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又缓缓关上,站得笔直的狱警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灿烂的阳光下,王朝东和白志远都微微地眯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操,这鬼太阳!”王朝东看了看四周,狠狠地吐了口痰。而白志远则焦急地四处看,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他不甘心地往两边走了几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但还是一无所获。
“不可能啊……都说好了的……”白志远喃喃地说道。
王朝东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可能在路上吧。”说完又眯着眼看着四周。十八年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十八年自己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他深深呼了口气,外面的空气都比里面的好。奶奶的,我王朝东终于出来了,出卖老子的王八羔子你就等着瞧好吧!
“大哥,几点了?”白志远打断了王朝东的思绪。
王朝东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十八年没用的手表早就停了,于是抬眼看了看刺眼的太阳,漫不经心地道:“十一点了吧。”
白志远闷闷地说:“可是我和笑笑约的十点呀,她不会是记错日子了吧?”王朝东终于意识到白志远的焦急与不安来自何处。
“不可能!”王朝东毋庸置疑的口气给了白志远很大的安慰。
但是,白志远心里还是滑过一丝疑虑,“她怎么还没来呢?”
王朝东不耐烦地推了白志远一把,“我说你怎么跟娘儿们似的?不是都和你说了嘛,路上呢!”白志远动了动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下来。
太阳一点一点移动,阳光下二人的影子一点点拉长,偶尔经过的车辆和行人诧异地看着他们,周围还是一片安静。狱警依旧目视前方,丝毫不管已经逗留了五个多小时的王朝东和白志远。两个人疲惫地坐在墙角,不停地打量着四周,目光中的热切早已退却,只剩下满满的失落。
“白傻子,走!”王朝东拍拍屁股站起来,拎起行李要走,一低头,发现白志远还一动不动地坐着。
王朝东拍了拍白志远的头,“要来的话早就来了。人家不来,你他妈的等成木乃伊也没用!”
白志远还是没动,却憋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谁说她不会来?她说过来的,她就一定会来!”
王朝东轻蔑地瞥了一眼白志远,“行,你就耗着吧!老哥没耐心陪你玩!回见!”说完大步走了。
“大哥!”白志远站起来叫住了他,语气中有股压抑不住的憋屈,“都说好了,她为什么不来?”
王朝东回过头,表情木然,“你去问她呗,问我有屁用?”
白志远的声音低下去,话语里满是犹豫,“你说她,是真有事,还是……不想见我?”
王朝东看看沮丧的白志远,压住了火,试图安慰他,“她有任务吧?”白志远疑惑地看着王朝东。
王朝东不耐烦地道:“她不是空姐吗,说不定今天要飞呢!”
白志远好像心里平衡了一些,但语气里还是有些不甘,“她就是有任务,也该调个班啊,明知道我今天出来……”
王朝东冷笑道:“你当你是谁啊?用不用铺了红地毯迎接你?”白志远沉默了。
王朝东走到白志远面前,一把拎起他的行李塞到他手中,然后搂着他的肩膀裹着他走,“行了,别净想些丧气的事!笑笑是个有良心的姑娘,没准儿正在家给你准备大惊喜呢。”
白志远随着王朝东走着,心中还是满满的疑虑。
“没良心的话就不会等你五年了,快点走!”王朝东推了白志远一把,两人快速赶上一班公交车。
“变化真他妈快,才几年的工夫,哥儿们都不认识这儿了,以前不是这样啊……”白志远看着公交车外的景物感叹道。车上人很少,两人坐在最后一排,都扭着头看外面的大街小巷。“不变才怪呢。”王朝东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白志远疑惑地看了看王朝东,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心地问道:“大哥,你,跟嫂子联系过吗?”见王朝东一脸木然,他又试探地道,“你跟嫂子……”王朝东还是一言不发。
正当白志远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他冷冷的声音,“早离了。”说完,他又摘下手表,爱惜地用衣角擦了擦表面,然后开始上弦。
“那其他家人……”
“早死了!”王朝东这次没等他问完。白志远听了心头一凛。
然后俩人都沉默了,只听得到王朝东给手表上弦的声音。片刻后,白志远故作轻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枚戒指。他拿到王朝东面前,“大哥你看,这是陈管教他们给我凑的份子,给我和笑笑结婚用的。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把他们请来。”
王朝东阴着脸道:“把管教都请来?那你干脆在里面办得了!”
