在意女儿的存在。他也从来不怎么在意妻子的表情以及妻子的存在。因为她们的表情总是在他的生活中。因为她们存在。可是现在,出租车司机意识到了女儿和妻子的表情,意识到了女儿和妻子的存在。因为她们刹那间就已经不存在了。一个星期以来,出租车司机沉浸在悲痛和回忆之中。他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了,他却无法让自己安静。他不敢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他会意识到再也没有人会回来了,他会充满了恐惧。他独自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出租车司机—个星期以来突然变成了一个很细心的人。往昔在他的心中以无微不至的方式重演。
出租车司机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非常危险。他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一个星期以来,他总是看到他的女儿和妻子。她们邀请他回到过去。从前那些沉闷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有声有色了。他开始在意她们的表情和存在。他不放过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当然,她们还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出租车的前面。她们惊恐万状的神情令出租车司机自责。直到又有货柜车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出租车司机才会摆脱掉自责。他才会重新记忆起事情的真相。他才会愤怒。货柜车从他女儿和妻子身上碾过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正在跑长途。他的客人很慷慨,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价钱。
出租车司机吃完了意大利薄饼。他觉得他吃起来的样子很像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会在一旁笑他们的。出租车司机吸干净最后一点可乐。他将纸杯里的冰块拿出来,在桌面上摆成一排。这是他女儿喜欢玩的游戏。他不忍心去打量那一排冰块。他看到女儿纤弱的手指在桌面上移动。出租车司机将脸侧过去。窗外的世界对他来说竟是那样的陌生了,它好像是远古。他过去十五年的生活是属于远古的。出租车司机清楚地知道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决定回到家乡去,去守护着他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他相信在他们的身旁能够找到他需要的宁静。他离开他们已经有十五年了。他的重现就像死而复生一样,对他的父母来说,一定是一桩奇迹。他的女儿和妻子也能够起死回生吗?出租车司机决定回到家乡去。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他需要的宁静。
最后的那两批客人给了出租车司机一点点信心。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有能力关注人们的生活。他的听觉还没有被极度的悲伤彻底磨损。是的,他其实也听到了值班的老头很激动地说出来的话。他说:“她们真可怜啊。”那是多么揪心的声音!但出租车司机假装没有听到。他害怕他自己。他已经决定要离开自己十五年来的生活了。他要拒绝同情的诱惑。星期四办完手续,他就不再是出租车司机了。他决定回到家乡去。
出租车司机将手放到桌面上,他突然发现刚才那一排冰块已经全部溶化了。他动情地抚摸着溶化在桌面上的冰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出租车司机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接触到这块桌面了。他也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接触到这座城市了。对这座他突然感到陌生的城市来说,他随着他的女儿和妻子一起离去了。这时候,出租车司机突然感到了一阵宁静。这提前出现的神圣感觉使出租车司机激动得放声大哭起来。
薛忆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