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匕首和毒药的人小黑河正对着山谷里的云海出神,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在和鹃鹃打赌之前。他越想越感到奇怪,也就越想把它弄个明白,虽然爷爷早就叫他不要管闲事。黑河想,这根本不是什么闲事!紫云山来了个形迹可疑的人,不搞清楚还行?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那个戴眼镜的黑瘦子问了爷爷很多事:哪里的林最密?这个白云谷有多大范围?四周有些什么山……爷爷说的,他都记在小本子上,最后,还把画好的图拿给爷爷看,问爷爷画的对不对。
爷爷一点警惕性都没有,拿着那个人带来的放大镜看了半天的图,说他画错了三个地方:沿着云门峰山脊梁下来往西的那片密密的大森林,画得小了;森林中的小路位置画得不准;云门谷的出口处画得也不对。
那个黑瘦子还问这里有些什么野兽。
爷爷说:“那就多了,麂子、猪獾、豺狗、豹子、老虎、野猪、黑熊、豪猪、梅花鹿、猴子……”那人听到这里,连忙问:
“什么样的猴子?”
“小石猴。”
“没见过大的?”
“见过。”
“多大?”
“最大的也不过十来斤重。”
“没见过四五十斤重的大块头?”
“没。只听人说过有那种大猴子。说那是神猴,见到要倒霉的,看到也得躲着走。”
那人不再问了,临走时,还一再说等到有云海时,再来。不错,那天就是大晴天,天上一点儿云丝也没有。
今天,起云了,那人保准要来。他是干什么的,来风景区偷猎的,还是……一个侦察方案在他脑子里转悠开了。
小黑河拔腿就跑。正在东嗅西闻、闲得无聊的小狗白雪,一听到主人的脚步声,连忙跑来。它看到那架在树枝上的渔竿,汪汪叫了几声,提醒粗心的小主人,小主人连回头看一眼都不看。白雪咬了咬渔竿,拖不下来哩,只得衔起鱼篓,紧跟着跑去。
小黑河的家,其实是护林员的住房。他看奶奶正拦着门在纳鞋底,生怕被发现,逮住要他做作业,小黑河连忙顺着攀满金银花、喇叭花的竹篱笆,转到了西边。
他从枝枝蔓蔓的缝隙里,看到哥哥望春趴在窗下的桌子上做作业。小黑河撮起了嘴唇,山树莺般婉转嘹亮的鸣叫,立即打破了山谷的沉静:
“玩———耍快活!”
“玩———耍快活!”
山树莺鸣叫的声调很特殊:先是低声序音、拖得很长,然后是快速地吐出几个音;第二音特别高,像金属乐器发出的脆亮高音。孩子们都喜欢学,但学得像可不容易。小黑河在这方面真是天才,他能把鸟鸣模仿得逼真,引得鸟儿也叫起来。他更大的创造性,还在于喜欢把几种常见的鸟鸣,按自己的听觉、兴趣加以想象,翻译成人的语言。就连严肃的爷爷也常常被逗笑,甚至还夸奖过他哩。
他连连叫了几声,望春也没在意。是专心做作业呢,还是没听出那是弟弟在调皮地逗他?
一只蚂蚱腾的一下,蹦到了黑河的脸上,气得小黑河“啪”地打了一巴掌———真叫人难堪!小蚂蚱已蹦到一朵红脖子喇叭花上,小黑河的脸却火辣辣地疼。也亏了这响亮的一巴掌,才惊动瞭望春。
望春一看是弟弟,张嘴要喊。
小黑河只得把捉蚂蚱的手缩回,一边连连摇着,一边还歪过头去对小蚂蚱狠狠地说:“饶了你这回!”
望春比弟弟大三岁,是初中一年级学生,很有做哥哥的样子,凡事总是让弟弟三分。今儿正在埋头做作业,这会还是经不住弟弟的再三请求,放下笔,不声不响地出来了。
小黑河忙迎到山墙头,抓住哥哥的手,指着像是无边的盖子罩住了山岭的云层:“哥,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啥?”忠厚的望春怎么也没想到,小黑河是在指这三天两头压住了山的云层。
“云海!”
“在云层上面的山头上往下看到的,才叫海。”
“不是和你说这个,”小黑河急了,“你不记得了,前两天来的那个黑瘦子?”
