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死网灰灰的宇宙从小我到大我
跋祇城外丛林中,黄昏余晖下。
阿难:
连日来,我们走了许多路,世尊已经相当疲惫。弟子看,今日就休息一下吧。
释迦牟尼:
已经走了50年,还在乎什么走路!今日我的精神很好,不必在意什么疲劳不疲劳,只要这副皮囊在,就没什么不能谈。
阿难犹豫地:
看到世尊精神颇佳,弟子亦觉心安。上次听过世尊开释五道轮回的大法,弟子对佛法的基本理念已经有所领会。世尊在菩提树下的三个昼夜,居然从业力到无我,从无我到五蕴,从五蕴到因果,从因果到因缘,从因缘到轮回,遍观天地日月、自然万物之川流不息,勘破了宇宙的大奥秘;接下来又周游三界五道、人世内外,破解了生命虚假之真谛。这是何等伟大的壮举,不愧开天辟地第一人!
释迦牟尼笑道:
怎么又搞起歌功颂德的一套了?
阿难:
这是弟子发自肺腑的心里话,憋也憋不住,只好就说出来,请世尊莫要见怪。现在,弟子想要问的是:世尊在发现了五道轮回的奥秘之后,是不是立即就结束了禅定?还是又继续观察下去?不知可否见告?
释迦牟尼:
前面讲述的七个问题,是我在三个夜晚于禅定中获得,这时,我通过对三界五道的观察,已经勘透了大千世界的所有奥秘,思想中再没有任何破绽和不完满,我的佛法已经大成,我多年来追求的目标亦已完满达成。但对于是否在人世间宣传、弘扬这些根本大法,我仍然处于极端矛盾之中。
阿难:
为什么呢?
释迦牟尼:
我所获得的这些生命大法,都是宇宙、自然界和生命界之间错综复杂关系的新发现,它们的内容是如此的深奥、烦琐、晦涩、曲折,我如果把这些道理与往古往世的其他佛进行交流,彼此是可以相互理解的。但要把这些东西传达给生活在污浊尘世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的头脑里、心地里、精神中早已被贪欲、嗔恚、愚痴、邪见、傲慢、谄媚所覆盖蒙蔽,他们福薄命浅,他们没有智慧,又怎么能够理解我所获得的大法?我如果真的进行宣传佛法的活动,他们一定迷惑不解,根本不能相信,还要生出诽谤。这种诽谤,对于我没有任何不利影响,可是这些诽谤者却要因此而堕入恶道,受各种痛苦,这岂不是害了这些众生吗?所以,我想干脆沉默不语,径直地进入涅,岂不是双方有利?
尔时如来,于七日中,一心思维,观于树王而自念言:我在此处,尽一切漏,所作已竟,本愿成满。我所得法,甚深难解,惟佛与佛乃能知之,一切众生,于五浊世,为贪欲嗔恚愚痴邪见慢谄曲之所覆障,薄福钝根,无有智慧,云何能解我所得法?今我若为转法轮者,彼必迷惑,不能信受,而生诽谤,当堕恶道,受诸苦痛。我宁默然,入般涅。
(《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三)阿难:弟子想起来了,世尊当时说了一段偈语:
圣道甚难登,智慧果难得。
我于此难中,皆悉已能办。
我所得智慧,微妙最第一。
众生诸根钝,著乐痴所盲。
顺于生死流,不能反其源。
如斯之等类,云何而可渡?
从偈语的意思看,世尊对众生能否得渡,是持了悲观态度。以世上从未产生的最微妙、最高深的道理,讲给诸根迟钝、贪著于世间快乐、顺遂于生死大流、不能复返生命源头的众生,确实难以发生作用。然则世尊何以改变了主意?
释迦牟尼:
正当我准备自行涅的时候,梵天诸神,以及天界诸天子,以及其他各界人士,以及天龙八部,以及诸天仙女,以及各外道人物,都纷纷请求我,一定要在人世进行弘法。尤其是大梵天王殷勤备至,乃至三请,我便只好勉为其难了。
尔时如来作此念已,大梵天王,见于如来圣果已成,默然而住,不转法轮,心怀忧恼,即自念言:世尊昔于无量亿劫,为众生故,久在生死,舍国城妻子,头目髓脑,备受众苦,始于今者所愿满足,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云何默然而不说法?众生长夜,沉没生死,我今当往请转法轮。作是念已,即发天宫。……尔时世尊答大梵天王及释提桓因等言:我亦欲为一切众生转于法轮,但所得法,微妙甚深,难解难知,诸众生等,不能信受,生诽谤心,堕于地狱,我今为此故,默然耳。时梵天王等,乃至三请,尔时如来,至满七日,默然受之。梵天王等,知佛受请,而礼佛足,各还所住。
阿难:
弟子真是感谢那些天子、天女、天龙们和大梵天王,若非他们苦谏,弟子及这么多比丘,岂不是要永堕苦海!
释迦牟尼:
刚才你问我入禅三夜之后的情形,我现在可以简单地谈谈。我既然不得不放弃了自行涅,决定在人世间弘法,便只好又坐回了金刚座。
阿难诧异:
世尊已经获得无漏境界,为什么还要继续禅定?
释迦牟尼:
我还需要认真地观看并思考一下人世间的情形,这样才能决定采取怎样的方式来进行弘法活动,我总不能无的放矢啊!
尔时世尊,受梵王等请已,又于七日而以佛眼观诸众生,上中下根,及诸烦恼,亦下中上满二七日。尔时世尊,又复思维……
如果说我在前面的3天里破解了生命大法,获得了无漏正觉,证得了涅境界。则我在后来14天的禅定里,思考的主要是人世间的问题,这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众生究竟如何陷入了业力和因果之中不得超脱?二是如何帮助众生获得超脱。大致于前7天思考了前者,后7天思考了后者。
阿难:
弟子想知道的就是世尊思考的结果。
释迦牟尼:
那么,就从前者开始吧。
流动变迁的宇宙
释迦牟尼:
阿难!当时,我首先思维,众生所依恋着的这个宇宙和众生眼里的世界究竟是如何的呢?众生为什么会在这个虚空的空间里流转迁徙而永无止境?
