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她不肯，这事就有些费脑筋了，”姜云岳低头沉吟，“那你估摸一下看，英莲会不会愿意做二房？”
“让英莲做二房？那不合适吧？要说做二房的话，那也只能是杏花喽！”
“让英莲做二房，怎么不合适呀？”
“明摆着，她是明媒正娶，一顶大花轿抬过来的，原本就是正妻，凭什么要把她降为次妻呢？她又没做错什么事！”
“她没做错什么事？一连生了三个残废孩子还不算错吗？害得你这一脉都快断子绝孙了还不算错吗？害得我们姜家在这地方上丢人现眼还不算错吗？如今地方上有些人背后是怎么称呼我的，你晓得吗？他们不叫我姜大爹，也不叫我姜老倌，而叫我哑巴他爹、驼背他爹、瞎子他爹。娘卖x的，老子活了一辈子，从来没人敢在背后指手画脚的，如今七老八十了，称呼却和哑巴、驼背、瞎子连在一起了，连姓名都给人家丢到一边去了！这叫什么事？罪过呀！我姜家前辈子欠了她李英莲的债还是怎么的？她要这么害我姜家！”
“可是，可是这、这生孩子也不完全是她一个人的事吧？”
“怎么不是她一个人的事？生儿育女不就是女人的事嘛，和男人有什么相干？”
“那、那、那让英莲做二房，英莲也不会同意呀！她那性子，你老人家也不是不知道，那是头一份刚烈的。”
“她不同意？这事能由得了她？刘先主说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是可以随时更换的嘛！她不同意做二房，那就走人！”
“你老人家别急。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棘手。明摆着，无论是让她做二房，还是让她走人，我都没法说出口呀！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我和她还做了十多年的夫妻呢！”
“你看，你看，整个一个水牛肚子——草包吧，哪像个男子汉！对女人就是不能婆婆妈妈、小仁小义！‘无毒不丈夫’嘛！唉，扶不起的阿斗，”姜云岳连叹数声，“算了吧，你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由我来说吧！其实呢，我来说可能更好。我是家长，又是族长，说话底气更足，她不听也得听。自古以来，男人家讨堂客，就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她生不出健全的儿子，让人家断子绝孙，那还要她干什么？她要是听我的意见，伏低做小，事情还可商量。她要是不听我的，那就卷铺盖走人！”
姜耀荣刚走，姜云岳就立刻把儿媳李英莲喊进了门。但他没有把李英莲领进后头那间最僻静的厢房里，而是领到了他和老婆子住的那间正房里。并且，他还把屋门敞开，要姜老婆子坐在那里守候。这里头的意思有两层：一是要老婆子做个见证，证实他和儿媳妇在屋子里没有做出格的事；二是要老婆子当个岗哨，防止外人闯进来干扰他和儿媳妇之间的秘密谈话。“男女授受不亲”，人伦关系中头等重要的“大防”，姜云岳是知道得最清楚，遵守得最严格的。后头那间厢房太僻静，他怕引起误会。
一进门，姜云岳便指着东头门口的一把椅子示意李英莲坐下。然后，他自己又搬起一把椅子放在西边窗根底下，两手提起长袍下摆，双腿并拢，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英莲啊，时间过得好快，你来姜家都十三、四年了吧？这十三、四年来，我和你干娘待你如何呀？”姜云岳故意拖着长音说。
“干娘待我情同骨肉。”李英莲回答。
“你说的确实是实话。十多年来，我们老两口没把你当儿媳妇，真的是当亲闺女看了。那么，耀荣呢？他待你如何呀？”
“耀荣？耀荣待我也不错。”
“嗯！凭良心说吧，耀荣虽说时不时地和你拌两句嘴，但他对你确实是非常好的。十多年来，他没惦记过别人，心里头只装着你一个呀！这你承认吧？”
“以前是这样，但现在……”。
“只要你承认他以前对你没二心就行了。至于现在嘛，那就要另说着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姜云岳一挥手，打断了李英莲的话，“你干娘早就把耀荣和杏花勾搭的事情对我说过了。耀荣回来后，我臭骂了一顿。这事嘛，从根子上说，是他错，所以我骂他了。不过呢，这里头还有个特殊情况，是你所不知道的——”。
“特殊情况？不就是他和杏花从小就相好嘛！这事我知道，耀荣亲口跟我说过。”
“喔，你知道了？知道了就好！知道了就好！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可能全知道的。这其中的好多原委，就连耀荣都是不知道的。我没跟他说过嘛。今天，我是第一次说这事。你耐着性子听我说。我说完了，你自然就全都明白了。这事说起来话长啊！”姜云岳说话历来急，但今天却有些反常，话说得很慢，声音也压得很低。
“干爷怎么啦？他干嘛跟我说起这些事情来了？神态也怪怪的！”李英莲暗地里琢磨道。“干爷”就是公公。当地人一般把公公叫做“干爷”，有时还在“干爷”二字的后头加上一个“公”字，叫做“干爷公”。