“他又不是俺表叔,想他干吗?”望春一看弟弟还要咋呼,连忙问:“你的作业做了?”
“作业?啥作业?新上任的主任到我们班批了陶老师,说他是‘复辟派,坏坏坏’,不让他上课了,只准读报纸;还说‘现在坏人都出来了,正在搞复辟,要叫千百万人头落地’。尖着嗓门要我们提高警惕,防止上当受骗。”
弟弟的鬼脸和腔调,叫望春又好气又好笑,拉起弟弟就要他去做作业。小黑河正有重要的机密要讲哩:
“那个黑瘦子讲过起云海就来,今儿个他准定要来。”
“他找爷爷有他的事,又不碍你做作业。”
“你脑子里真是缺少一根阶级斗争的……”小黑河卡壳了。
“弦!”
“对了。俺疑心那个黑瘦子是坏蛋,是来偷猎的,反正不是好人。”
“你瞎讲。”
“你听俺讲嘛。你看,他又是问这山难不难上?那山有没有大石壁?林里长的都是些什么树?还有哪些一般人不知道的小路?问清了,又是写,又是画,还掏出了望远镜来东瞅瞅、西瞧瞧……”
“那是人家的工作。”
“工作?啥工作要带把匕首?”
“你看错了吧?俺没见到。”
小黑河得意起来:“那玩意还能让别人看到?是风把他的衣角吹掀起来了,露出了一个皮套子;后来,俺又故意为他拍灰,摸到了。那匕首就和电影上坏蛋用来杀人的一模一样。”
望春扑闪着大眼:“那不兴是人家怕碰到野兽带上的?他没枪哩!”
“没枪就不能偷猎野物?就不能是搞破坏的坏蛋?就算你说的在理,那他还带着毒药干吗?”
“毒药?”望春也奇怪了。
“对呀!他包里有个小塑料袋子,塑料袋上画着一个死人头脑壳子,还有两根骨头交叉着,下面写了‘剧毒’两个字。毒药不能毒野物?不能在水里放毒?不能搞破坏、干坏事?”
弟弟看到这话在哥哥的心里已发生了作用,就往深里说:“不吹牛,真的。我还趁他出去时翻过他的包……”
“你又忘了?不准翻别人东西!”望春听爷爷说过,弟弟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时,家里常来客人。小黑河对什么都要探个究竟,手一快,眼一眨,就打开了客人的包。爸爸很生气,就给小黑河立了条规矩:不准翻别人东西。甚至连爸爸、妈妈的东西,不得到同意也不准翻。爸爸送他到这里时,特意讲了这事。现在哥哥一说,小黑河不禁脸红了,只得喃喃地说:
“这是特殊情况嘛。”说实在的,小黑河要不是见那个黑瘦子的身上别着匕首,还有毒药,他是不会忘记这条家规的。
望春也不让步:“你也该跟爷爷说嘛!”
“俺说了以后,要是爷爷沉不住气,露出一丝儿怀疑,他还看不出来?还敢再来?他不来,能侦察清楚,抓起来?”
“能随便抓人?”
“是坏蛋还不兴抓?”
“你能断定?”
“差不离,”黑河忙说,“这儿山头、山脚俺都熟。不吹牛,真的,侦察一定成功!”
小黑河为这“不吹牛,真的”的口头语,出过不少洋相。就说这岭头、脚崂吧,小黑河才跑了多少?爷爷常说,这紫云山大,地形复杂,森林茂密,山陡路险,野兽又多又凶,豺狼虎豹都有。他叫黑河不要乱闯。爷爷说他自己也还只跑了大山的一小块块。现在黑河倒说山头山脚都跑熟了,这“不吹牛”,其实就是吹了牛。
望春问黑河:“你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总不会是工人、农民。你没有看他戴的眼镜?一圈一圈的。”小黑河凭印象,觉得挺有把握。
“有的工作就要带刀,带望远镜。你没见过勘察队员?他们就有这些东西。”
“还得画图?”
“当然得画,要不然怎能找到金矿、银矿、铜矿、石油……”
“吹牛!俺就没见过带毒药的单独行动的勘察队员。勘察队一来,人可多哩!”
