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东和安浩天急匆匆地赶到医院——俩人正在刘常明家发牢骚的时候,安浩天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是刘常明被送进了急救室。
急救室外空荡荡的,两个人交费之后焦躁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等着急救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急救室的灯还在亮着。王朝东有些不安,在身上摸了摸,想找根烟抽,可是什么也没找到,就问安浩天:“有烟吗?”
安浩天掏出烟,递给他,嘴里却说:“大哥,这儿不让抽。”
王朝东站起来,“我出去抽,有情况叫我。”说完转身出去抽烟了。
医院楼外,王朝东蹲在一棵树下,默默地抽着烟,脚下的烟头已经有四五个了。见安浩天走过来,王朝东不禁露出关心的表情,“怎么样了?”
“不知道。”王朝东不说话了。
安浩天也蹲在他身边,点了根烟道:“大哥,你那么恨他,现在怎么这么关心他的死活?”
“他死了,我找谁算账去?”王朝东白了他一眼。
“他就是活过来了,你跟他也没法算,再让他死一回啊?”安浩天奇怪地问。
“妈的,给老子出阴招,自己找死,让我难受。”王朝东像是自言自语。
安浩天看看王朝东,不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王朝东扔下手里的烟,站起来说:“我进去看看。”说完走回去。急救室的门关着,灯还亮着,王朝东在心里说:“你要是敢就这么给老子死了,老子饶不了你的闺女和外孙!”不知是不是王朝东的威胁被刘常明感应到了,急救室的门突然开了,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刘常明安详地躺在那儿,王朝东看着他,竟呆住了,半晌才听到护士叫他:“喂,喂,你是病人的家属吧?”
“是,是,他怎么样了?”王朝东连忙问情况,心里紧张极了。
“已经脱离危险了,但是还在昏迷中,需要住院观察,你跟我过来办下住院手续。”护士的话简单扼要,王朝东听了如释重负,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病房里,刘常明还没有醒过来,王朝东坐在病床边盯着心电图仪发呆,上面一起一伏的曲线显示着刘常明的心跳很平稳。这时安浩天进了门,“这老头儿,命真够硬的,喝了那么多敌敌畏,居然还能活过来。”
王朝东问安浩天:“手续都办好了?”
“嗯!”安浩天点头说,“大哥,咱回去吧,天都快亮了,都折腾一宿了。”
王朝东想了一下,说:“你先回去,我再坐坐。
安浩天不解地问:“都没事了,坐这儿干吗啊?“
“甭管了,你走吧!”
“真有你的,有事打电话啊。”
“嗯。”王朝东含糊答应着。安浩天转身出去了,屋子里剩下王朝东和刘常明,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十分安静。王朝东看着刘常明安详的脸,回忆着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想着想着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天亮了,护士走进病房,轻轻地拉开了窗帘,阳光一下子倾泻到屋子里。王朝东醒来揉了揉眼睛,突然看见刘常明正看着自己,他装做不在意的样子,站起来,伸了伸胳膊。
刘常明虚弱地说:“就让我死了多好!”
“咱俩的账还没了结呢,你怎么能死呢?”王朝东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刘常明说:“我死了,大家都踏实,这不挺好吗?”
“可是你死了,我不踏实!”