白志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还是一脸幸福地说:“大哥,咱可说定了,你一定得给我当证婚人。”
王朝东冷冷地看看白志远,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白志远继续高兴地说:“皇历我都看好了,就这个月十五号结婚最好,多子多福、幸福美满。就剩十来天了,你可得好好儿帮我操办,不能委屈了笑笑!”
王朝东淡淡地说:“放心吧,你还不信大哥我?包你风风光光地把小媳妇娶进门!”
白志远捶了王朝东肩膀一下,“那一言为定。别到时候找不到你,那我可该哭了!”王朝东看了他一眼,木木地笑了笑。
白志远停顿了片刻,又小心翼翼道:“大哥,你要没地方去,跟我一块儿回家得了!”王朝东冷笑了一下,“你还真怕我跑了?放心,你结婚那天我准到!别瞎操心了,你老哥地面儿熟!行了,我到站了。”公交车正好停下,王朝东下了车,白志远担忧地看着他的身影。
王朝东茫然地走在人群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离他很远。
凭着记忆他来到了一个小区门口,可是满目的陌生让他愣在那里。小区前人来人往,门口的保安警惕地盯着他。
“请问,这是原来的吉庆胡同吗?”王朝东问保安。
保安想了想,然后上下打量着他,“没听说过,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你找谁呀?”
王朝东没理他,转身要走。一个遛弯儿的老人走过来,“这里原先是吉庆胡同,不过都拆七八年了,几乎都没人记得啦!”
“是吗?”王朝东接过老人的话。
老人热心地问:“你找哪家啊?我对这儿熟。”
王朝东沉默片刻,犹豫地说:“25号院,姓王的,他老婆姓何,您还有印象吗?”
老人边想边说:“哦,25号院呀,是不是有个犯了法的男人被抓的那一家?听说那个男的早枪毙了,那女的也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
王朝东脸色有些难看,没再多问,转身离开了。身后,老大爷冲保安嘀咕道:“现在的人呀,还真是不懂礼貌……”
派出所户籍科。
王朝东接过户籍警递过来的表格认真地填着。
户籍警推了推眼镜,问:“判了十八年?因为什么事?”
王朝东没抬头,闷闷地答道:“打架,越狱。”户籍警看看王朝东,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王朝东填好了表,交给户籍警。
户籍警仔细地看了一遍,“行了,回去等着吧,新身份证下来通知你。”见王朝东迟疑着没有动,户籍警问道,“还有事吗?”
王朝东顿了顿,说:“我想打听一个人,叫何丽萍,原来住吉庆胡同25号院的。”
户籍警警惕地问道:“跟你什么关系?”王朝东低声道:“我前妻。”
户籍警看看他,然后在电脑上查了起来,“哪三个字?怎么写啊?”
“为何的‘何’,美丽的‘丽’,萍是苹果的‘苹’多三点,以前在友谊商店工作,身高一米六七……”
这时,派出所副所长刘义权走了进来。
“刘所,”户籍警问道,“原来吉庆胡同25号院,有个叫何丽萍的,您还有印象吗?”
刘义权问:“找她干吗?”户籍警朝王朝东努努嘴,“喏,他前妻。”
刘义权走到王朝东面前,看看他,问:“你就是王朝东吧?”
王朝东连忙点头道:“是,是。”
“跟你一起出来的那个人叫白……白什么来着?”
“白志远。”
刘义权问户籍警:“白志远来报到了吗?”户籍警道:“没有。”
“哦,怎么没来报到呢?”刘义权自言自语道,然后说,“对了,何丽萍就不用查了,她已经搬走很多年了,早就不在咱们这片儿了。”转而又问王朝东,“哎,王朝东,出来了有什么打算?”