阿难:
世尊!能不能解释一下宇宙和世界的含义?
释迦牟尼:
按照现在最流行的意见,宇宙是表示空间和时间的无限,四方上下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世界是表示生命存在的空间和时间的无限,过去、现在、未来谓之世,东西南北上下四维谓之界。这个说法大致不错,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佛法认为,这个空间和时间都没有始终,是一个不能究竟的概念;这个古往今来不能穷诘的漫长过程,从来没有开始亦永远没有尽头。
阿难:
世尊!二者相比较,哪一个更大些或比较重要些?
释迦牟尼:
阿难!很抱歉,对于这样一些与佛法、与修行、与解脱都毫无关系的问题,我从来不作回答。
阿难:
是的,弟子早已知道这些问题是世尊所拒绝回答的,如果不是世尊刚刚提到了思维宇宙和世界方面的问题,弟子并不敢动问。弟子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当时许多比丘向世尊询问世界的边缘问题,世尊表示拒绝。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我不说有人行到世界边者,我亦不说不行到世界边,而究竟苦边者。如是说已,入室坐禅。时众多比丘,世尊去后,即共议言……我等今于世尊略说法中,未解其意,是中诸尊,谁有堪能于世尊略说法中,广为我等说其义者,复作是言,惟有尊者阿难,聪慧总持,而常给侍世尊左右,世尊赞叹多闻梵行,堪为我等……广说其义。……尔时阿难,告诸比丘:谛听善思,今当为说,若世间,世间名,世间觉,世间言辞,世间语说,此等皆人世间数。诸尊!谓眼是世间,世间名,世间觉,世间言辞,世间语说,是等悉人世间数。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多闻圣弟子,于六入处集灭味患离,如实知,是名圣弟子。到世界边,知世间,世间所重,度世间。
(《杂阿含经》卷九)
释迦牟尼:
你当时的回答很好。对于一个根本没有获得觉悟的人来说,什么是世界边?到世界边去做什么?难道世界边会有佛法、正道、正果?会寻得到生命解脱的灵丹妙药?我记得你当时还说了一段偈语,也非常精彩
尔时尊者阿难,复说偈言:
非是游步者,能到世界边。
不到世界边,不能免众苦。
是故牟尼尊,明知世间者。
能到世界边,诸梵行已立。
世界边惟有,正智能谛了。
觉慧达世间,故说度彼岸。
是的,世界的边就是生命的边,到了世界的边,便是生命的了结,便是觉慧圆熟而到达了彼岸。
阿难:
然则,世尊能将自己的思维所得向弟子透漏一些吗?
释迦牟尼:
在苍苍茫茫、浩浩瀚瀚的宇宙中,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气流、雾团和日月星辰的轮番显现,它们之间相互簇拥着、滚动着、变化着,没有片刻的停滞,亦没有片刻分离,它们构成了大千世界的一个非常模糊的轮廓。
阿难!你一定切记,宇宙或世界,它们都是不断运动着的物质之流动,它们没有真实的存在,没有具体的标志,甚至没有固定的形象,只有当若干种物质由于力的牵引而暂时组合,才成就出一些物体。可以这样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们所看到的日月星辰以及彩虹银河、山川湖泽,都是不同物质的临时之组合。我们看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我们都认为它们拥有强大的生命力,甚至认为它们会永久存在,事实上它们一旦陨落,就不过是一块块极普通的石头而已,而宇宙间的所有石头自然都是几种物质的组合了。对于我们的眼睛来说,最鲜明的事实莫过于彩虹,它显现时是如此的艳丽、壮观,却不过是水气和阳光的临时组合,它的壮丽显现是非常标准的假象。其他自然物莫不如此。
由此联系到自然万物,无论是山川河流、高山深谷、平原丘陵、花草树木、黄金珠宝以及飞禽走兽、鱼鳖虾蟹、蝼蚁昆虫以及一切众生,当它们生命力显现的时候,都似乎很真实,但生命力一旦离去,则不过几种物质而已。譬如长在物体上的一朵鲜花,一旦采摘下来,不过几日就化作了泥土。
可见,茫茫寰宇,大千世界,其中所有显现着的、生存着的一切众生,都是物质的化合物。自然变迁中无实有和常有。
时间与空间
阿难:
世尊前面谈到宇宙和世界时,曾提到了时间和空间。如世尊所言,则宇宙和世界都不过是几种物质的流动,那么,这个流动是否有过程?如果有这样一个过程,则时间和空间便应该是存在的。是这样吗?
释迦牟尼微笑:
阿难!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并不否认,流动当然应该有过程,而且,只要有了过程便一定有时间和空间,这也是可以承认的。但是,阿难!你能够从流动中寻找到固定的时间和空间吗?
阿难摇首道:
我不能。
释迦牟尼:
的确,在人类的感觉中,许多流动和变迁着的事物都各有其比较固定的活动空间和存在时间。一只萤火虫生命再短促,活动范围再狭小,也还是有其空间和时间的。甚至生存在水里的微生物,也有它们的空间和时间。如果我们的头脑忽然间失去了感知能力,我们还会意识到空间和时间吗?
阿难:
不能,世尊!
释迦牟尼:
这样,是不是没有了时间和空间?
阿难沉默良久:
世尊!弟子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释迦牟尼:
阿难!确实是不存在了,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了,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曾存在。所谓时间和空间,不过是我们的想象。
阿难:
世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想象,除了人类其他生物也具有这种想象力吗?
释迦牟尼:
阿难!只要是有生命的一切众生,都具有时间和空间的想象力,不过和人类有程度上的不同。譬如一只蚂蚁的想象力,不会超过方圆几十米之外;一只萤火虫的想象力不会到达冬天;而一条鱼的想象力中当然不会有树林的景象。时间和空间,它们本身从来都是流动着、变化着的虚空,所以,我提倡的佛法本就是一种万法皆空的大法和真法。
阿难怀疑地:
万法皆空,那还学什么佛法?
释迦牟尼大笑:
阿难啊!你已经追随了我这么多年,居然还不知道,空并不是无啊!虚无是什么都不存在,而空洞、空荡、空阔,并不是说什么都没有,空洞中难道不会钻出一条蛇?空荡中难道不会生出一棵树,开阔中难道不能飞来一只鸟?