这倒也是事实。望春从来没见过带毒药的勘察队员!更没见过只有一个人的勘察队。他带毒药干什么?搞破坏?想偷偷毒死野兽……这倒是可怕的事情,得赶快告诉爷爷……可爷爷大清早就背着猎枪到白云谷那边巡林去了。望春不愿做没弄清楚的事情,就像碰到不懂的题目,他从来不是拿起笔就做,而是一定要搞清楚了再下手。一想到这里,他主意定了:“先告诉爷爷。”
“爷爷没到林里去?”
“去了。”
“那起码得等到中午才回来,那个黑瘦子早跑了。”黑河急了。
“你又没亲眼看到人家干坏事。”望春一经打定了主意,很难推倒。
“哥,你真孬!俺这里还是风景区,要是让他干了坏事,那就迟了。”
“那,兴许他就是化了装的侦察员哩!”
“哎呀呀,俺的哥!他是侦察员?俺没见过这号公安人员。他为啥不带手枪,光带匕首?”
“爷爷都没疑心他呀!”
“爷爷?他有什么怀疑会告诉咱俩?”
小黑河看哥哥只是想心事不讲话,急了,赶紧又说:
“起云海了,他一定来。俺一定能寻到他。”
“就算他准来,山这么大,你到哪儿找他?”
“从紫云峰来,一定得经过翡翠池上面的十九道冈,俺就在那里等他。”
“爷爷说过,不准一个人跑到深山密林去。咱们这里是风景区的边缘地带,野兽多。前几天,爷爷还在老林里看到黑熊的足印呢。”
“你别吓人,俺才不是胆小鬼呢。十九道冈是条大路,又不是深山老林。”
“俺跟奶奶讲。”
小黑河知道事情愈来愈不妙,要是跟奶奶一讲,天大的本事也溜不掉。
“好、好、好,俺不去。等爷爷回来再讲,真的,出了事你得负责。”
“俺负责!爷爷要说去,俺马上就去。好了,现在回去做作业,下午去拾蘑菇,爷爷说今天要拣个兔子回来。兔子肉炖蘑菇,那才鲜哩!要是你钓到了鱼,就更好了!”哥哥哄弟弟。
小黑河眼看脱不了身,经哥哥这么一说,倒有了办法:
“哎呀!俺忘了渔竿还放在黑水潭哩。真的,俺去拿。”
他像一只小麂子,蹦跳着跑了。
望春看着小狗飞快地撵着在树丛中忽隐忽现的黑河,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竿竹溪边小黑河并没跑到黑水潭,而是向竿竹溪岸边茂密的灌木丛和密密匝匝的竿竹丛钻去。这是为了使自己的行踪不被发现。侦察员嘛,就该像个侦察员的样子。
小黑河尽量挑溪边沙滩走,这样速度快。在河谷里大摇大摆走,十步路以外,别人也发现不了。山水下来了,这使他不得不时时要攀崖爬壁。小狗急了,越是急着往上爬,越是滑下来。小黑河欣赏着小狗的狼狈相,但一听到汪汪的叫声,又怕暴露了目标,只得赶快回过头来提着它的耳朵或是两条前腿,把它拉上来。
小狗偏偏不识相,常常要停下来,东嗅嗅,西闻闻,大约是发现了什么野兽的气味,还不时喷喷鼻子,对着主人叫两声,急得小黑河在小狗头上狠狠地拍了两巴掌,又做出了揪拧的姿势:“不准叫!再叫拧耳朵!”小狗似乎领会了意思,耷拉着头,甩了甩尖耳朵,又紧跟着主人跑。
突然,黑河停了脚步。他看到前面一小溜沙滩上,印着深深的兽蹄印子。这是什么野兽留下的?像个长开口蹄(偶蹄)的家伙,但他说不出名字,只有爷爷才有瞅瞅就能叫出名来的本领。
白雪不安生了,要不是黑河连连向它发出不准动的信号,早蹿了出去。它正在嗅一堆粪便。黑河走过去一看,认出了是野猪留下的,从颜色看是新鲜的,岸边有一条东倒西歪的被践踏出的路迹。从这些情况判断,一头大野猪刚刚走过去。再往前察看,野猪沿着竿竹溪走了一段路,穿过山间小道,往上翻过岭头,向老林方向走去了,这才使黑河稍稍放宽了心。要不,单枪匹马碰到了野猪,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黑河继续往前走,比开头警觉多了。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一阵异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连忙按住了小狗,仔细搜寻着可能是发出声音的地方。两耳在仔细地捕捉一切细微声音的白雪,连连挣扎着要爬起来,小黑河紧紧按住它。要是那头野猪又折回来,别说小黑河只带了条小狗,就是猎人带了条真正的猎狗,也得把自己隐蔽好,还得准备好撤退的道路,才敢向野猪开枪呢。
又是一阵杂乱的窸窣声。这下听准了,是从左前方竿竹丛中传出来的。讨厌的竿竹一根挨着一根,简直就是一道篱笆墙,挡得什么也看不见。他刚准备扒开刺棵子仔细察看,白雪突然一跃而起,向前冲去。这一未曾意料到的事,吓得黑河猛地愣住了。
竿竹丛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受惊吓的“咕咕”声。哎呀!原来是群竹鸡,总有二三十只哩。小狗的攻击引起了鸡群一阵紧张的骚乱,竹鸡都弓起肥胖的身子向竹丛深处钻去,褐色的羽毛直闪动。其实,它们的惊慌是多余的,攻击者白雪也拿密密的竿竹无可奈何,只得愤怒而又委屈地狺狺狂吠。这时,小黑河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小声骂道:“这群小东西,吓得俺一身汗,下次要是让俺捉到,非放到火上烤出油不可!”