王朝东木然地说:“没打算。”
刘所看了看他,沉吟了一下,“王朝东,今年四十五了吧?”王朝东木然不语。
刘义权背着手边踱步边说道:“就算活到七十,那还有二十五年呢。二十五年也不算短,别糟蹋了。既然出来了,就好好儿干,不能再回去。”王朝东应道:“是,是。”
“我们已经通知街道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姓刘。”
户籍警插话说:“这是我们刘所长。”王朝东边鞠躬边说:“谢谢政府。那,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刘义权说完,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哎——等一下,好像有人给你留过东西。”
王朝东疑惑地看着刘义权,刘义权打了个电话,“小李,把我文件柜里最上层一封写着‘王朝东收’的信拿到户籍科。”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民警走进来,递给刘义权一封信。刘义权没接,指了指王朝东,“给他吧。”王朝东接过信,默默地离开了。
王朝东坐在湖边长椅上,手里拿着那封信,没有拆开,呆呆地看了很久。十八年,他就剩下这封信了。王朝东抖了抖信,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信封上熟悉的字体依然是那么娟秀。“去他妈的!”王朝东狠狠地将信扔了出去,信落在了湖边的草丛里,王朝东起身离开。刚走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那封躺在草丛里的信,一阵风过,那封信向湖里飞去。王朝东疾步冲过去抓信,信翻飞了几下停在了湖边,当他弯腰要捡的时候,又一阵风吹来,信又飞了出去,眼看就要落入水里了,王朝东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抓住了信,但同时整个身子却跌倒在水里。他挣扎着从水里站起来,手中的信已经浸湿了。远处一个钓鱼的老头儿看着他,一脸的愤怒。
王朝东无视老头儿的愤怒,浑身湿淋淋地捏着那封信走了。他匆匆找了个偏僻的小旅店,脱掉湿衣服,向老板借了把扇子,小心地扇着信,边扇边仔细地辨认信中的内容。但是字迹已经洇开了,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他终于愤怒地把信撕得粉碎。
五叔来到店里,打开收银机,发现里面只有几张毛票。五叔疑惑地问收银员:“今天怎么就这么点?”收银员东东站在一旁一脸委屈的样子。
五叔一下明白了,“是不是又是安子?”东东点了点头。“这个王八羔子,人呢?”五叔生气地问道。东东伸手指指远处的货架,五叔走了过去,被看到的景象气得浑身冒火。货架后的一把软椅上,安浩天戴着耳机,咧着嘴睡得正香,身上还盖着一本漫画书。
五叔狠狠地踢了软椅一脚,“起来!”
安浩天被惊醒了,慌忙站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地震了吗?”
“你是不是又从柜台上拿钱了?”五叔指着安浩天问。
“哦,这事呀,没错,是我拿的。”安浩天吁了口气,挠了挠头,“对了,给你借条,老规矩,从下月工资里扣。”说着,他从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字条递给五叔。
五叔拍开他的手,“扣个屁,你的借条已经把明年的工资都支完了!”
安浩天嬉皮笑脸地说:“那就后年呗!急什么啊,又不是不还!”
五叔气得浑身发抖,“行,行!我没法跟你说了,我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我这小庙容不了你这尊佛。”说着就去收银台拨电话。安浩天抢先一步跑过去按下电话,“算了吧,何必呢?多大的事啊,犯不着惊动我爸他老人家。”
五叔终于爆发出来,“安子!我得交房租、交水电费,我挣钱得养家,不是挣钱给你白花的!你要不是我亲侄子,我早让你滚蛋了!”
“安子哥,有人找你。”一个黄头发的小青年在门口叫了一声。
安浩天看了看门外,松开了捂着电话的手,“五叔,你随便吧。”转身边走边说,“不过,今天你要是敢打这个电话,我明天立马找人修理你这破店!你信吗?”
五叔边拨号边对着安浩天吼道:“安子,今天这电话我就打了,我看你还能把我这店烧了不成!”
安浩天充耳不闻,大步地走到门口,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抽烟的王朝东。
“大哥——”安浩天兴奋地冲向王朝东,“什么时候出来的?”
“两天了。”
“不够意思啊,现在才来找我,应该一出来就立马向我报到。”
“这是怎么了?”王朝东用下巴冲着五叔的店点了点问。
安浩天回头看了眼正怒气冲冲打电话的五叔,嘴里回答道:“没事儿,老头儿抽疯呢!”转身拉着王朝东,“别理他,咱哥儿俩喝两杯去。”
一个小馆子里,王朝东和安浩天边聊边喝酒,桌子上已经堆了不少空啤酒瓶了。安浩天端起杯子,“再走一个!很久都没这么痛快了!”王朝东一言不发地也干了杯子里的酒。
安浩天停顿一下问道:“大哥,你什么打算啊?”