阿难喜悦地:
谢世尊开释!弟子明白了。
生命如流水
释迦牟尼:
只有明白了时间和空间的“空”的含义,才能明白生命为什么没有根本价值。
阿难:
世尊!尽管弟子早已接受了世尊关于“无我”的教导,但却始终不大理解生命,各种物质组合成了这样一个生命世界,难道全是受业力支配?
释迦牟尼:
阿难!不要把业力看得过于神秘,说到底,它不过是一种力量,一种能够随时随地进行组合、拼凑和改组的力量。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生命是由物质之组合而成,难道还怀疑力量不能决定被组合物的具体形态吗?
阿难:
弟子并不怀疑业的力量,所以弟子才认为生命虽然没有存在价值却并不全无表现价值。佛教的意义似乎也强调了众生的表现价值,这样,才有了众生通过现世表现而积累未来善果的说教。
释迦牟尼颔首:
阿难!这样理解很对,我所以赞扬你的说法,是因为你把生命分为存在价值和表现价值,这个分法很好。现在,让我来告诉你究竟法!阿难!对于你来说,一颗星的陨落,会引起你的注意吗?尤其是会引起你对生命的联想和留心吗?再说,一只蚂蚁死去,会引起你的哀悼吗?一个蚯蚓死在泥土里,你会痛苦吗?这些恐怕都不会引起你的注意、你的留心、你的哀悼、你的痛苦。相反,你如果突然死亡或消失了,星辰、蚂蚁、蚯蚓亦如是。生命究竟有没有实际价值,于此可见一斑。
生命是不是有表现价值呢?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我以前没有特别强调这个问题,虽然佛法并不缺少对类似问题的回答。我想,在一个生命已经存在的前提下,则如何表现是一个重要问题,佛法的修行戒律也建立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为什么佛法既重因果,又格外重视现世表现?因为佛教认为,物质的流动和组合是直接受力的推动和支配。这个道理很浅显,我们知道,没有力量则泥土和石头不会堆砌成高山,细小的水流不会组合成大河大江,星辰不会旋转,日月不会发光。可知,力量既然能够支配物质元素的流动和组合,便理所当然地支配着生命的形态。
但生命既然被组合了起来,自身亦有其能动性,亦即说生命自身也会产生出力量。比如许多泥土和石头并不堆砌成高山,许多细小溪流也独立存在,但却没有任何物体是可以脱离了力量而存在的。生命的力量不同于自然流动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不能尽情发展,所以,在自然力消失之后,生命力便会日益离开本体而消失在自然之中,生命便还原为各种物质。
阿难:
生命难道不进行轮回了吗?
释迦牟尼:
生命既还原为物质,而物质永远不能处于静止,它们随时处于力量的激荡和融合之中而没有片刻的停止,所以,刚刚死亡了的生命几乎同时就进入了新的轮回,而其新一轮的组合却是根据了生命的现世表现。
阿难:
听世尊这样一开释,弟子终于明白了生命所以不断轮回的根源。现在回过头来看万物的表现,便有了新的感受。
万物竞奔
释迦牟尼:
生命之诞生是一个不得不如此的事实,这个事实使生命“存在对于存在”来说,反而变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被动接受。所以,万物之趋走奔竞,是一种对生命存在的盲目虚耗,其中并没有任何积极主动的内容。
阿难:
弟子有些糊涂了,什么是生命“存在对于存在”?难道说生命存在之外还有一个存在?
释迦牟尼:
不,不是这样,阿难!你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阐述宇宙间的真理,便会时时感到人类语言的不敷使用。生命存在已经是一个假象,哪里还会有生命存在外的存在?我的意思是,任何一种生物,在他(它)们自己的感觉里,无不以为存在之外有一个“我”,追求欲望满足是为了这个“我”,追求快乐的感受是为了这个“我”,追求衣食丰足是为了这个“我”,追求健康长寿是为了这个“我”,甚至追求生命存在也是为了这个“我”。什么是这个“我”?几个器件一拆开,什么都没有。这个道理,我在前面已经谈得很多,你应该不难理解。
阿难:
是的,关于“无我”的道理,世尊已经阐述得非常清楚。但一旦与“我”相遇,还是经常有些不知所措。
释迦牟尼:
这怪不得你,真正破掉这个“我”,仅仅在道理上有了透彻理解,也还会经常陷于困惑,只有迅速涅才行。
阿难愕然:
为什么?
释迦牟尼:
因为这个“假我”毕竟存在,它们与身体的各个部件和器官结合在一起,就使存在变得非常真实,只是理解了道理,怎么能够抵抗那样多的器官感受的影响?我们看,天上飞翔着那样多的飞禽,地上奔走着那样多的动物,地底下活动着那样多的蝼蚁蚯蚓,水里游动着那样多的鱼虾,甚至空气里都弥漫着众多的生物。它们为什么要飞翔?为什么要奔走?为什么要游动?为什么要漂浮?是不是仅仅为了生存?还是别有用心?
阿难犹豫地:
弟子想,它们的主要目的应该是为了生存而奔竞趋走。我们看到,大象为了生存使鼻子的长度超过了四肢,长颈鹿为了生存使脖子的长度超过了身体,猴子为了生存使自己攀援树木犹如鱼儿游水,羚羊为了生存使四肢奔跑在冰雪悬崖如履平地,乌龟则把房屋驮在了自己的脊背上,蚓则永远潜伏在居住处,蛇则使身体柔软得如同枝条,猫狗和狐狸的嗅觉则可以过鼻不忘。所有这些表现,都应该是动物们为了使自己获得生存能力,不得不被迫改造自己的身体以及器官。这样的事实,经世尊点拨,弟子所受启发实多。但我想不出,它们除此之外会有什么其他用心。
释迦牟尼:
阿难!动物是如此,人类呢?
阿难恍然地:
世尊!是啊!人类何尝不是如此?
