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鸟永远是成双成对地飞在一起的,一只鸟儿去世了,另一只鸟儿就会悲伤而死。
据说在离肯塔基州40英里的那个小镇上,我是惟一出现过的中国人。
小镇只有不到40户人家,而且住得都很分散。一到晚上,除了教堂附近的那家酒吧亮着灯外,整个小镇都是黑漆漆的。
我在普兰特太太家住了快有一个星期了。她的家可以说是那种真正信奉俭朴生活的美国家庭——不仅没有电视机,连电都尽量不用。到了晚上,高高低低的蜡烛一点,房间里的烛光和外面明澈的月光相互辉映,再听着秋虫的鸣叫,喝一杯家酿的红葡萄酒,真有说不出的惬意。
晚餐后,我们最喜欢做的是把威廉姆斯先生的轮椅推到宽宽的屋前回廊上,我用汉语、普兰特太太用英语大声地跟威廉姆斯先生聊天。有时,普兰特太太还一首接一首地为她的丈夫唱那些老歌。尽管已经失去了足够的底气,但她的嗓音还是那么圆润动听。
但是,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威廉姆斯都不会明白。他的眼神总是呆滞地看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普兰特是个可爱的老太太。她喜欢鲜嫩的颜色,所有的衣服都洋溢着少女才有的色彩。我从未曾见过比她更注重仪表的老太太。虽然77岁了,她的唇却总点染着明艳的唇膏。与之相得益彰的,是她雪一样的白发,它们直直地被两个淡蓝色的发卡夹住,看上去又清爽又端庄。
我之所以在这个小镇逗留,完全是被这个身穿粉红碎花连衣裙的老太太感动的。那天在购物中心一见到我,普兰特太太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激动不已。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恳请我随她回小镇住几天,因为她的丈夫威廉姆斯先生中风在床,脑萎缩得越来越厉害,几乎不能辨认任何人了。医生说,要想让他康复,只有设法唤起他的回忆。威廉姆斯年轻时在中国行医多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因此,普兰特太太希望能够得到我的帮助。她说,也许他忘记了自己的母语,却仍然记得中国话呢。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
我能想象威廉姆斯先生年轻时有多么高大威猛,因为即便佝偻着躺在床上,他的块头仍然称得上硕大。他的头发也雪一样的白了,每当普兰特太太凑过去跟他讲话,将头紧紧地贴近他的头时,那根根相触的银丝,仿佛是有着无数年轮的两棵老树的树冠交织在了一起。
这景象让我心酸也让我感动。我多么希望威廉姆斯先生能够马上辨认出普兰特太太来,叫一声“亲爱的”啊。
普兰特太太说话走路都很轻,笑起来尖尖的鼻子周围会有一圈可爱的小细纹。每当她望着威廉姆斯先生时,她的眼睛里总是流泻出不尽的深情。看得出她对威廉姆斯先生的照料有多细致——他的衣服总是干净松软的,他的床前总有鲜花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每当普兰特太太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威廉姆斯最爱喝的番茄牛尾汤时,他总是闭起眼睛很陶醉地晃着脑袋。我不知道他是为鲜美的汤所陶醉,还是为普兰特太太对他的细柔的照拂而陶醉。
到这个小镇的第二个晚上,在阁楼的木桌前,普兰特太太为我打开了一个精致的红木雕花的书匣子。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3样小玩意儿。一面椭圆形生了铜锈的小镜子,背面镶嵌的照片上是一个有着杏圆眼睛的中国女子,穿着绣花偏襟小袄。她的眼神是活泼的,笑得很开心,好像没有一点儿羞涩和禁忌。另一样东西是一个长方形的花瓷盆,盆的周遭绘有牡丹呀兰呀梅呀的图案。最后是一只毽子,有着很好看的长长的翎毛。我捏了捏毽子的底板,摸得出那是用好几枚铜钱做的,沉甸甸的,我能想得出这毽子蹋起来会有多么好使。
这里面一定有个故事。
“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是谁?”我禁不住问。
普兰特太太轻轻地笑了,她的眼睛里竟生出了一种莹然而柔和的光泽,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
这个女子叫如,是威廉姆斯1935年到中国行医时结识的女友。如的家在成都,开着一家极有名气的麻辣牛肉馆。店没有开在街面上,而是居家似的有着一个十分清静的院落。威廉姆斯嗜吃牛肉,所以总去那家店吃饭。
那是临近中国人的大年的时候,她家的窗台上放满了水仙花。如最喜欢在阳光下榻毽于。她的姿势漂亮极了,毽子会被她踢得在空中翻几个跟头,然后再稳稳地落在她的脚尖上。她还能左躲右闪,阻挡住别人的抢夺,狐狸一般把个毽子踢得活灵活现。威廉姆斯的眼睛完完全全地被她的身影撩晕了,她的每一个转身和跳跃都散发着一种让他心疼的惊世之美。