“朝东,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为了立功减刑,把你越狱的事向上级汇报了,害得你多坐了十年牢!现在你让我再去坐牢,可我真不能再进去——二十年,我待够了。但我也不能让闺女跟外孙因我受牵连啊,我进去的时候,闺女才八岁,二十几年,我都没能好好儿照顾她,没给她一个像样的家,如今再连累她,我还是人吗?”刘常明说着,眼睛湿润了。
王朝东看看他,没说话。
刘常明缓了口气,又说:“朝东,以前你总问我,我是杀了谁才判了个无期,我一直都没说。现在,我告诉你,我杀的是我老婆,我亲手杀了她……
王朝东愣住了。刘常明苦笑着继续说:“那会儿,我是副厂长,成天跟哥儿几个吃饭喝酒,挪用了公款,一时也还不上。我老婆胆小怕事,天天跟我唠叨,要不就是哭。有一回我喝多了,她又哭,我就那么一推,她的头磕到了桌角,人就没了!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就没了。当时小洁就在旁边,那年她才八岁……”刘常明说不下去了。
王朝东情绪复杂地看着刘常明。
“无期,是我应该的!我没怨言,可我就是放心不下闺女,她妈没了,她爸是死囚犯,她可咋活啊?朝东,我不能死在里头啊,我欠闺女的太多了,我得活着出来,一点一点地还啊!”刘常明的眼泪涌出来,“为了立功减刑,我把你告了,我又欠你的债;小白出来,我不想让他再进去了,可谁想得到他就那么没了。朝东,你的债、小白的债、我闺女的债,我这辈子真还不上啊!对不起,朝东,你别逼我,我实在没法还啊!”刘常明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王朝东的眼圈也红了,他站起来冲出病房。
王朝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刚才刘常明的话给他极大的震动,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错得太离谱。他就这样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回到了刘常明家。
他拿出自己的旅行包,开始往包里塞自己的东西。安浩天进来,看到王朝东在收拾东西,吓了一跳,慌忙问:“老头儿怎么了?”
“没几天就能出院了。”王朝东看也没看他一眼。
安浩天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交给王朝东,说:“剩下的钱都在这儿了。”
王朝东接过信封看了看,想了一下,转身把信封放在桌上,仍继续收拾东西。
安浩天更觉奇怪,“大哥,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哪儿没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可是,老头儿的事就这么算了?”
王朝东停下手,勉强笑道:“你不是说了吗,人都死过一回了,还能怎么着!”
安浩天也勉强笑了笑。
沉默片刻,安浩天又问:“回头我上哪儿去找你?”
“等安顿好了,我回来找你。”
“大哥,说话算数!混好了,别把哥儿们忘了!”安浩天故作轻松地说。
王朝东颇有感触地答应:“放心,忘不了!”
以后的几天,躺在医院的刘常明再也没见过王朝东,这令他心里忐忑不安。终于挨到了出院这天,他提着简单的东西先回了家,意外地发现屋里冷冷清清的,凳子上还落了一层的土,桌上放着一个信封,刘常明拿起信封,信封上写着:“老头儿,咱俩两清了……”信封里面是一沓钱和医院的收据、发票,刘常明拿着信封的手不禁颤抖了。
刘常明担心王朝东,去五叔的店里向安浩天打听王朝东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他在街上边走边思索着王朝东可能去的地方,突然,他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地方。
刘常明找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在传来玩牌声的门口敲了几下门,屋里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葛之覃一脸慌乱地开了门,一看门口是刘常明,这才稍稍舒了口气。
“刘常明?”葛之覃多少有些惊讶。
“你这儿可真难找。”刘常明擦了擦汗。
葛之覃疑确定门外没有警察,彻底松了口气,“进来吧。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找王朝东。”刘常明答道。
“他出来了?”
刘常明看了看葛之覃的样子不像作假,很是失望,“他没找你啊?”
“我又没得罪他,他找我干吗?”葛之覃话里有话。
刘常明听了,神色有点不自然。
他看了看屋内,满屋空酒瓶、塑料瓶子,像个废品收购站,一张不大的床上扔了半床的脏衣服,“你就住这儿啊?”刘常明问。
“还能住哪儿啊?有地儿住就不错了。”
刘常明不说话了,继续打量着屋子。
“老刘,你找王朝东干吗啊?”葛之覃好奇地问。
“没别的事。你帮我打听打听,有消息赶紧告诉我。”刘常明不想和他多说。
“没事你打听他干吗?”
刘常明忙拿出两包烟,赔笑说:“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葛之覃看了看烟,撇撇嘴说:“早不抽了,不如给点钱实惠。”
刘常明只好从公文包里掏钱,掏了一把零钱出来,最大面值也就五十的。葛之覃眼尖,一把抽出那张五十的,刘常明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行了,回去等消息去吧,不出三天,保管有信儿!”葛之覃信誓旦旦。
王朝东一身寒酸地等在气派的青松海鲜坊门外。一辆奔驰开过来,一个胖子从车里挤出来,戴着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看起来斯文又气派,经过王朝东身边时根本没注意他。王朝东叫了声:“豆芽儿!”胖子愣了一下,扭头看到了王朝东。
“老二,不认识我了?”