生存本能
释迦牟尼:
关于人类的问题,我们还是放在后面谈比较好。现在,我们继续谈谈生物。阿难!你刚才列举了许多生物的习性特点—我真奇怪,你怎么对生物学有如此巨大的兴趣和如此博学,如果我不是很了解你,倒认为你是个动物学家而不是个佛学家了。那么,你想想看,动物们为什么会有哪些表现?难道大象愿意拖了那样长的鼻子,长颈鹿喜欢有那样的长脖子,蛇希望身子像树枝,而乌龟则会对背房屋有天然的嗜好?
阿难微笑:
世尊!虽然弟子并不是动物学家,但类似这样的问题,倒还难不倒我。
释迦牟尼笑道:
阿难!说说看?
阿难神采飞扬地:
世尊只说了大象、长颈鹿、蛇、乌龟,我便也只说这四种动物。想想看,大象如果不是有那样长的鼻子,它的脖子那样粗短而腰肢那样粗圆,怎么弯腰或低头觅食?长颈鹿的身体那样大而笨拙,如果不是有那样长的脖子,如何能够与牛马羊们争食?蛇的身子如果不能那样柔软,如不能在季节变化时钻入地下,岂不被冻僵?乌龟如果不是有了一张硬壳,它的行动是那样迟缓,只要出行,如何能够寻找到歇宿的地方?
释迦牟尼:
很对,阿难!你说得一点不错。但仅仅为了生存的原因,也许大象的鼻子可以小一些,长颈鹿的脖子更可以短下来,蛇的身子即使不那么软也不一定就冻僵,而乌龟更不必那么辛苦地背负着房屋四处走动。
阿难:
然则为何?
释迦牟尼:
阿难!动物除了为生存而不得不饮食之外,它们还不得不时时保护自己的身体安全,饮食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身体的存在啊!我们可以看到,自然界万物—不仅动物植物如此,都不能不浑身披挂起来,大象的巨大鼻子,长颈鹿高耸的脖子,羚羊矫健的脚力,蛇和蚯蚓软绵的身子,猴子灵活的攀附能力,猫的狐狸的灵敏的嗅觉,乌龟坚硬的甲壳,都是动物们保护自己身体的武器罢了。不仅动物,植物也存在着同样的情形,许多矮小的植物都长满了刺,是为了保护自己;高大的乔木,则质地坚硬,是为了保护自己;艳丽柔弱的花草往往有剧毒,是为了保护自己;至于有些香花异草,就不得不躲避到深岩沟壑中。自然界之所以充满了这种不祥和的气氛,不过是因为万物之间充满了敌意罢了。
阿难!我的这些意见,能够对你有些启发吗?
阿难:
多谢世尊开释。世尊能谈谈敌意吗?
生物间的敌意
释迦牟尼:
阿难!关于万物间的敌意,以你对万物的熟稔和了解,我根本无须多说。你想想,大象如果没有了那一条有力量的鼻子,它能够对付任何一只猛兽的袭击吗?羚羊如果没有了那样的脚力,能逃避其他动物的捕食吗?乌龟如果没有硬壳,随便一只小动物都可以把它作为食品;其他如蛇类、蝼蚁类以及各种动物,它们所具有的能力,差不多皆是在长期的相互为敌和较逐中厮杀磨练出来。
阿难:
弟子以为,有些动物的本性其实非常平和,它们对其他生物也相当友善并不造成任何伤害,如大象、羚羊、牛马、乌龟、飞虫、蚯蚓、蝼蚁,生物界如果只是这样一些生物在生活,世界就会变得比较美好了。
释迦牟尼:
其实也不尽然。草食类的动物虽然性格比较平和,那只是对肉类缺少兴趣,身上没有肉食动物的血腥气而已,但它们对植物却表现得非常不友善乃至残暴。我们看到,一个像群所过之处,到处都是植物的残骸,它们如果发起脾气来,甚至连整棵的大树也会连根拔起,我想,植物如果看见了大象,恐怕比看见了虎豹豺狼要恐惧得多,如果它们是有知觉的话。其他如牛马猪羊,无不如此,它们对植物表现出的贪狠,甚至超过了肉食动物对食草动物的追逐,你只要看看最斯文的蜜蜂对一株盛开的鲜花之摧残,就可知道什么是贪婪了。就算你所说的飞虫,看起来似乎是弱不禁风,但一大片蝗虫飞过去之后,除了大片废墟和所有植物乃至动物的残骸外,还能看见什么残余的活物呢?
阿难:
的确如此,世尊!
释迦牟尼:
是以,有色界的一切众生,相互间都是充满了敌意,草食类动物以肉食类动物为敌,它们的许多行为都是专门用来对付肉食动物的技能。它们之间虽然并不吞噬,却也充满了很深的敌意,不同群体之间的争斗,也经常表现得很残酷。你看蚂蚁很小很弱,食用的是所有生物的残羹剩饭,但不同的蚂蚁群体之间的紧张关系,超过了所有生物之间的关系;它们之间的残杀,恐怕超过了所有生物之间的残杀,它们总是以失败者的尸体来作为庆功的宴席。所以,草食或弱小并不说明友善和平和。
阿难:
我虽然对动物很感兴趣,平素也喜欢观察动物的活动,留意动物之间的关系,但世尊不说明其中道理,我仍执拗于草食和肉食的分别。经世尊提示,我便想起了蜜蜂、蚂蚁、飞虫们的行为,果然不能算得上友善平和。草食类生物尚且如此,则肉食类动物的表现就更加令人惨不忍睹了。
血腥的画面
释迦牟尼:
的确,肉食类动物之间的相互较量和提防,经常以浩大的流血场面而收场,这种场面血肉横飞,难免令人产生伤感。但在我的眼里,虎豹豺狼们追逐捕食牛马羊鹿,飞鹰以及狐狸们捕食鸡鸭鹅兔,与牛马羊鹿们啃食植物没有本质不同。而且,所有的植物固然没有杀伤力,但它们之间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现象亦表现得相当残酷。高树四周无弱草,草茂之处无乔木,而荆棘之中则全不见花木。我们行走在树林中,到处可以看到植物的遗体和残骸,而我们知道极茂密的树林中并不是草食动物的光顾处,那么,这处处残枝败木都应该是植物之间的相互吞噬和压迫所造成的结果,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过为人类所不注意罢了。
阿难!人类属于杂食动物,所以,人类既与一切动物为敌,也与一切植物为友。人类畏惧和厌恶血腥,在感情上憎恶肉食类动物,极力避免和它们接触,所以不能不采取血腥手段来保护身体和获取食物;人类喜欢植物以及草食类动物,在感情上同情并希望帮助它们,事实上却不能不以它们为主要的食物来源。
阿难!可以直接地告诉你,自然界中的物物相生相克,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事情:没有了牛马羊兔鹿,野草就会席卷一切;而如果没有了虎豹豺狼以及其他肉食动物,牛马羊兔就会铺天盖地;而如果没有燕雀,各种飞虫甚至会占有整个自然界。可以说,在自然界万物之间的复杂关系中没有是非。
阿难:
世尊!一切众生为了自身的存在,而不惜相互戒备、相互敌视、相互较逐,甚至相互残杀以至相互为食。但以人类的能力,自然界万物对他们似乎已经不构成威胁,他们何以还时时刻刻地处于紧张状态呢?