继而,他又感到脸上有些火辣辣的,这要是叫哥哥知道了,不,要是被鹃鹃她们知道了,那事情就麻烦了。鹃鹃一定要讲:“几只小竹鸡就把小黑河吓蒙了。不吹牛,真的。他还要当侦察员哩!”
其实,小黑河刚才那样的紧张,也和小竹鸡一样,是没有动脑子。你想,一头几百斤的大野猪走起路来,只是窸窸窣窣地响吗?那个大家伙也不喜欢到茂密的竿竹林里来呀!就是来了,它一走动,那竹子还不得往两边分开?
这叫人紧张、难堪的一刹那终于过去了。小黑河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摘了两颗野莓子放在嘴里嚼着,一股酸溜溜、甜滋滋的味儿,溢满了小嘴。小狗白雪也亲密地一会舔他的手,一会舔他的腿。
越过碧绿的翡翠池,到了十九道冈。小黑河看中了一块地方,就在离路不远处,突然耸起一座巨石,顶尖像个老猫嘴,怪模怪样的,似乎是正在扑下面那块老鼠模样的小石头,有人叫它“老猫捕鼠”。在紫云山,怪石林立,千姿百态,人们常常凭着自己的想象,给它们巧立名目。
在猫头崖上稀疏的灌木丛中,长了两棵紫罗兰。那紫莹莹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已缀满了枝头;枝干就像是大年初一缠满了鞭炮的竹竿,正待点燃。
黑河很满意自己选中的埋伏点。猫头崖是制高点,黑瘦子要到白云谷这一带,不管从哪边来,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两棵紫罗兰的花丛,又刚能把他隐蔽起来。
如果不是事先亲眼看到他是埋伏在这里,要找到他,还真够你费神哩!特别是“老猫捕鼠”这名字好。他就是“老猫”,正要逮“老鼠”哩。
西边遥远的森林深处发出了沉重的呼啸声,像是波浪从云层那边滚来,震撼山谷。不久,他看到白杨树翻开了闪亮的叶背,于是传来了树叶拍打的哗哗声———起风了。风,掠过小黑河的头顶,向山谷吹去。五月的风是温暖而湿润的,吹到身上使人舒畅。
黑河一会儿挪挪身子,一会儿伸腿弯胳膊的。他手脚一时不动,就像被根无形的绳带捆住似的难受;硬是不动,似乎那瞌睡虫就爬到了眼皮上。他等呀,等呀,山道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影。这边是风景区边缘,山势又陡又险,只有很少人认识,当然也就很少有人来了。
白云谷下面有顶草帽在闪动,小黑河发涩的眼睛突然一亮。正有个人站在树木稀少的地方,举着一个东西在瞭望哩!对,那是望远镜,正在朝小黑河望。小黑河赶快将身子伏得更低。
云海来客真的,那个黑瘦子来了。要不,还有谁会带着望远镜呢?对了,游客也不会像背背包那样背着那个又破又烂的袋子。这时候,那个云海来客不走正路,却从白云谷一条弯死蛇的小道上过来了。
云海来客走走停停,有时还摘下身旁的树叶仔细察看。没一会,索性放下背包坐了下来,掏出小本子,在那上面画呀写的。很显然,他并不急于赶路,是假装镇静,还是留意有没有人跟踪?这可急坏了正在监视他一举一动的黑河。
被小黑河称为“云海来客”的人,就是王陵阳。他在白云谷里搜索了几个小时,分析了各种地理环境,仍然只发现了几只麂子在山冈上来来去去的足印,还有在树上跳跃时,用毛茸茸的长尾巴来掌握方向、调节平衡的松鼠,根本没找到他这次来紫云山要寻找的对象的蛛丝马迹。他所受过的专业训练和专业上的修养、造诣,使他一点也不着急。根据他的分析,在这一带,一定能找到云海漂游者。白云谷的情况基本上清楚了,以后做些资料工作就可以了。