从此,他顿顿都到那里用餐,而如的毽功也练得越来越精湛。有一段时间,好像看如踢毽子和为威廉姆斯踢毽子已经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约定了。终于有一天他要离开时,如叫住了他,她的手上托着一盆鲜绿的水仙,她说你既然在中国就要过中国的年,哪有过年不养水仙的呢?这个是给你的,你拿去吧。
威廉姆斯说他永远也忘不掉如说那句“你拿去吧”时的娇媚和骄傲。那是东方女人才有的、无限好的风光啊。他深深地迷醉了。
威廉姆斯开始约如到他的住处玩。如很喜欢那些她不曾见过的西洋玩意儿,像铸花的长柄刀叉啊,西洋女人把大腿挑得老高的芭蕾海报啊,老式密纹唱片啊什么的。那时候X光设备刚刚从美国运到中国,如觉得很新鲜,威廉姆斯就摆弄给她看。他还带她去听罗素的演讲,教她用英语朗读惠特曼的《草叶集》。
就这样,他们相爱了。在那个时候的中国,这绝对是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何况那女子是早已许了人家的。他们只好偷偷地幽会。
从来爱情就敌不过阴谋,在他们还没来得及远走高飞时,大限就来了。
如是在睡梦中被她的父兄捆绑到车上弄去嫁人的。
威廉姆斯辗转了许多地方也没有得到一点如的消息。很快,日本人的飞机炸到了长沙,威廉姆斯决定去欧洲参战。走的时候,他给所有认识如的人留下了他在美国的通讯地址。
如却始终没有音讯。
现在,如的相片透过岁月的尘封朝我们欢笑。普兰特大太说她知道丈夫一生都没有忘记这个中国女人。这3样东西都是他病后在车库的工具箱里发现的。
“我们年年养水仙,水仙开花的时候他就望着它发呆。还有什么能比失去最心爱的人更让人心痛的呢?我理解他的感觉。”
普兰特太太比丈夫小10岁。她跟威廉姆斯认识时他刚从二战战场回来。因为是在法属北非的后方医院做大夫,他并没有成为战功显赫的英雄。
“我那时是一所小学的图画教师,业余时间为一家报纸画卡通画。威廉找到我说,他正在研究卡通画对文盲忧郁症患者的治疗效果,问我可不可以跟他合作。说真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坦诚高大的男人,尽管他并不英俊,可是他给了我一种从没有过的踏实感。”
普兰特太太说:“你真的难以想象我和威廉在一起时有多快乐。他比任何好莱坞喜剧明星都幽默,我们常常带着一袋爆米花就可以在河岸边说上一整天笑上一整天。其实,那时他很穷,我们结婚时,威廉全部的积蓄只有20美金。没有婚戒,更没有盛大的场面,他是穿着借来的礼服和我去教堂结婚的。可是宣誓时,我却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因为我的丈夫给了我他能给予的全部的爱。”
普兰特太太说起威廉姆斯第一次小心而又热烈地亲吻她时,那张皱皱的脸上盈满了幸福。
“结婚当天,我们就制定了我们一生的计划。我们决定要4个孩子。威廉希望能重回北非开家诊所,为那里穷苦的黑人服务5年。我希望能去墨西哥教书,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我知道贫穷的墨西哥同样也需要医生和教员。我们决定做完这一切就回美国经营小农场,过简单而平静的生活。”
“现在你看,我们的梦想都实现了,我们经历过很多坎坷,但我们一直相伴着走过来。虽然从不曾富有,但我们过得很快乐。”
“当威廉和我回到肯塔基的土地上时,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可是每—天我们都活得那么充实和有趣。美国的胖人太多了,由此而造成的疾病毁掉了不知多少人的幸福。我们就在自己的农场开了个水疗中心,倡导健康的生活习惯,使很多人恢复了正常的体态和健康。你想象不出当看到这一切时,我的威廉有多么高兴。”
“我的威廉不能就这样混沌着直到离开人世,我们还有好多的爱没有一起分享呢。”
说到这儿,普兰特太太的眼睛有些失神。她端坐在那里,却好像一下子老掉了100岁。
护士把威廉姆斯推到花园里后,我开始踢毽子。我感到这只毽子带着伤怀哀恸,随着我身体的跳动,一步一泣。
可是,威廉姆斯却笑了,他仿佛真的记起了什么,望着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普兰特太太拥吻着丈夫流下泪来。她伏在他的身边一遍遍地说:“威廉,我爱你,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真的,真的,我比任何时候都爱你,都需要你啊。”
很久之后,我给我的美国朋友杰森讲述了这个故事,他沉吟了片刻望着我忽然问:“你在肯塔基见过一种叫红罗雀的鸟吗?”
我摇摇头。
他进一步启发道,就是浑身有着鲜红羽毛的那种鸟啊,肯塔基人把它选做州鸟。那鸟永远是成双成对地飞在一起的,一只鸟儿去世了,另一只鸟儿就会悲伤而死。
普兰特太太和威廉姆斯,多像一对人间的红罗雀啊。
冯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