“还没打算呢。”
“赶紧琢磨琢磨,带着兄弟一起干!我天天闷我五叔的破店里,还整天挨训,可憋屈死了!”
王朝东笑了笑,停顿片刻,说:“安子,先帮我打听个人吧。”
“谁啊?”安浩天吃着花生米问。
“刘常明,还活着吗?”
“那个死老头儿,找他干吗?”
王朝东阴冷地说道:“算笔旧账!”
安浩天疑惑地看看王朝东。王朝东狠狠地说:“什么都别问,只管给我找人!”
“听说在南城看车,我明天带你过去打听打听!”安浩天回答得很干脆。
王朝东沉默片刻说:“还活着呢,活着就好!”
安浩天一听来了精神,“他是不是对不起你?我整死他!”
王朝东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又喝起来。
地下停车场,刘常明指挥着刚刚驶进来的车辆倒车,“倒,倒,左打轮,打正了,倒,好。”司机从车里下来,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把里面的水喝完,随手把瓶子扔进了旁边一个敞口的垃圾桶里。刘常明走过去,从垃圾桶里捡出瓶子,走到门岗处,把瓶子放在一个编织袋里。狭小的门房里,堆满了他捡来的垃圾。他在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拿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看起了报纸。
王朝东和安浩天远远地看着他。
“这孙子过得挺滋润啊!”安浩天说着就要往前冲,王朝东一把拉住他,把他顶在柱子上,“我俩的事,你少掺和!”安浩天傻愣愣地看着他。
王朝东放开安浩天,走到正哼着小曲在另一个垃圾桶前翻捡东西的刘常明身边。
“老刘,身子骨还行吧?”王朝东拍了拍刘常明的肩膀。
刘常明拿着塑料袋的手一抖,抬起头,看到了王朝东的脸,勉强赔着笑,“你,你可算出来了,什么时候出来的?”
王朝东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我了?今天看见我是不是特意外?”
刘常明喃喃道:“没有,没有,我想你也该出来了。”说完讪讪地笑着。
王朝东冷笑着说:“老家伙,你的命太长了,非得活着看我出来。不过这样也好,幸亏你没死,要不我找谁去呀?”
刘常明苦笑了一下,“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王朝东冷冷地看着他,“好你个屁!很快你就知道好不好了!”刘常明愣了一下。
安浩天在远处看着他俩,一脸的疑惑。
“怎么着,不带我和我的小兄弟去你家坐坐?”王朝东指了指安浩天对刘常明说。
“好,好,我和别人打个招呼就带你们去。”刘常明哈着腰答应着。
“老子没空等你,赶紧走!”王朝东推了刘常明一把。
刘常明苦笑着没再言语,默默地带着王朝东和安浩天来到他家。王朝东打量着这间小平房,狭窄、简陋,不过还算干净。刘常明倒了水递过来。王朝东接过水,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一个小凳子,挨着桌子坐下。刘常明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坐吧!”王朝东朝他示意了一下中间的小凳子。刘常明唯唯诺诺不敢坐。
“大哥让你坐你就坐,快点!”安浩天在一边发话。
刘常明不安地坐下来。谁都没有说话。王朝东瞪着刘常明使劲看,把他瞪得心里一直发慌。“老刘,有件事儿,我想来想去想不清楚,得好好儿问问你。”王朝东终于开了口。
刘常明不安地说:“你说,你说。”
王朝东死死地盯着他,“我打架伤了人,判了八年,中间想出来却被人告发了,又加了十年。这事儿,你还有印象吧?”刘常明搓着手道:“有印象,有印象……”
王朝东压着怒火,“只是有印象吗?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吧?”刘常明更不安了。
“哥儿们信任你,把什么话都跟你兜了,你就这么对待我?十年啊,老刘,哥儿们这冤大头也太他妈冤了吧?!”王朝东拍着桌子吼道。
刘常明哭丧着脸,“朝东,你听我说,我也有苦衷。”
安浩天忍不住愤怒地揪住刘常明的衣领,“你他妈就是个垃圾!”