似乎有种异样的声音传进了耳朵,他注意倾听,又什么也没有。他画完了地形、景观草图,看了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多,肚子也饿了,便拿出馒头,揭开水壶,香甜地吃了起来。他准备稍事休息后,再翻过南北向的山脊,到老林边去摸摸情况。按规律,在云海附近,碰到那个漂游者的机会要多些。
两声杜鹃鸟悠闲地重复鸣奏着只有两个音节的短曲:“布谷!布谷!”它向远处飞去了,柔和的音乐也愈来愈远。棕头鸦雀唧唧地在灌木丛中跳跃,山雀叽里呱啦地吵个不休。
“呱———呱———”两只乌鸦拍着翅膀飞了起来,盘旋了一圈,落到不远处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上,头朝着它们刚飞起的地方。山雀也停止了争吵。
王陵阳敏捷地收起了东西,迅速找了个隐蔽处,开始观察搜索附近的异常现象。他虽然不像故事中所讲的公冶长能识鸟语,但多年的工作经验却使他略知一些常见鸟鸣叫的含意。
乌鸦的感觉很灵敏。你不想伤害它时,它会在你头上飞来绕去,甚至就落到你身旁;要是你举枪要打,它已“呱”的一声飞走了。要想采一只乌鸦作标本,还真得好好地动番脑筋。难怪群众说,它尾巴上有根“灵性毛”,能未卜先知。
刚才,乌鸦先叫再飞以及飞翔的情况都说明周围有威胁它安全的异常现象。乌鸦落在高枝上是为了观察;它所注意的方向,往往就是出了问题的地方。
是呀,动物生存竞争的本能,培养了它们很多防止袭击的本领,甚至于互相依存。
八哥和喜鹊就喜欢歇在牛背上,不管脾气怎样暴躁的水牛、黄牛,都从来不对踩着它的脊梁跳舞的鸟儿表示不满,更不会用尾巴去驱逐那些侵略者,而是更安详地迈着步子,头也不抬地只顾吃草。鸟儿也愉快地在牛背上用爪子扒着,用嘴啄着,还不时唱着欢快的歌。
细心的生物学家发现,鸟儿正是在牛背上寻找寄生的小虫,那是美味可口的食物。它一边啄虫,也就一边替牛搔痒。事情还有更妙的地方:牛在平时没人放牧的情况下,一边吃草,一边还得不时抬起头来观察周围的动静,防止遭到突然袭击。特别是在山区,人们只在牛脖子上拴个铃子就赶到山上,直到使用时,才循着那清脆的铃声去把它找回来。这时,牛碰到天敌的机会特别多:老虎、豹子、豺狗、狼……停在牛背上的鸟儿,正是在这方面帮了老牛的忙。它们像是警惕的哨兵,敌人还在远处,它已鸣叫报警,牛也就做好应付紧急情况的准备。
王陵阳未看到什么,又举起望远镜观察。灌木丛太密了,视野所及,很不理想。
“呱———呱———”乌鸦飞走了,灌木丛里也飞起了不安的山雀。
王陵阳注意到了,灌木丛中有个黑影子一闪,个体并不太大。他判断出那不是大型兽类。小黑熊?那身段不太像,行动也没有这样快。熊在散步时,总是慢吞吞地迈着步子。但这里有黑熊出没,还是避开一点好。
这次是在特殊情况下出发的,他没有带武器,如果有枪,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枪法,不说百发百中,这样的距离,还是有把握的。但他只有一把刀,如果不是妻子一再劝告,他连这把锋利的刀也不带的。
他试了一下风向。他是处在下风头,要避开还不是太困难的事。突然,那里的树丛晃了几下,隐约听到了踩着枯枝黄叶的吱吱声。从这吱吱声中,他似乎感到了那踩踏的分量,这使他有些紧张。
王陵阳敏捷地转移了位置,选择着道路,考虑着每一个停留处的环境,从皮鞘里拔出了明亮而锋利的刀……怪事,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了,一丝一毫的可疑迹象也看不到了。对方似乎也潜伏在那里。是发现了自己,还是在窥视方向?倘若真的是最坏的估计,这样相持下去,有它的好处,那就看谁的耐心大。对这一点,王陵阳充满了信心。可是,时间对他来说是宝贵的,还要到老林里去寻找那位“漂游者”哩!