“王朝东!”李青松眼睛一亮,认出了王朝东。
王朝东勉强笑笑。
“变化可真大啊。什么时候出来的?”李青松走到他身边问。
“有些时候了。”
李青松热情地说:“出来怎么不找我啊?真不把我当朋友!”
“这不投奔你来了嘛。”王朝东笑得很勉强。
“早就该来!走,走,进屋好好儿聊聊!”李青松搂着他进了青松海鲜坊。
“服务员,把我的包间开了,让厨房安排酒菜。”一进门,李青松就大呼小叫。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应道:“是,李总。”然后领着他们进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包间。两人坐定,服务员恭敬地问:“李总,喝什么酒?”
“XO!”李青松道。
王朝东拦住了,“等等,洋酒喝不惯,还是喝白的。姑娘,二锅头吧。”
“开玩笑,现在谁还喝二锅头!听我的没错,开瓶XO!”李青松笑着说。
王朝东不好再坚持,说了声“行”,服务员就退出去了。
两个人坐在大圆桌前,显得空荡荡的。
王朝东环视了一下,赞叹道:“豆芽儿,行啊,做大了。”
李青松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嘴上却故作谦虚地说:“马马虎虎,勉强糊口而已。”
“这还叫勉强糊口,你有多大的胃口啊?”王朝东笑着说。
“老王,跟你说,我改名了。”李青松换了个话题,他掏出名片说,“李青松,黄山顶上一青松。”
一声“老王”叫得王朝东有点别扭,不过他还是接过名片,笑笑说:“黄山顶上一青松,叫黄青松多好。”
李青松干笑一下,“姓是父母给的,改不了。”
这时服务员端着酒进来,问:“李总,现在上菜吗?”
“上啊,还等什么?”
“好。”服务员退了下去。
两人都沉默了。李青松找话题,“现在这些孩子,眼里根本没活儿。”说着就给王朝东倒酒,又漫不经心地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青松说话的态度让王朝东不太舒服,他就笑了笑说:“你说起话来,怎么这么像监狱里的管教?”
“有吗?”李青松仍是漫不经心。
两个人没话说,又冷场了。
沉默片刻,王朝东问:“你和老三、老四他们有联系吗?”
李青松头都没抬,“老四从里边出来,听说弄了个水果摊,没什么联系了;老三啊,挂了。”
王朝东一听着急地问:“怎么回事?”
李青松无所谓地说:“老三后来去了深圳,刚去那会儿,还真风光,比我可有钱多了。1998年炒股,一夜之间啥都没有了,他想不开,就从十五楼跳下去了。这条命,真他妈不值钱!”李青松说得轻松,王朝东听着却很心寒。
李青松继续道:“豆子就更不值了,喝酒开车,自个儿撞到电线杆上,当场就断了气。就知道乱谈恋爱,到了也没成个家、没个孩子,最后还是我出面给他找人披麻戴孝。”
王朝东听着心里更是发寒,“老三和老五,就这么没了?”
“没了。不是说起来,都快忘了!”李青松叹了口气。
王朝东听着不高兴地说:“兄弟一场,你说忘就真能忘了?”
李青松淡然地说:“人都走了,化成灰了,我记着他们干吗,累不累啊?”
王朝东看着李青松,像看一个陌生人。
李青松没抬头,又淡然地笑了笑说:“现在这个世界,人情比纸薄,你很快就明白了。”
“豆芽儿,不,”王朝东道,“该叫你李总了,你真变了个人。”
李青松继续笑着说:“是这世界变化快啊,不变哪成?老王,你得赶紧顺应时代啊,现在可不是咱们那会儿了。来,走一个!”说着端起酒杯。
王朝东看看李青松,没端酒,“这酒,我真喝不下。”
“行了,老王,再奉劝你一句话:很多事别太较真。”李青松说着,一口干了酒。
王朝东看看李青松,沉默了,举杯一口把酒干了,然后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都喝着闷酒,喝了许多,喝着喝着,王朝东倒了下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王朝东猛地坐起身,宿醉使他头疼欲裂,他捂着头到卫生间冲了把脸。清醒之后,王朝东开始打量房间。自己的东西一样没少,都放在房间的角落里。屋里很安静,王朝东试探着叫了声:“老二——”没人应声。
突然有敲门声,王朝东开了门。门口站着服务员,恭敬地说:“先生,过了中午十二点,按规定得退房,请问您是退呢,还是接着住啊?”