释迦牟尼:
阿难!人类的情形比较复杂,人类在保护自己以及谋食谋生等方面,的确已经取得了很大成就,但他们还没有获得真正的身心自由,而且,他们除了从业力中真正解脱出来,永远也不能获得身心上的真正自由。
我前些年,曾经对诸比丘谈过人类的问题,人类之所以长久处于恐怖之中,是因为: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譬如有四蛇凶恶毒虐,盛一箧中。时有士夫,聪明不愚有智慧,求乐厌苦求生厌死,时有一士夫语向士夫言:汝今取此箧盛毒蛇,摩拭洗浴,恩亲养食出内以时,若四毒蛇脱有恼者,或能杀汝,或令近死,汝当防护。尔时士夫恐怖驰走,忽有五怨,拔刀随逐要求欲杀,汝当防护。尔时士夫畏,四毒蛇及五拔刀怨,驱驰而走。人复语言:士夫!内有六贼,岁逐伺汝,得便当杀,汝当防护。尔时士夫畏四毒蛇、五拔刀怨,及内六贼,恐怖驰走还入空村,见彼空舍危朽腐毁,有诸恶物,捉皆危脆无有坚固。人复语言:士夫!是空聚落,当有群贼来,必奄害汝。尔时士夫畏四毒蛇、五拔刀贼、内六恶贼、空村群贼,而复驰走。忽而道路临一大河,其水浚急,但见此岸有正怖畏,而见彼岸安稳快乐清凉无畏,无桥船可渡得至彼岸。作是思维,我取诸草木,缚束成筏,手足方便,渡至彼岸。作是念已,即拾草木,依于岸旁,缚束成筏,手足方便,截流横渡。如是士夫免四毒蛇、五拔刀怨、六内恶贼,复得脱于空村群贼。……我说其譬,当解其意。箧者,譬此身色四大,四大所造精血之体,秽食长养沐浴衣服,无常变坏危脆之法;毒蛇者,譬四大地界、水界、火界、风界,地界若诤能令身死及以近死。水火风诤,亦复如是。五拔刀者,譬五受阴。六内贼者,譬爱喜。空村者,譬六内入。善男子!观察眼入处……
(《杂阿含经》卷四十三)
所以,要解除自然界以及万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只有彻底摆脱这一切纠缠。可惜,绝大多数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阿难:
人类何以如此?
释迦牟尼:
劫数如此,如之奈何?
劫数如漫漫苦海
阿难!
弟子想起来了,关于劫数,世尊有非常精确的议论。
释迦牟尼:
是的,我曾经无数次阐述过劫数问题。以我的能力,亦不能知道生命是从何时开始,我只知道,生命已经在无穷的劫数中流转;我还知道,生命的这种流转将会继续下去而没有止境。曾有比丘问我:世尊!劫有多么长?我告诉他:譬如有一个不知有多大的铁城,其中装满了芥子,有人每百年取一粒芥子,直到取尽了那里的芥子,而劫数却仍在继续。又譬如有人寿命是100岁,每日早上默念300千劫,中午默念300千劫,晚上默念300千劫,直到临死,也还不能念出劫数的边际。
佛告比丘:……譬如铁城方一由旬,高下亦尔,满中芥子。有人百年取一芥子,尽其芥子,劫犹不竟。如是比丘,其劫者如是长久,如是长劫百千万亿,大苦相续,白骨成丘,脓血成流。
如是我闻。……世尊!劫长久如?佛告比丘:……比丘,如大石山,不断不坏,方一由旬,若有士夫,以迦尸劫贝百年一拂拂之不已,石山遂尽劫犹不竞。
如是我闻。……世尊!过去有几劫?佛告比丘:……譬如比丘有士夫寿命百岁,晨朝忆念三百千劫,日中忆念三百千劫,日暮忆念三百千劫,如是日日忆念劫数,百年命终,不能忆念劫数边际。比丘当知,过去劫数无量如是,过去无量劫数长夜受苦,积骨成山,髓血成流。
(《杂阿含经》卷三十四)
阿难!过去的劫数已经累积到了不能确知的地步,在过去的无数劫难中,一切众生在长夜漫漫中受尽了苦难,可谓是积骨成山,血流成河!
阿难:
世尊啊!这真是太可怕了,万物无知,但人类为什么在无穷的劫难中却仍然麻木无知,长夜不醒呢?
释迦牟尼:
索性今晚我们不睡觉了,我再谈下一个问题。
阿难迟疑地:
世尊!您能行吗?
释迦牟尼:
阿难!不必多虑。
九。颠倒的世界
阿难:
世尊!接下来谈什么呢?
释迦牟尼:
就谈谈众生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个“假我”的问题,如何?