他以迅速的动作穿过了一块毫无隐蔽物的岩石,向着对方埋伏的地方冲去。还未跨出第三步,又突然一折,隐伏到一堆乱石和树棵的后面。
王陵阳放下了爬山包,还特意让包的一角暴露在外面,自己却从另一条道路,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去。他采取的是迂回的路线,不一会,就出现在对方的后面。他轻轻地扒开树枝,出现在面前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伏在树丛下面,他的一只手还按着一只小黑狗,孩子的身边再没有其他的物件了。从俯卧的姿势看来,他正在紧张地监视王陵阳原来的地方,大约正在为那探头露脑、一动不动的爬山包而纳闷哩!
纳闷的何止是那孩子呢?王陵阳也非常纳闷:这个孩子在干什么?
上到白云谷后发生的几件事连成一串,事情很清楚:孩子盯上了他。
那么是自己有什么会被怀疑的举动吗?一路走来,他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也根本没和什么孩子打过交道。
难道是派来的?派一个孩子到这样的大山里来?他原来想大喝一声,让那小侦察员站起来。但一想到那可能会吓了孩子,把事情搞糟,就连忙收起了雪亮的短刀,轻轻地站了起来,向仍然伏在地上的孩子走去。
倒是小狗精明,发现了情况,刚要抬头,却又被小主人紧紧地按了下去。王陵阳只得放重了脚步,还轻轻地咳了一声。
这轻轻的一咳,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响在孩子的头上。小黑河一个急转身站了起来,惊呆了,他紧紧地盯梢的黑瘦子,竟从他背后冒了出来,正站在他的面前哩!小狗却没有这么多复杂的想法,不声不响地往前扑去……美妙的音乐当王陵阳看到孩子的面孔时,他的惊讶也不亚于孩子。他所从事的事业,使他能一眼就抓住观察对象的特征:黝黑的皮肤,穿了件蓝色长袖翻领衫,咖啡色裤子。和他同年龄的孩子相比,他的肩膀宽,将来一定能长成大骨架。又黑又硬的头发,有一鬈很漂亮地贴在前额。有棱有角的脸上,扑闪着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下面是个翘得很可爱的小鼻子。面部表情丰富而生动。
当小狗一声不响地扑上来时,王陵阳往旁边一闪,小狗扑了空;还未等它回头,王陵阳已抓住了它的后腿,轻轻一甩,小狗就跌到了几米以外。这一连串的动作,小黑河都看呆了。王陵阳笑着说:“小黑河,你就是这样欢迎客人的?”
小黑河只得向白雪发出停止进攻的命令。小狗不情愿地夹着尾巴,回到主人的身边转来转去。黑河也从刚才被发现时既惊讶又紧张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理所当然的神态,两手叉住了腰眼,问:“你到这里干什么?”
王陵阳被他那眼睛鼻子都在说话的样子逗乐了:“嗬嗬,你倒先审查起我来了。小黑河,我要问问你,你趴在这里瞅到了什么?”
“是俺先问你的。”小黑河语气很强硬。
王陵阳想要尽快缓和气氛,于是,乐呵呵地说:
“好,先回答你的问题,我是游客,来玩的。”
“不对,你吹牛!”
“不吹牛,真的。”王陵阳虽然上次来时只和两个小兄弟短暂地在一起待过,但他已发现了他的口头语。
“你看,哪个游客会到白云谷来玩?”
“就为这事,惹了你怀疑?”