王朝东有点蒙,愣愣地看着她,服务员解释道:“要不您去前台办个手续吧,先把昨天的房钱结了。”
“好,好。”王朝东总算听明白了,回屋找外套,突然意识到身上没钱,就问服务员,“多少钱?”
“三百五。”
王朝东暗吃一惊,忙掩饰说:“房钱我先不结了,接着住,走的时候一块儿算!”
服务员看看王朝东,有点不放心,就没吭声。
王朝东愤懑地吼:“放心,跑不了!”
青松海鲜坊,李青松坐在他的老板椅里接着电话。门被推开了,王朝东从外边进来。李青松看到他,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又一部电话响了,李青松接起来。王朝东看着他,自己在对面坐下来。李青松刚放下电话,手机又响了,李青松又接起来,“喂,你等等。”
李青松捂住话筒,对王朝东说:“老王,有事?”
王朝东有点不自然地说:“没别的事,过来看看你。”
李青松脸上有些不悦,拿着手机出去讲电话了。王朝东独自坐在李青松的办公室里,有种困兽的感觉。
李青松接完电话就完全忘了王朝东,直接去厨房视察菜品原料。直到秘书走过来,提醒客人还在等他,李青松这才想起来,“妈的,缠上我了,关了十八年,都傻了。你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他吧。”
秘书答应着,转身去了李青松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又返回来,“李总,他说不管多晚都等您。”
“这小子,还真是牛皮糖。行,让他待着吧。”李青松说完就离开了。
海鲜坊打烊了,秘书小姐优雅地把王朝东请出了李青松的办公室,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对不起”。王朝东愤愤地走出来,继续在门口徘徊着。
霓虹灯灭了,街道上也冷清下来,只有王朝东一个人还站在门口。突然一辆车停在门口,李青松边从车里下来,边和车里的人说话:“我上去拿点东西就走。”然后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老二……”王朝东的出现,吓了李青松一跳。
李青松回过神来,酒也醒了一半,“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王朝东犹豫一下,“老二,我没地方去。”
“昨天不是给你安排酒店了吗?那家酒店不错。”
王朝东只得硬着头皮说出来,“昨天的房钱还没付呢,我身上没钱。”
李青松这才恍然大悟,“早说啊,多大的事儿。”说着,掏出钱包,拿出几百块钱递给他,“拿去应个急。得赶紧找个工作啊,我也不能总帮你啊。”
王朝东硬着头皮接过钱。
李青松想了想,又说:“要是不嫌弃,明天到酒店来帮忙吧,我跟秘书说一声。”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王朝东低声说。
李青松不耐烦了,“总有你能干的事。早点回去吧,我还有事呢。”
王朝东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也没再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王朝东来到青松海鲜坊,直接去了李青松的办公室,却根本进不了门。这时秘书拿着文件夹走过来,“请问,你找谁?”王朝东回过身,看到是他,秘书的态度冷下来,“是你啊,李总今早出差了。”
“出差?”王朝东感到困惑。
“你是来找工作的吧?李总都给安排好了。”秘书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王朝东听了,心里松了口气。
然而当王朝东得知李青松给他安排的是清扫厕所的工作后,气愤地甩下一句“你让李青松亲口来跟我说”就走了。
回到酒店退了房,王朝东拿着自己的行李在街上溜达,累了就在一个路边坐下,然后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票,几乎没整钱。王朝东把钱装回口袋,然后呆呆地看着这个繁忙的都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然而一切都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刘常明从葛之覃那里得知王朝东有可能投奔他开了海鲜酒楼的兄弟后,提着公文包找到了青松海鲜坊。却得知自己来晚了一步,王朝东已经不知去向。