阿难喜出望外地:
世尊!太好了!任何生命只要一投生在这个世界上,几乎立刻就被种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所裹挟,每个生命既是其他生命的威胁者,同时,自己生命也面临着威胁。生物之间彼此害怕、彼此伤害、彼此提防、彼此警惕、彼此残杀、彼此吞噬,以致整个世界,到处都是臭气熏天、血肉横飞的战场。而在万物吞噬的画面中,人类的表现最为突出和醒目。世尊!作为人类,我当然仍难以免俗,我最关心的还是人类。
燃烧的眼睛
释迦牟尼:
阿难!我在前面谈五蕴的时候,曾经向你反复地强调了人类器官的与众不同,而在各种器官所扮演的不同角色中,眼睛的作用至为重要。我曾经指出,盲人虽然不能断欲,但盲人的欲望要小得多。
阿难:
世尊曾经指出: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一切无常,云何一切?谓眼无常。
(《杂阿含经》卷八)
释迦牟尼:
动物的目光所到之处,往往引起比较直接的结果。比如一只狠的目光落到了羊群里,则其中的一只羊便难逃厄运;一朵鲜花落进了蜜蜂的眼睛里,则这朵鲜花便会迅速枯萎;即使是一个庞大的象群,它们的着眼处,亦不过是一大片植物,它们一般不会毁灭掉一片树林。但只要是人类的目光所到之处,则这块土地上一切便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人类不但要捕杀这里的动物做食物,采集这里的植物做食物,砍伐这里的树木做房屋,开辟这块土地种粮食;当他们认为土地不能满足需要时,他们还要砍尽树木,烧光一切植物,驱逐或捕杀干净这里的所有生物;如果他们是外来的强者而土地却被一群弱者所把持,则客人便会毫不留情地驱逐屠戮干净所有弱者,反客为主,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家园。
这一切作为—人类自己把这种行为称为作为,但我看却是胡作非为—都是受了眼睛的指使。
阿难:
但人类总不能挖去自己的眼睛啊!
释迦牟尼:
我只是指出眼睛的作用,并不是谈人类应该怎样运用眼睛。可以不客气地说,眼睛引起的结果对万物对人类自己都只是灾难,而鲜有益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毁灭了一切的人类,自己并非受益。所有毁灭者不但引起了心理欲望的急剧膨胀,而且引发出无穷无尽的烦恼,这些烦恼使他们更加离不开欲望的刺激。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若比丘于眼味著者,则生上烦恼,生上烦恼者,于诸染污心不得离欲,彼障碍亦不得断,乃至意入处,亦如是说。
(《杂阿含经》卷三十一)
眼睛引起了心灵的感受,感受调动起无穷的欲望,而欲望刺激了人类各种感官的全面感觉,人类便在因果中也越陷越深。
阿难:
人类的眼睛为什么会达到这种效果?
色彩的诱惑
释迦牟尼:
动物的眼睛虽然锐利却一般不善于分辨。譬如在狼眼里除了能够威胁自己生命的大动物和适合做食物的小动物外,很少关注其他,它不会对一颗宝石表现出丝毫热心。譬如一只蜜蜂眼睛,除了对一朵鲜花发生作用外,很少关注其他,它断然不会对一只野兔表现出兴趣。而一只山羊的眼里,除了鲜嫩的青草外,任何东西都不会吸引它的注意力。人类的眼睛却不然,它善于分辨,自然界的所有一切,在人眼里都变成了有色彩的东西,色彩这种东西具有极强的迷惑力,它吸引着人类的眼睛不断地扩大着视野,也同时把五光十色、五颜六色、万紫千红、色彩缤纷都呈现给人类,使人类从中产生出一种虚假的美的感受。譬如彩虹这种东西,自然界万物,没有一个物种会对它发生兴趣,但人类却往往从中发现美妙、绚丽、灿烂、壮观以及恐惧和逃避等多种感受。
阿难:
人类向美抬起双眼,有什么不好?
释迦牟尼:
不好,很不好!什么是美?在人类眼里极端丑陋的老鼠,在猫和蛇的眼里却是美丽的;人眼里视为不洁的尸体,在秃鹰、乌鸦眼里,却是美丽的;人类视为肮脏的粪便,却有蛆虫以为安乐窝。而人类眼里视为可以为之拼命的黄金、珠宝、玉石、金钱、美服、古玩,在所有动物眼里都一钱不值;男人眼里的美女,女人眼里的美男子,在其他动物眼里无疑异常丑陋。而且,黄金究竟有什么美?珠宝、古玩有什么美?美丽的彩虹根本就是一团水蒸气,美女美男子,你只要看一看那些骷髅,能够从中分别出什么美女美男吗?所以,人类眼睛里的色彩,是许多祸患产生的根源。
如果色彩的诱惑仅仅表现对美与丑的欣赏,还不算很打紧,因为美与丑都没有什么标准可言,欣赏过也就罢了。譬如美女,任何美女就如鲜花一样,过不了多久就年老色衰,人们甚至不愿光顾一眼。可是,为了争夺美,人类往往表现得如野兽一般疯狂。阿难!你回想一下,为了争夺美女、黄金、珠宝、金钱,有力者动员了倾国倾城的力量,进行着尸骨如山、流血遍野的战争;力小或无力者,则处心积虑、机诈百出、机关算尽,或明火执仗、呼啸成群,或风高拦路、月黑放火。人类为了美物所表现出的阴谋和力量,早已忘记了身体的存在,他们的眼睛甚至连盲人都不如。
阿难:
色彩对人类的深刻影响,弟子过去很少关注,蒙世尊开释,弟子受益匪浅。但眼睛之引发感受,是不是全是眼睛的作用?我记得世尊在阐述五蕴时曾指出,身和意识之缘起,五官皆逃不脱干系。
释迦牟尼:
是的,但以眼睛之干系尤大。我对此亦指出:
诸比丘!一切烧然,云何一切烧然?谓眼烧然。
(《杂阿含经》卷八)
阿难:
世尊是说眼睛能够燃烧?