“我判的是无期。朝东,我都这岁数了,不想死在里边,我得出来,我得立功……”
“立功?”王朝东爆发出来,“刘常明!你他妈是立功了,那我呢?你明白这十年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朝东……”刘常明站起来。
“你给我坐下!”王朝东满眼冒火地指着刘常明。刘常明只好又坐下去。
王朝东停顿片刻道:“八年,我还有盼头;可是十八年,黄花菜早烂透了!哥儿们现在出来算个什么东西,家没了,老婆没了,兄弟没了,什么都没了!你不想死里边,就该我死在里边吗?”说着,王朝东拿起桌上的杯子,使劲砸在地上。然后,满屋又是骇人的静。
良久,刘常明喃喃道:“朝东,是我对不起你。你想怎么着我都不怨你,我对不起你,我欠你太多……”
王朝东咬牙切齿地说:“你欠得不多,你就欠我十年!这十年该还,不是吗?”说完愤然离开,刘常明不禁打了个冷战。
安浩天紧跑几步跟上,“大哥——”王朝东没有停,“你打算怎么收拾他?”王朝东没说话,安浩天继续道,“老家伙孤家寡人,小破平房多半也是租的吧?存款就更别想了,一把老骨头,打两巴掌就散了架……”
王朝东冷冷地说:“打?那太便宜他了!”
“那……”安浩天停顿一下,迟疑地说,“难道你想让他进去?就他那把老骨头,再进去可就死里头了!”
“他就该死在里头!”王朝东阴冷的态度,让安浩天也不禁有点发冷。
晚上刘常明躺在床上睡不着,突然“咚咚咚”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吓了他一跳。他起身开了门,见门口站着王朝东,手里提着行李。王朝东径直走进来,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到你家住几天。”说着大模大样地在床上坐下。刘常明不知该说什么,支吾了半天说:“洗个脸吧,我给你倒点热水去。”王朝东还是没理睬他,自顾自地脱了鞋,“拖鞋!”刘常明赶忙给他找出来一双拖鞋。
刘常明迟疑地问:“跟家里人联系上了吗?”王朝东眉头动了动,抬头看看他,目光冷冷地说:“你说呢?”刘常明住了嘴。
王朝东冷笑着说:“听说你有个女儿啊,还有外孙?过得不赖吧?”一听他提自己的女儿跟外孙,刘常明不禁紧张起来。
王朝东转头继续冷笑着说:“你是一家人团圆了,可比我强多了。”刘常明更紧张,语气中满是哀求,“朝东,我欠你的我还,你我之间的恩怨咱们自己解决,别把孩子们卷进来。”
王朝东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好啊,你想怎么解决?说来我听听。”
刘常明无奈地说:“你说怎么着都行。”
王朝东打量着四周,起身拿起案子上的菜刀,摸了摸刀刃,“你现在就出去,杀个人,再去公安局自首,天一亮,咱们什么恩怨都没了。”
刘常明愣了,勉强挤出笑,“朝东,你真能开玩笑。”
王朝东正了脸色道:“谁说我开玩笑?刘常明,哥儿们这十几年只琢磨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让你把十年还给我,明白吗?”说完,冷冷地盯着他。
刘常明的脸色难看极了。王朝东又故作轻松地说:“不想杀人,那就干点别的。你在里头也待了二十几年,怎么量刑你心里有数,用不着我提醒你吧?”
刘常明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东,咱们都十几二十年这么熬过来的,不容易啊,你这又何必呢?”
王朝东愤怒地打断他的话,“你他妈住嘴!不是你,哥儿们能少熬十年!十年啊!十年好熬吗?”刘常明缩了缩身子,不敢再说话。
王朝东稍微平静了一下,说:“老头儿,你自己掂量掂量吧,反正哥儿们别的没有,却有的是时间和精力陪你玩!”刘常明一脸苦涩。
王朝东冷冷地笑了笑,掀被子铺床,和衣躺下了。被晾在一旁的刘常明一动不动,王朝东冷冷地命令道:“关灯,睡觉!”刘常明转身关了灯。
屋里就一张床,刘常明没地方睡,无力地坐在沙发上。
黑暗中一片沉默,刘常明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
“朝东——”刘常明试探着叫了声,王朝东没回答,刘常明也不敢再出声了。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忙碌的小吃摊旁,一个中年女人正跑前跑后地招呼着客人。
“老板娘,一碗粥,一笼包子,快点!”一个客人在一张小桌边落座。
“来了,一碗粥,一笼包子,三块五!”曾文洁把客人要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这时,刘常明走了进来。“姥爷——”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看见他,高兴地跑过来。刘常明脸上露出开怀的笑容,“哎——多,来姥爷抱抱。”
曾文洁听见声音,忙转过头,看见刘常明,一把就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对孩子训斥道:“他不是你姥爷!”多多委屈地皱着小脸。
“小洁……”刘常明做错事般地叫了一声。曾文洁沉下脸说:“我说过多少回了,别再来找我了。”
刘常明讷讷地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有什么可商量的,我什么都不想听。”曾文洁一口打断他。
“唉哟——”一声呻吟传来,原来是多多摔倒了。曾文洁赶紧跑过去,把孩子扶起来,边给他拍身上的土边训斥道:“让你别乱跑,非得摔了才高兴?”多多没哭,只是撅着嘴。刘常明在一边心疼地看着多多。
曾文洁头都没回地轰刘常明,“赶紧走啊,别影响我做生意。”
“你听我说两句,说完我就走。”刘常明赶紧说。
“没工夫!”