眼看着天色逐渐暗下来,王朝东寻思着晚上去哪儿落脚,他拎着行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对面公交车站前,刘常明正在等车,忽然仿佛看见了王朝东,赶紧过马路,却再没看见王朝东的身影。
刘常明非常焦急,也非常担心王朝东。无奈之下,他开始一家一家地去小旅店和地下旅店打听。经过无数次希望落空后,终于在一家旅店的登记本上看到了王朝东的名字!他忙敲开那间登记的房间,开门的人果然是王朝东,刘常明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怎么找这里来了?”王朝东诧异地问。
“我今天在马路上看见你了,就想你可能住在附近的旅店里,我就一家家打听,可算找到你了。”刘常明语气里满是高兴。
王朝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刘常明。刘常明走进房间,打量一下,说:“当年刚出来时,我也在这样的旅馆里住了一段时间。”
“你找我有事吗?”王朝东冷淡地问。
“没事,没事。我就是,就是不太放心,刚出来都挺难的,你又是这个脾气,我担心你跟别人不太好处……”
刘常明的关心让王朝东感到温暖,但他表面上还是冷冷的,“我混得好坏用不着你操心。”
刘常明不说话了。过了会儿,他又问:“家里人联系上了吗?”
王朝东不耐烦地说:“我家里没什么人了。”
“不是……还有个闺女吗?”刘常明犹豫着问。
王朝东有些难过,苦涩地说:“闺女?闺女早管别人叫爸了。”
“可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闺女啊,你不想见见吗?”刘常明说。
“见什么见,她最好永远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当爹的。”
刘常明看了看王朝东,不好说什么了。
“朝东,要是不嫌弃,你就先搬我那过渡一下。”刘常明停了会儿又说。
“不怕我逼你还债啊?”王朝东问。
“你也知道我还不上的。”刘常明笑着说。
王朝东勉强笑了笑,又问:“不怕我找你外孙跟闺女的麻烦?”
“你不会的,朝东。”刘常明用肯定的语气说。
“行了,老头儿,我不跟你追究,你就别招我了。”王朝东心里叹了口气。
刘常明沉吟着说:“朝东,几年前刚出来的时候,我跟你现在一样,啥都没有,啥门路都被堵死了,我真想有个人能帮帮我,但没有人帮我。那时候我就寻思,出来干吗啊?还不如待在里头,至少有个说话的人。现在你心里咋想,我不知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要是你不嫌弃,闷了想找人说话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王朝东心里软了一下,嘴上却硬邦邦地说:“跟你也没什么可聊的。”
刘常明看看王朝东,无奈笑了笑说:“也是,没什么可聊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朝东,那我先走了,你就在这儿住着吧,我过两天再来看你,你小心点,遇事别太冲动。”说完,不等王朝东回答就离开了。
刘常明到前台问王朝东交了几天的房钱,得知他还没交押金,忙掏钱给垫上了,又留了个手机号,叮嘱前台在王朝东退房时一定打电话通知他一声。交代完,他才拖着疲惫的步子离开。
刘常明到友谊商店多方打听王朝东的妻子——何丽萍的下落,毫无收获。
刘常明又到派出所找刘义权所长打听何丽萍的消息。刘义权告诉他,已经安排了民警查找线索,不过现在还没有消息。知道刘常明住院的事后,刘义权叮嘱他道:“把心放宽点,人生在世,活着比什么都强。”
再说王朝东,由于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他四处找工作无果,而安浩天更是自身难保。王朝东想了一夜,最后终于决定去李青松的海鲜坊上班。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了海鲜坊,他戴上胶皮手套,拎着塑料桶,跟着清洁工马姐忙乎起来。
马姐带王朝东进了男卫生间,将这里的清洁任务交代给他,“地面每隔半小时擦一次,墙面一天擦一回,用84消毒液擦,马桶一小时刷一回。有客人进来,你得问好,并马上停止打扫;等着客人出来,你得给他们递毛巾。对了,递毛巾的时候可不能戴着胶皮手套啊。”
王朝东没吭声。
“如果客人有需要,你还得帮他们擦鞋……”
王朝东忍不住说:“什么清洁工,整个他妈就一老妈子!”