一切忧苦因眼起
释迦牟尼:
是的。不但世间的一切众生的苦乐感受皆因眼识而起,地狱诸界的众鬼亦因不能见到可爱色而悲苦。人类苦乐来自六触入处,而六触当以眼识为第一,众生对于所有未曾见的事物,都不能起心动念。我曾指出: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莫乐莫苦,所以者何?有六触入处。地狱众生,生彼地狱中者,眼所见不可爱色,不见可爱色;见不可念色,不见可念色;见不善色,不见善色;以是因缘故,一向受忧苦。耳声鼻香舌味身触意识法,见不可爱,不见可爱;见不可念,不见可念;见不善法,不见善法;以是因缘故,长受忧苦。诸比丘!有六触入处,其有众生,生彼处者,眼见可爱,不见不可爱;见可念色,非不可念色;见善色,非不善色;以是因缘,故一向长受喜乐。耳声鼻香舌味身触意所识法,可爱非不可爱,可念非不可念,见善非不善。
阿难:
一切忧苦均来自于六触,六触实可谓六害。而六触以眼识为首,眼睛便实在是六害之首。然眼睛虽然为害甚大,但众生如弃恶向善,亦不能失去眼睛。譬如众生分辨善恶,离开眼睛恐怕还不行。世尊以为如何?
释迦牟尼:
阿难!汝之所言,可谓强词夺理矣!虽然如此,众生的眼睛,对分辨善恶并不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譬如众生所说的大海,其实哪里是什么大海,在得道者的眼里,不过是大水小水罢了。众生所以把大水作为大海,小水作为江河,是因为众生眼睛产生了误觉。其实众生因眼而生爱,而沉湎于享乐,从而构成了人生的苦海。一切众生、阿修罗,乃至天上的诸天子,皆在苦海中沉浮,犹如在狗肚里藏身,在乱草中苟且。一生又一生,相互纠缠夹杂不能解析清楚,情况从来就没有丝毫改变。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言大海者,愚夫所说,非圣所说。此大小水耳。云何圣所说海?谓眼识色已。爱念深著贪乐,身口意业,是名为海。一切世间阿修罗众,乃至天人,悉于其中,贪乐沉没,如的肚藏,如乱草蕴。此世他世,铰接缠锁,亦复如是。
阿难:
一切都因眼睛而起?
大火在世间燃烧
释迦牟尼:
也不尽然。你已经知道,呈现在我们眼睛里的一切都是假象。我们看到的蓝天白云是假象,日月星辰是假象,树木花草是假象,飞禽走兽是假象,连泥土石头都是假象,一切众生亦当然是假象。这其中的道理,我已在前面屡次阐述,此处不再赘述。那么,为什么一切假象到了人类眼睛里全都成了真实?那些能够作为食物的动植物成为人眼里的宝贝,并不奇怪;那些能够作为人类衣物的动植物成为人类眼里的宝贝,也不奇怪。那些多少与人类有些关联的东西成为人眼里的宝贝,也还能够叫人理解。但那些与人类毫无关系的东西如黄金、珠宝、象牙等等,统统成为人类眼里的宝贝,殊令人不解。所以,人类对物质的走火入魔,不可能全是眼睛的缘故,而是由眼睛作前导,引发出人类各个感官及整个身体的全面反应,才会出现人类目前这种癫狂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由宇宙各种元素所构成的所有事物,无论活物或自然物,它们并没有发生任何本质上的变化,它们的可利用价值也从来没有发生变化。人类为什么会对所有存在物都垂涎三尺?
阿难
世尊的意思是人类的感官发生了变化?
释迦牟尼:
是的。因为所有的动物、植物、飞禽、走兽、树木、花草、黄金、珠宝、羽毛、象牙,作为存在物,它们都没有变化,那么,发生变化的自然是人类。而追踪人类的变化脚步,必然发现眼识的引导作用,视野的扩大,促使人类身心发生了全面变化。所有事物都在人眼、人心、人身中变成了富有刺激色彩的宝贝。至此,人类开始生活在欲火燃烧之中。
阿难:
弟子记得多年以前,世尊曾经针对人类的现状做了一个非常精彩的演说,指出整个世间都变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着的火海。其实并不是世间真的在燃烧,而是人类的眼睛以及各个器官和身体在燃烧。
释迦牟尼微笑:
燃烧得居然如此厉害吗?
阿难:
世尊!因为内容很多,弟子虽然已记不清原文,但大概意思还记得相当清楚。
那时,世尊在乌汝维那居住了一段日子,后来就在一千个弟子的陪同下,向迦耶方向游行而来,跟随世尊的都是一些外道比丘。他们抵达了迦耶之后,就在迦耶首集坐了下来。世尊当时对比丘们说:
比丘们!世间的一切都在燃烧。是些什么东西在燃烧呢?比丘们!是眼睛在燃烧,是色尘在燃烧,是眼识在燃烧,是眼识所见的绝境在燃烧。而由见色所生的一切心理感受,无论是乐意的还是不乐意的,以及属于中性的也都在燃烧着。它们是怎样燃烧呢?便是贪欲的火、嗔恚的火、愚痴的火在燃烧,它们与生老病死和忧悲苦恼的火在同时燃烧。……因此,引起了耳朵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子在燃烧,气味在燃烧……舌头在燃烧,味觉在燃烧,……身体在燃烧,感触在燃烧,……心灵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比丘们!如果能够清晰地看见了这种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所有有正见的弟子就应该对眼睛产生厌离,对色境产生厌离,对眼识产生厌离,……对所有由见色而产生的乐感、不乐感或不苦不乐感都产生厌离……因此对心意产生厌离,对思想产生厌离,……对所有由心意所产生的一切感受都厌离……由于出现了这种极端的厌离感,就会消除贪欲,由于贪欲的消除,就会达成自身真正的解脱和自由,因为他确实是获得了解脱和自由,所以他便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活动了解脱和自由,他知道自己的本体从此不会再循环往复地流转于生死轮回之中了,他亦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梵境,应该做的都已做完,从此不再陷于现世间的纠缠和束缚。
(《火喻经》)