“小洁,这几天别出摊了,带着多多找个地方躲几天。”
“躲?没招谁没惹谁,为什么要躲?”
“我以前得罪了一个人,现在他要报复,我怕他找你跟多多的麻烦。”
曾文洁一听就来了气,“你惹了一身的官司,已经牵连我够苦的了,现在出来了还有这么多事,你到底想害我们害到什么时候啊?”
“小洁……”
“别说了,你得罪了谁你去解决,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妈妈……”看见母亲生气,多多过来拉住曾文洁的手。曾文洁深呼吸一下平复情绪,继续道:“别再来找我们了,就让我们好好儿地、安静地活几天,行吗?”
刘常明看看外孙跟女儿,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叹了口气,一脸沮丧地转身走了。刚转过弯,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他抬头一看,是王朝东。“你,你干什么?”刘常明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
王朝东似笑非笑地说:“看闺女来了?”刘常明紧张地笑一下,没说话。
王朝东还是那个表情,“外孙多大了?五岁?”刘常明慌得拉着王朝东的衣角,哀求道:“朝东,算我求你了,我闺女跟外孙不容易,咱们有恩怨咱们自己了,别跟孩子们过不去。”
“可以啊,我不是说了嘛,咱们怎么了全看你了。”
刘常明无奈地说:“朝东,你到底想让我怎样啊?”
“我不早说清楚了嘛,你还跟我废话?”
“我真不能啊,朝东,我不能再进去啊。我扔下小洁二十年没管,现在我不能再扔下他们了。”
“刘常明!”王朝东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有孩子,我也有孩子!你把我卖了的时候,怎么不替我想想?现在跟老娘儿们似的跟我哭鼻子,晚了!我就给你三天,过了三天还没动静就别怪我不客气!”王朝东指着刘常明的鼻子,说完转身就走。
“朝东……”刘常明追上去,“都是我的错,你别这么逼我,好吗?”王朝东没理他。
“朝东!”刘常明声音颤抖地哀求道。王朝东回头冷笑道:“你他妈早该想到这一天,我劝你把外孙看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常明看着王朝东离开的身影,满脸的无力和悲伤。他慢慢地向地下停车场走去。
刘常明上着班,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不停地走来走去。保安看出了他的不安,开玩笑说:“老刘,怎么看你跟猫抓了似的呢?”
刘常明想了想,捂着肚子装做忍不住的样子,“小高,我今天拉肚子,得去看医生,你帮我顶半天,半天就成,好吗?”
保安为难地说:“物业要问起来,我不好解释呀……”
“我向物业解释,我向物业解释,好吗?谢谢你,谢谢啊!”