姜云岳点燃烟袋，抽了几口，接着又说：“不瞒你说，耀荣和杏花自小里就相好，原本是要结夫妻的，而且还曾经有过好几次结夫妻的机会呐。但可惜，这些机会都被我们做父母的耽误了。这事全都得怪我和你干娘，是我们耽误了他们的终身大事，对不起他们呀。耀荣和杏花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说了。你是你干娘亲自相中的。你和杏花都是千里挑一、百里挑一的好女人，各有各的长处，说不清谁高谁低、谁好谁差。我今天说这些，并不是要卖后悔药，后悔当初没为耀荣娶杏花而娶了你。我没那意思。我说这些，只是要告诉你，我们姜家确确实实是有愧于杏花她们家的。一想起这事来，我这心里头就难受啊。英莲啊，你是个明理、懂事、贤惠的好媳妇，凡事都能忍让的。我这心思，你能理解吗？”
听了大半天，李英莲就像在云里雾里。她不明白公公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她也不明白公公夸她“凡事都能忍让”是什么意思。当然，她更不明白公公要她理解的究竟是什么“心思”。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所以，姜云岳问她，她就好像没听见，呆呆地坐在那里直愣神，没有出声。
姜云岳见李英莲不吭声，便抬起头来，双眼直直地盯着她，仍复问道：“英莲，我刚才说的，你都听清了吧？我这心思，你能理解吗？”
“你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把度量放大一些，原谅耀荣和杏花，不和他们吵闹，也不把这事说出去？是不是呀？实话告诉你老人家吧，这事你老人家不叮嘱，我也能做到。耀荣回来后，我不和他闹就是了。不过，你老人家必须跟他说清，他和杏花从今往后不能再来往了！”李英莲说完，抬眼看了看姜云岳。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英莲，你完全理解错了！我是说，我是说……”姜云岳嗫嚅了好一阵，也没把话说明白。
“不是这个意思，那你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呀？难道是想让我把这事挑开，和耀荣闹一场，治治他，让他收收心，改邪归正，从今往后不再和杏花胡来？”李英莲看着姜云岳问。
“更拧了，更拧了！”姜云岳一边说，一边摇手。
“你老人家究竟是什么意思呀？”李英莲满脸都是疑惑不解的神色。
姜云岳扭转头，避开李英莲的眼神，小声说：“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让点步，成全耀荣和杏花两个算了？”
“让步？成全耀荣和杏花两个？那、那我呢？我怎么办？”李英莲大惊失色。
姜云岳看了一眼李英莲，轻声说：“你嘛，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让点步，回娘家去吧！反正他们生米做成熟饭了，你夹在中间也没有意思，对不？”
姜云岳这句话犹如半天云里一声惊雷，一下子就把李英莲打懵了。她越想越急，越想越气，不等姜云岳把话说完，便大声吼道：“喔，说半天，你是想让耀荣另娶，休掉我！”
“英莲！你别着急嘛！说话小点声，别让外人听见了。我的意思不是要休掉你，而是要你自动回家去。‘休掉’和‘自动回家’，那是大不一样的。这样，你面子上就好看多了。至于你的生活，我也会为你考虑周全，尽可能多给你一点钱，让你这一辈子衣食无忧。当然喽，你如果还想往前走，想要再嫁人呢，也可以，我们姜家不会过问的！”
“什么‘自动回家’？说得好听！那跟休掉有什么两样？我怎么对不起你们姜家了，非要把我休掉？”李英莲边哭边叨唠，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李英莲又哭又叨唠，一句接一句的话问得姜云岳张口结舌。姜云岳不觉有些急了，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跺跺脚，一会儿又唉声叹气，脸憋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姜云岳才又回过头来，悄悄地看了一眼李英莲，说道：“英莲，要说日常间你做了什么错事呢，我真的是说不出来。你确实做得不错，没有让人挑得出来的毛病。不过，要说你对不起我们姜家呢，我可是有根有据，真的没冤枉你。我也不说别的了。你至今没给我们姜家生下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子，这没错说你吧？你给我们姜家生下了一大堆哑巴、聋子、驼背、瞎子，还有早夭的，这没错说你吧？”