“怀疑说不上,俺得注意。”
“嗬嗬,小黑河啥时当起了侦察员?不上学读书了?”
“还笑哩,俺在问你话!”
小黑河原来可没打算这样明明白白地盘查这个黑瘦子的,要是这样问,那还算什么侦察?可是没盯住黑瘦子,却被他抓了俘虏。眼看这人点子多,怪狡猾的,再去盯梢也盯不上了,只得这样直来直去。
“哟,问题还有这样严重?我不想回答你。”
“俺是护林员,有责任保护国家财产,严防敌人破坏!”
“第一,你不是护林员。第二,我没损坏树木。”
“第一,俺是护林员的孙子,护林员就有俺一份儿。第二,你又看、又写、又画,不像个游客。”
“对了,你说的对。我还顺便来调查一件事。”王陵阳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因为孩子的动机基本上他已清楚了。
“调查啥事?”
“这个嘛,暂时不能告诉你。等一等,你就会知道的。”
他从小黑河脸上的神态,知道他又要提问题了,就连忙亲切地抚摸了一下小狗,转变了话题:“这只小黑狗怪凶的嘛!”
“它不叫小黑狗,叫白雪。”黑河不满地纠正。
“这就怪了!明明是只小黑狗,怎么倒叫白雪?”王陵阳真的奇怪起来了。
“你没看到?它身上的毛全是黑的,四个蹄子是白的。爷爷说,这叫‘乌云压雪’,是在书上能查到的名狗。”说到他心爱的小狗,小黑河来劲了。
王陵阳仔细一看,果真不错:小狗全身的毛色乌黑发亮,惟有四个蹄子毛色雪白;竖着两只尖耳朵,体形瘦长,腹部紧缩。虽不是一只优秀的猎犬,但确是一只善跑善扑的良种狗。
“嗬,小黑河不吹牛,真的,这是一只良种狗。‘乌云压雪’,这名字起得也好,亏了你爷爷哩。”
“是俺起的。开头爷爷叫它小黑。奶奶说,这可好了,一个小黑河,又加上一只小黑狗,这就成一对不安生的根子了。这话提醒了俺,这哪成?小朋友知道了准没好事,一定得给它改名字。来个特殊的,叫‘白雪’。”小黑河又咋呼起来了。
气氛缓和了。他们一起走到放着爬山包的地方时,王陵阳似乎听到了云海深处发出了奇异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了两声模模糊糊的声音。只是风卷着林海的呼啸,严重地干扰了听觉,他全身的神经细胞都紧张起来了。
小黑河被黑瘦子那副神态弄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他也侧耳倾听,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刚想开口提问题,却被黑瘦子不客气地制止了。
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多么难熬的等待!在王陵阳的听觉系统里,小鸟的鸣叫、风的呼啸都不算声音,他要捕捉另一种声音。他举起了望远镜搜索。
前面的云层在逐渐消散,天空什么也没有,既看不到飞翔的鹰,也看不到其他大型的鸟类。他刚才隐约听到的声音,如果不是大型的鸟类,就该是那个神秘的漂游者了。
就在他感到毫无希望时,林海深处又传来了那神秘的声音。这次,仍然是隐隐约约,但比刚才清楚。
这种鸣叫声,像是山谷里的回音,悠悠荡来,又像是在互相呼应。
这声音就像是美妙的音乐,在王陵阳心里激起了喜悦的浪潮。这股浪潮冲刷了这些天来因疲劳、失望引起的焦急,激起了他热切的希望。
小黑河看到黑瘦子如此热烈的情绪,连忙问:“这是什么在叫?”
王陵阳喜悦地回答:“猴鸣!云海传来的猴鸣!”
小黑河迷惘了。他虽然没听过猴子叫,就是听到了又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他是偷猴的?
王陵阳用望远镜搜索,可是只能看到风掠过树林时所掀起的波涛。他觉得时不可待,急忙背起爬山包,提腿要走,小黑河却一下子拦住了他:“你去哪里?”
王陵阳抓住了黑河的肩膀,轻轻把他推到了一边:
“回去告诉你爷爷,我上老林里走走,今晚可能要住到你们家。”
小黑河没想到这个个子不高、又黑又瘦、还戴着眼镜的人有这样大的臂力。拦是拦不住的,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踏上去老林的路,消失在密密的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