“那……好吧。”保安只好同意了。话刚落音,刘常明就提着旧公文包,一路小跑着往家里奔去。到胡同口的时候,他看见王朝东出来,就赶紧闪到一边。等王朝东走过去后,刘常明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王朝东走得很快,刘常明呼哧呼哧喘着气跟着他,行人不多时,他就躲到大树后边,不敢离王朝东太近。
王朝东走到路边一个杂货店的门口,掏钱买了瓶水,店主找钱的时候,他从饮料店反光玻璃上看到了不远处树后面的刘常明。王朝东冷笑了一下,走出饮料店,在路边树下阴凉处的长椅上坐下,不紧不慢地喝起了水。躲在树后的刘常明悄悄探出头,看到王朝东在喝水,又缩回去,为了不让这棵小树暴露自己,刘常明站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出。王朝东喝完水,慢慢向小树走去,在快要走到小树旁边的时候停住了,露出嘲讽的笑容,然后又转回身大步向前走去。刘常明吓出了一身冷汗,看到王朝东走远了,才从树后溜出来,长出一口气,慌忙又跟了上去。
王朝东走进一家店面不小的饭馆,刘常明也跟着来到饭馆门口,踌躇着没有进去,他透过大玻璃窗看了看饭馆里面,发现王朝东上了二楼,自己就在门口找了个凉快的地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饭店门口。过了很久也没见王朝东的身影,他开始焦急地踱着步,然后蹲着,最后索性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来,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可始终没有看到王朝东出来。
天黑了下来,刘常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大院里有人在乘凉,还有一个孩子在玩耍。刘常明走到自己家门口发现门锁没了,他一愣,然后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只见王朝东躺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转播的球赛。王朝东晃着脚戏谑地说:“哟嗬,回来了,看了一天饭馆,人家给你多少钱啊?”
刘常明没说话。王朝东继续道:“跟踪我干吗?怕我找你闺女跟外孙去啊?”刘常明被说破了,还是没说话,耷拉着脑袋,一副默认的样子。
“我说了三天,就会给你三天,我做事有规矩,你自己看着办吧。”王朝东喝了口酒说。
刘常明沉默了片刻,又勉强笑了笑说:“还没吃吧?咱们到外头吃点吧,你出来还没给你接风呢。”王朝东放下酒瓶,扔过一句“少来这套”。
刘常明找个凳子,无奈地坐下来,王朝东没理他。
“朝东,你闺女现在也得二十出头了吧?你不想见见她啊?”刘常明赔着笑脸轻轻地问。
“用不着你费心,等咱们的事了了,我自然会去找她们。”王朝东愣了一下,冷笑着说。
刘常明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王朝东忽然有点不耐烦了,“你他妈的别在这给我哭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我跟你的事没商量,明白不?”
刘常明无奈了,继续沉默着不说话。王朝东黑了脸,一口喝光了瓶子里的酒,然后木然地看着电视。
第二天一大早,刘常明一个人悄悄地去派出所找刘所。在一间办公室里,他局促不安地等着,刘义权从外面走了进来,“刘常明,你找我什么事啊?”
刘常明唯唯诺诺道:“也没啥大事儿,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王朝东出来了。”
“我知道。”
“我们以前在一个号里待过。”
“难兄难弟啊。有什么事快说,我还忙着呢。”
“他现在住在我家,能帮着找找他家里人吗?他老婆叫何丽萍……”
“这个我知道,我已经叫我们民警去查了。不过他家那一片十年前就拆迁了,很多人搬走后,户口都跟着迁走了,所以很难找得到。”
“能不能麻烦您再给查查,他现在一个人挺不容易的。”
“我们尽量吧。”
“谢谢,谢谢!”
“如果真有困难,让他来找我们。”
刘常明连连答应着,递给刘义权一张纸片,“好的,好的,没什么困难,都挺好的,请政府放心。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要是何丽萍有消息麻烦您告诉我一声。”
刘常明走出派出所,去停车场上班。当他正指挥着一辆新开进来的车倒车的时候,手机响了。刘常明忙从兜里掏出手机,原来是曾文洁打来的——多多不见了!刘常明紧张极了,“喂,小洁,你别急,别急啊,我马上就过去!”
刘常明和保安说了几句,急匆匆地往曾文洁的早点铺走去。
“你把多多弄哪儿去了?到底弄哪儿去了?”曾文洁见到刘常明就追问,又急又气。
刘常明也着急地说:“我没见着啊。”
“要是多多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说着,曾文洁的眼泪就涌出来,她擦了擦,“你马上把多多给我找着,马上!要不,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你了!”
看着女儿焦急的样子,刘常明心里酸酸的,“小洁,你放心,我一定把多多带回来,一定把他好好儿地带回来。”
说完,刘常明就飞快地往家跑去,当他推开门看到被王朝东抱着的多多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刘常明冲过去抢多多,“你把孩子放开!”