“那能全怪我吗？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怎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呢？自古以来，孩子不都是女人生的嘛！有男人生孩子的吗？同样是女人，人家生得出好儿男，你怎么就生不出来呢？好吧，就依你说的，生一大堆残废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耀荣也有责任。但你在姜家生活十多年了，姜家待你不错吧！你是不是该知恩报恩，为姜家想想呢！耀荣眼见快四十了，再过几年就精衰力竭了，生个健康、正常的儿子传宗接代乃是当前最要紧的事，你怎么就不能为他想想呢！你忍心让他绝后吗？你自己生不出来了，怎么就不能让让步，行行好，让他再娶一个能生儿子的女人呢？”
“你怎么知道我已经生不出来了呢？”
“这不明摆着，你已经生过五胎了呀！”
“生过五胎了，就不能再生吗？”
“当然，生七胎八胎的也有，但那是极少数。一般女人也就三两胎，四五胎的都少，更不要说生六胎七胎了！”
“我现在就怀上了！”李英莲说。在公公面前说害肚（怀孕）的事，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怯怯的，脸也有点红。
姜云岳一愣，神情突然变得异常复杂起来。“喔，又害肚（怀孕）了？真的吗？你没骗我吧？”姜云岳说，眼睛直直地盯着李英莲。
“嗯！是真的！这事我能骗你老人家吗？”李英莲微微低头，眼睛看着地面。
“多长时间了？”
“也就一两个月吧！”
“怪了！耀荣怎么没跟我说？”
“他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里，他老跟我闹别扭，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所以我没跟他说。”
刹那间，姜云岳就像换了一个人，刚才还阴云密布的那张脸此刻堆满了笑容，眼睛、鼻子、嘴也都舒展开了。他一只手捧着水烟袋，一只手撑着椅子靠背，缓缓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开了方步，渐渐陷入了深思之中。
又过了好一阵，姜云岳终于停住脚步了。他站在房中间，看着李英莲，柔声细语地说：“英莲，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就算没说吧，你别往心里去！从今以后，你还在这家里住，你还是姜家的好媳妇！耀荣和杏花的事呢，你放心，我去处理，行吗？”
“有件事我不明白，不知当问不当问？”李英莲说。
“有什么不当问的呢？你就问吧！”
“刚才让我回家去的那话，是你老人家的意思呢，还是耀荣的意思？”
“那话是我说的，当然就是我的意思喽！英莲，你别多想，耀荣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啊！他从来没说过要你走人的话。我知道他的心，他是不愿意让你走的，他舍不得你！”
“噢，我明白了！你老人家不用说了。我照你老人家的意思做就是了。耀荣和杏花的事，我不掺合。孩子没生出来前，我还在姜家住，照样孝顺你老人家。我不是脸皮厚，非得赖在姜家不走，而是考虑到我肚子里的这块肉，他是姜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到外头。”
“对！英莲！你这话说得对，我姜家的骨血无论如何也不能流落到外头去！你现今怀上孩子了，当然要住在家里。别说你不想走，你这会儿就是想走，我也不放！”
“那好，你老人家既然留我，我就不走了。但话说在头里，我不走，只是现在不走，将来孩子出生以后，我走不走，还在不在姜家住，暂时还说不准，得看那时的情况再说。要是生的是个男孩，而且是个又正常又健康的男孩呢，那我就得在姜家长久住下去了，再也不走了。姜家不就是嫌我没生个好儿子，不能传宗接代，所以要赶我走吗？我生了好儿子了，为姜家传了宗、接了代、立了功，姜家还有什么理由要赶我走啊？再说，儿子是我生的，当然也有我一份，我不能丢开他不管，将来也还需要他养老送终，对不？到那时候，你老人家可别赶我走啊！要是生的是个女孩，或者是个残废呢，那就不用你老人家赶，我也不在姜家住了。真到了那一天，我会自动走人的，你老人家大可放心。我李英莲别的本事没有，志气还是有的，决不会当癞皮狗，赖在姜家不走的。再说喽，天下那么大，何至于就没有我李英莲去的地方呢？万一不成，大不了往水里一跳就是了！这附近不是正好还有一口石板塘嘛！我这意思，你老人家明白吗？同意吗？”
李英莲这一番话说出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姜云岳听得头皮都发麻了。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呆呆地站在当地，一个劲地点头哈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