马姐看了他一眼,说:“在这儿可不能说脏话。”
王朝东脸色变得颇为难看,又不说话了。
“干活吧!”
王朝东迟疑一下,爱惜地把手腕上的表摘下来揣进兜里,然后准备拖地。他把拖把摔进塑料桶里搅动着,那声响简直惊天动地。
“你这么打扫,还有人敢进来上厕所吗?来,我给你做个示范。”马姐不满地制止他。
马姐看了他一眼,弯腰用手在塑料桶里轻轻把拖把洗好拧干,教给他说:“拖布上的水不能带得太多,要不拖完的地容易滑;也不能太少,要不擦不干净。”
看着她那么大的岁数弯腰干活,王朝东有点不忍心,“明白了,我来吧。”
马姐直起身,好心地教育他,“小子,别总是那么大火气,该忍就得忍着点,不都是混口饭吃嘛。”
王朝东低着头拧拖把,没说话。
刘常明到音像店找安浩天,手里还提着他的公文包,见到安浩天就问:“见过朝东了吗?”
“怎么了?你找他有事?”
“我去过他住的地下室了,他退房了。”
“他去李青松的海鲜坊上班了,现在住宿舍。”
“这样啊。”刘常明沉吟着。
安浩天有点不耐烦了,“老头儿,你跟王朝东到底捉什么迷藏?今天你找他,明天他找你,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啊,这么找来找去的,你们累不累啊?”
“他找过我啊?”刘常明一脸的诧异。
安浩天不耐烦了,挥挥手,“你自己找他问去,我什么时候成你们的传话筒了?”
刘常明看看安浩天,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说了句“我走了”,就离开了。
刘常明回了趟家,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又提着公文包去了一家商场,找到了鞋帽部的办公室,怯怯地敲了敲门。
“进来。”
刘常明进了门。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后边在纸上抄写着什么,看起来精明能干,还颇有几分风韵。
“请问……”刘常明刚说了两个字就被她打断了,“几点了,你才来报到?”
“我……您是何丽萍吗?”刘常明结结巴巴地说。
“老江吧?约好一点半,你看看都几点了?”何丽萍严厉地说。
刘常明迟疑了一下,说:“我不是老江,我叫刘常明。”
“刘常明?”何丽萍疑惑地问,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
刘常明继续解释道:“我是王朝东的朋友。”
听到王朝东的名字,何丽萍的脸色一变。
“王朝东出来了,我想,您能不能见见他?”刘常明小心翼翼地说。
何丽萍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没必要再见了,我们早就离婚了。”
“可你们毕竟还有个女儿……”
何丽萍又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我现在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时有人敲门,“何主任——”
何丽萍看了看门,对刘常明说:“好了,就这样吧,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还有事,你先走吧。”然后说了句“请进”,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和刘常明年纪差不多的老头儿。
刘常明看了看何丽萍,默默地走了。
下班了,何丽萍从商场走出来,“何丽萍——”有人叫她。
何丽萍转头一看,是刘常明。
何丽萍走到他面前,疑惑地问:“是王朝东让你来找我的?”
刘常明无奈地说:“他肯来找你就好了。”
何丽萍愣了一下。
“我也是找了一大圈,问了好多人,才从你以前的一个同事那儿打听到你。”刘常明道。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想见他。”何丽萍说。
“他关了十几年,现在出来了,在青松海鲜坊扫厕所,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滋味你能想象吗?”
何丽萍心里也很不平静,她沉默了。
“他现在很需要有个能说话的人,你就去看看他吧。虽说你们以前可能有不少矛盾,可……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你,算是他最近的人了。”
何丽萍听着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既然不想见我,我又何必再找他呢?”
“他就是这犟脾气,硬撑,你还不知道他吗?”