王朝东笑了笑,把多多放到了地上。刘常明犹豫地伸出手,“多多,跟姥爷去找妈妈,好吗?”“我妈说了,你不是我姥爷。”多多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刘常明说。
王朝东听了冷笑了一声。刘常明迟疑了一下,拉过多多的手,“多多,我送你回家。”说着就拉着多多往门外走。多多回头看看王朝东,笑着说:“叔叔,你答应我带我去游乐园的,要说话算数啊。”王朝东和蔼地笑了笑,“好,下回一定带你去。”
王朝东又朝刘常明阴险地笑着说:“这孩子不认生,特喜欢我,嘿嘿。”刘常明没说话,拉着多多的手匆忙出了门。王朝东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笑着,眼睛里却是一片寒冷,他自言自语道:“欠债还钱,刘常明你就等着瞧吧,早晚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刘常明把多多送到了曾文洁的小摊前,曾文洁远远地看到多多,大步跑过来一把抱住,紧紧地搂住他,满脸泪水,嘴里还不停地嘟囔道:“我的宝贝,吓死妈妈了。”然后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放开多多,反复查看多多的身体。多多边用小手擦着曾文洁的眼泪边说:“妈,我没事。”曾文洁流着泪笑说:“妈知道多多没事。多多不怕,有妈在,多多不会有事的。”
刘常明看着他们,心里一阵阵难过。他迟疑片刻说:“小洁,你就听我一次吧,带着多多离开几天。”
曾文洁白了刘常明一眼,“说得简单,我们能躲哪儿去?要走你走,你走了,就没人找我们麻烦了。”
刘常明为难地说:“我怕我躲出去了还会有人找你们的麻烦。”
曾文洁气愤极了,“到底有多大的麻烦?你自己去解决啊,为什么要把我们牵扯进去?我跟你没关系,二十年前就没关系了!本来我生活得好好的,可你一出来,就有没完没了的麻烦,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过几天安稳日子呢?真不知道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
曾文洁说得难受,眼睛又湿润了。刘常明看着也是眼角湿湿的。
曾文洁平静了一下,继续道:“……我哪儿都不去,我也走不了,如果你还念多多是你的外孙,就不要再给我们找麻烦了!”
“对不起,小洁……”
曾文洁打断他的话,“别说这些没用的,真要是觉得欠我们什么,就还我们几天安稳日子吧!”刘常明看着女儿,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刘常明回了家,王朝东在翻看着报纸,头也没抬地问:“孩子送回去了?”
刘常明看看他,语气强硬地说:“王朝东,别碰我家孩子!”刘常明的语气让王朝东抬起了头,“我就跟你外孙玩一会儿,你紧张什么?”
刘常明的语气沉了下来,“你要真敢动我外孙,我就豁出去这条老命,跟你没完!”
王朝东笑起来,“你威胁我?行啊,刘常明!我今儿也告诉你,老子耐心有限,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好好儿掂量掂量吧,如果还这么跟我耗着,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老子索性把话给你挑明了,我王朝东,绝对不会让你看着外孙上大学,不会让你和和美美把后半辈子过踏实!”他越说声音越冷,刘常明听着,不禁颤抖了一下。
“不想再进去把欠老子的十年还回来,你就等着给你外孙收尸吧!”王朝东目光里流露出的愤恨和凶狠,让刘常明不禁低下了头。
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刘常明躺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桌子上那把菜刀。床上的王朝东睡得正香,刘常明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坐起来,哆哆嗦嗦地起身拿起菜刀,紧张地向床边走去,拿着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这时,王朝东突然翻了个身,睁开眼看着拿着刀的刘常明,笑着用手比比自己的脖子,“照这儿砍,用七分的劲就行,一刀就了结了。”刘常明的声音也颤抖着,“朝东,你,你别逼我!”王朝东坐起来冷笑着,“现在可是你在逼我!”两个人对峙着。当啷!菜刀掉在地上。
刘常明无力地坐在地上,“你到底要让我怎么样啊?”
“废物!”王朝东沉默片刻,蹦出两个字。
刘常明像一摊烂泥般瘫坐着,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刘常明接起来,“喂,是,是我。啊,在,在。朝东,找你的。”说完把手机递给王朝东,王朝东疑惑地说:“找我?谁找我?”
“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