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灶便哼儿歌的旋律,一边哼一边在院子中旋转着,寂静的夜使旋律变得格外动人,真仿佛是天籁之音环绕着他。天灶突然间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美妙。
母亲历年洗澡都洗得很漫长,起码要一个钟头。说是要泡透了,才能把身上的灰全部搓掉。然而今年她只洗了半个小时就出来了。她见到天灶便急切地问:“你爸还没回来?”
“没。”天灶说。
“去了这么长时间,”母亲忧戚地说,“十个澡盆都补好了。”
天灶提起脏水桶正打算把母亲用过的水倒掉,母亲说:“你爸还没回来,我今年洗的时间又短,你就着妈的水洗吧。”
天灶坚决地说:“不!”
母亲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灶,然后说:“那我就着水先洗两件衣裳,这么好的水倒掉可惜了。”
母亲就提着两件脏衣服去洗了。天灶听见衣服在洗衣板上被激烈地揉搓的声音,就像饿极了的猪吃食一样。天灶想,如果父亲不及时赶回家中,这两件衣服非要被洗碎不可。
然而这两件衣服并不红颜薄命,就在洗衣声变得有些凄厉的时候,父亲一身寒气地推门而至了。他神色慌张,脸上印满黑灰,像是京剧中老生的脸谱。
“该到我了吧?”他问天灶。
天灶“嗯”了一声。这时母亲手上沾满肥皂泡从里面出来,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眼眉一挑,说:“哟,修了这么长时间,还修了一脸的灰,那漏儿堵上了吧?”
“堵上了。”父亲张口结舌地说。
“堵得好?”母亲从牙缝中进出三个字。
“好。”父亲茫然答道。
母亲哼了一声,父亲便连忙红着脸补充说:“是澡盆的漏儿堵得好。”
“她没赏你一盆水洗洗脸?”母亲依然冷嘲热讽着。
父亲用手抹了一下脸,岂料手上的黑灰比脸上的还多,这一抹使脸更加花哨了。他十分委屈地说:“我只帮她干活,没喝她一口水,没抽她一根烟,连脸都没敢在她家洗。”
“哟,够顾家的。”母亲说,“你这一脸的灰怎么弄的?钻她家的炕洞了吧?”
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仍然站在原处,他毕恭毕敬的,好像面对的不是妻子,而是长辈。他说:“我一进她家,就被烟呛得直淌眼泪。她也够可怜的了,都三年了没打过火墙。火是得天天烧,你想那灰还不全挂在烟洞里?一烧火炉子就往出燎烟,什么人受得了?难怪她天天黑着眼圈。我帮她补好澡盆,想着她一个寡妇这么过年太可怜,就帮她掏了掏火墙。”
“火墙热着你就敢掏?”母亲不信地问。
“所以说只打了三块砖,只掏一点灰,烟道就畅了。先让她将就过个年,等开春时再帮她彻底掏一回。”父亲傻里傻气地如实相告。
“她可真有福,”母亲故作笑容说,“不花钱就能请小工。”
母亲说完就唤天灶把水倒了,她的衣裳洗完了。天灶便提着脏水桶,绕过仍然惶惶不安的父亲去倒脏水。等他回来时;父亲已经把脸上的黑灰洗掉了。脸盆里的水仿佛被乌贼鱼给搅扰了个尽兴,一派墨色。母亲觑了一眼,说:“这水让天灶带到学校刷黑板吧。”
父亲说:“看你,别这么说不行吗?我不过是帮她干了点活。”
“我又没说你不能帮她干活。”母亲显然是醋意大发了,“你就是住过去我也没意见。”
父亲不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天灶连忙为他准备洗澡水。天灶想父亲一旦进屋洗澡了,母亲的牢骚就会止息,父亲的尴尬才能解除。果然,当一盆温热而清爽的洗澡水摆在天灶的屋子里,母亲提着两件洗好的衣裳抽身而出。父亲在关上门的一瞬小声问自己女人:“一会儿帮我搓搓背吧?”
“自己凑合着搓吧。”母亲仍然怒气冲天地说。
天灶不由暗自笑了,他想父亲真是可怜,不过帮蛇寡妇多干了一样活,回来就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往年母亲都要在父亲洗澡时进去一刻,帮他搓捶背,看来今年这个享受要像艳阳天一样离父亲而去了。
天灶把锅里的水再次添满,然后又饶有兴致地往灶炕里添柴。这时母亲走过来问他:“还烧水做什么?”
“给我自己用。”
“你不用你爸爸的水?”
“我要用清水。”天灶强调说。
锅里的水开始热情洋溢地唱歌了。柴火也烧得劈啪有声。母亲回到她与天灶父亲所住的屋子,她在叠前日洗好晾干的衣服。然而她显得心神不定,每隔几分钟就要从屋门探出头来问天灶:“什么响?”
“没什么响。”天灶说。
“可我听见动静了。”母亲说,“不是你爸爸在叫我吧?”
“不是。”天灶如实说。
母亲便有些泄气地收回头。然而没过多久她又探出头问:“什么响?”而且手里提着她上次探头时叠着的衣裳。
天灶明白母亲的心思了,他说:“是爸爸在叫你。”
“他叫我?”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继而又摇了一下头说,“我才不去呢。”
“他一个人没法搓背。”天灶知道母亲等待他的鼓励,“到时他会一天就把新背心穿脏了。”
母亲嘟囔了一句“真是前世欠他的”,然后甜蜜地叹口气,丢下衣服进了“浴室”。天灶先是听见母亲的一阵埋怨声,接着便是由冷转暖的嗔怪,最后则是低低的软语了。后来软语也消失了,只有清脆的撩水声传来,这种声音非常动听,使天灶的内心有一种发痒的感觉,他就势把一块木板垫在屁股底下,抱着头打起盹来。他在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听见自己的清水在锅里引吭高歌,而他的脑海中则浮现着粉红色的云霓。天灶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在梦中看见了一条金光灿灿的龙,它在银河畔洗浴。这条龙很调皮,它常常用尾去拍银河的水,溅起一阵灿烂的水花。后来这龙大约把尾拍在了天灶的头上,他觉得头疼,当他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磕在了灶台上。锅里的水早已沸了,水蒸气袅袅弥漫着。父母还没有出来,天灶不明白搓个背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他刚要起身去催促一下,突然发现一股极细的水流悄无声患地朝他蛇形游来。他寻着它逆流而上,发现它的源头在“浴室”。有一种温柔的呢喃声细雨一样隐约传来。父母一定是同在澡盆中,才会使水膨胀而外溢。水依然汩汩顺着门缝宁静地流着,天灶听见了搅水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铁质澡盆被碰撞后间或发出的震颤声。天灶便红了脸,连忙穿上棉袄推开门到户外去望天。
夜深深的了,头顶的星星离他仿佛越来越远了。天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因为他怕体内不断升腾的热气会把他烧焦。他很想哼一首儿歌,可他一首歌词也回忆不起来,又没有姐姐天云那样的禀赋可以随意编词。天灶便哼儿歌的旋律,一边哼一边在院子中旋转着,寂静的夜使旋律变得格外动人,真仿佛是天籁之音环绕着他。天灶突然间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美妙。他为此几乎要落泪了。这时屋门“吱扭”一声响了,跟着响起的是母亲喜悦的声音:“天灶,该你洗了!”
天灶发现父母面色红润,他们的眼神既幸福又羞怯,好像猫刚刚偷吃了美食,有些愧对主人一样。他们不敢看天灶,只是很殷勤地帮助天灶把脏水倒了,然后又清洗干净了澡盆,把清水一瓢瓢地倾倒在澡盆中。
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