何丽萍不好说什么了,远处一辆汽车朝着何丽萍“嘀嘀”地响着喇叭,她回头看去,一个很气派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朝她走过来,是张力明。
何丽萍愣了一下,飞快地对刘常明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您今后别来找我了,我和他早没关系了。”说完,转身朝张力明走过去,跟着他上了车。
张力明回头看了看刘常明,刘常明点了点头,勉强打了个招呼。
张力明开着车,看何丽萍脸色不太对,试探着问她:“刚才那老头儿是谁啊?”
何丽萍愣了一下,没撒谎,“跟王朝东一个监狱里出来的。”
一听到“王朝东”三个字,张力明脸色变了变,“他出来了?”
“嗯。”何丽萍含糊地应了一声。
张力明看看何丽萍,说:“他,过得怎么样?”
“不知道,没见面。”
“要不,你去看看他?”张力明又试探地说。
何丽萍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看了,过去的事,懒得再想。”
没想到张力明笑了。
何丽萍不解地看看他,“怎么了?”
“我笑你口是心非。”
“我确实不想再见他。”何丽萍争辩道。
张力明还是笑笑说:“不用解释,我理解。”
何丽萍懒得说话,转头看着窗外。
张力明从侧面看看何丽萍,见她表情沉郁,也没有说话,顺手打开车内的音响,放出一段舒缓的音乐。
片刻后,何丽萍又问:“是约了明天看房吗?”
“不想去了吗?”张力明问。
“没有,没有,我确认一下。”
张力明看看何丽萍,没说话。
晚上,何丽萍都睡下了,可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又起身从大衣服柜子顶上找出一个旧盒子。她轻轻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照片,都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看着这些照片,何丽萍心里难受起来。
这天一早,王朝东摘下表,熟练地把拖把放进塑料桶,投完拖布,他又躬着腰,低头用刷子把角落刷了刷,然后把刷子扔回塑料桶,蹲下来从桶里捞出一条抹布拧干。这时,一双女式皮鞋出现在他眼前。王朝东头也没抬地道:“小姐,您走错了。”
女式皮鞋仍停在他面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没错,我就是找你。”王朝东听到这个声音一愣,直起身,看到何丽萍,王朝东完全愣住了。何丽萍也愣愣地看着王朝东。
“你进错门儿了,这是男厕所。”王朝东勉强地笑着说。
何丽萍眼睛有些湿润,她轻轻地说:“我知道。”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一动不动地站着,很久都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何丽萍打破了沉默,“出去找个地方聊聊吧?”王朝东默默地收拾好东西,换下工作服,跟她去了间茶馆。
面对何丽萍,王朝东有些不安,“你怎么找到我的?”
“刘常明让我来看看你。”
“他怎么找到你的?”王朝东有些诧异。
“我哪知道。”
两个人又沉默了。
片刻后,何丽萍沉吟道:“十八年了,王朝东,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王朝东看看她,没说话。何丽萍看了一眼王朝东手腕上的表,“这表走得准吗?”王朝东把手收了回去,狠了狠心,冷冷地说:“以后别再来找我。”
何丽萍苦笑着说:“十八年,你就这么一句话啊?”
王朝东站起来,“咱们早就离婚了,没什么可说的。”说完转身走了。“朝东——”何丽萍叫,王朝东却径直走了出去。何丽萍无力地坐了下来,眼里盛满了悲伤。
“刘常明!刘常明!”王朝东气呼呼地边叫边进了院子,刘常明闻声忙从屋子里出来。一见到他,王朝东一肚子怨气发泄了出来,“刘常明,你干吗让何丽萍来找我?你活够了吧,管什么闲事?我的事,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哥儿们不跟你计较了,你就能骑在老子头上拉屎撒尿啊?你还想当老子恩人啊?你他妈不配!”
刘常明沉吟道:“不就见个面嘛,何必火气这么大?”
“我生气的是,你凭什么去找她?你凭什么管我的事?”王朝东的火气还是很大。
“就凭她以前是你老婆,凭你心里还有她。”刘常明也大声说。
王朝东愣了一下,说:“我跟她早离婚了,我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刘常明,我警告你,你不要再去找她。我的事,以后你少管!”
刘常明看了看愤怒的王朝东,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