世尊在这段长篇演说中,把眼睛与各个器官,与心灵和感觉,与意识和思想,与感触和贪欲,与嗔恚和愚痴,尤其是与绝境、与情境,都联系到了一起,深刻揭示了眼识与贪欲相结合,引起了人类的巨大变化。然则,世尊能否将眼识与境界之间的关系加以说明?弟子对此还有些不理解。
现象界
释迦牟尼:
无论人类的眼睛再独特,也还不能无中生有,它必须与比较具体的东西相互融合,才会刺激出感受。而现象在此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现象就是显现出来的自然景观或其他景观。譬如,我们看到一片树林,便自然产生出一系列反应,这是树林作为景观被摄入了我们的眼睛,这可以称为“摄境”;而眼睛对树林加以分辨后所产生的心理感受,我们便产生出了意境;由意境而升华到了思想领域,我们内心中便产生了境界。
所谓“境”,与宇宙万物一样,只是虚拟而并不实有。譬如我们前数日看到了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便称此处为花园,花园便是由鲜花所构成的一个虚拟的境,一时被人们的眼睛所摄入,便成为花园;但我们今日前去观看,已经不能看到怒放的鲜花,则花园之境已不复存在。于是可知,花园本是花朵所组成,当花朵不在,则花园亦不复存在。我们知道,世界上只有一时存在的花朵而没有永不凋零的植物,所以,我们眼睛所摄入的所有的境都是一个个自然流动所构成的虚拟组合。
人类的眼睛惯于把宇宙间种种物质辐辏之相,经过色彩的渲染而变成了环境以及境界,其实不过是境遇罢了。
境和界主要是眼睛所到之处所构成的空间,境与界合而观之,便是人类眼睛以及各种器官所能够勉强到达而心灵还一时不能深入的地方。境,是人类随时随地都能够拼凑起来的幻境;界,则是人类随时随地都在追求的境地。多年前,我曾向诸比丘反复强调指出: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我今当说种种诸界,谛听善思,当为汝说。云何为种种界?谓眼界、色界、眼识界;耳界、声界、耳识界;各界、香界、鼻识界;舌界、的界、舌识界;身界、触界、身识界;意界、法界、意识界,是名种种界。
(《杂阿含经》卷十六)
这十八种界,均由众生的六触入所摄取而构成。譬如人类的眼睛,它几乎把所有能够看到的事情都构成各种不同的境和界,而在观察对象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情形下,所有动物眼里的界便与人类截然不同。
如果让我来勉强进行分辨,我认为,境是众生眼睛所虚构的幻觉,而界则是宇宙自然界中的一种不断变迁的过程,它从不间断却从不固定,它绵绵延延、若存若亡,整个大千世界就是这样一种流动变化着的构成
如是我闻。……譬如眼药丸,深广一由旬,若有士夫取此药丸,界界安置,能速令尽于彼界,界不得其边,当知诸界,其量无数。
阿难:
世尊!境和界是一种“着相”吗?
境界与相
释迦牟尼沉吟片刻:
境是时时变迁之物象,界为物象之分际。
阿难:
事物既时时变迁,如何会有分际?
释迦牟尼:
自然界的所有事物虽然永远处于流转变迁之中,但物与物之间却是有分际的,这个分际虽然是一时的物象,但边际之间却壁垒森严。譬如土地,我们把不同部族之间不同的生活场所之边缘地带,称为边界;把不同的地域边缘处称为分界;把自己所领有的土地称为疆界;进一步又把不同的人或自然物之间的不同,划出了界线。可见,事物虽然时时刻刻处于流动之中,但生命既然诞生出来,就要有个体现,在这个体现过程中,也似乎存在着一个实体,一切境界都是因这个实体而显现。其实,生命既然是四大元素的临时组合,则由生命所组合起来的境界又怎么会是真实的呢?阿难!蚂蚁眼中的境界与苍鹰眼中的境界会相同吗?萤火虫会产生冬天的境界吗?山羊会出现海底的境界吗?
阿难:
不会,世尊!
释迦牟尼:
阿难!众生因为有了生命的本体,有了眼睛对外物的摄取,有了心灵对外物的感受,便出现了境和界,出现了对境界的爱欲、贪欲和占有欲。于是,为了满足对境界的需求,各种生物之间的争斗残杀也从来不曾间断。
阿难:
世尊!万物对各自所摄取境界所涌现出的种种欲望,是不是您所说的“着相”?
释迦牟尼高兴地:
阿难!对极了!一切众生的眼睛虽然具有许多功能,但应属“着相”功能最为突出,“相”即物象或现象,“着相”即迷惑于现象之中,把现象看作成真实存在,致使各种器官、意识、思想都由此而开展。我曾告诫舍利弗:
如是我闻。……佛告舍利弗:若有众生于自识身及外境界一切相,无我我所,我慢系着使,乃至心解脱、慧解脱,现法自知作证具足住者;于此识身及外境界一切相,无有我我所,我慢使系着,故我心解脱,慧解脱,现法自知作证具足住。舍利弗!彼比丘于此识身及外境界一切相,无有我我所。
(《杂阿含经》卷三十五)阿难:
弟子记得世尊还说了一段偈语:
世间数差别,安所遇不动。
寂静离诸尘,拔根无希望。
已度三有海,无复老死患。
释迦牟尼:如果眼界能够突破境界的局限,距离拔除烦恼之根源就不远了。阿难:世尊!众生的心灵与境界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无足轻重呢?
心与界合
释迦牟尼:
阿难!不,绝不是无足轻重,而是关系密切。你想想看,一个失去了记忆、思维能力的人,尽管他的双目很锐利,但能够编织出或进入到什么境界呢?就是说,他的眼睛虽然摄入了一切外境,心理却不能产生感受,心灵亦不能有所触动,这样,在他眼里,一座花园与一片墓地就没有什么区别。
眼睛所摄入的一切境界,并没有善恶是非,没有美丑之分,没有优劣之别,甚至也没有多少色彩。是心灵把所有存在物都纳入到自己的思维中,利用自己的发达想象力,便主观地构想出一幅幅生动逼真的境界。
所以,不同的心灵所想象出来的境界亦决然不同。譬如看到一座血肉淋漓的屠宰场或白骨错落的古战场,有人会顿然萌生恻隐之心,有人则激动亢奋。譬如看到一幅白帆点点、衰草萋萋、断鸿阵阵、寒蝉切切的场面,有人感叹人生苦短,有人追悔去日苦多,有人却无动于衷。所以,人萌生不善心时就会创造出不善的境界,人萌生善良心时就会创造出善良境界,人萌生卑鄙心时就创造出猥亵的境界,人萌生好胜心时就创造出好胜的境界,人杀生时就创造出杀生的境界。其他如偷盗、邪淫、妄语、饮酒时,便创造这样一些境界,境界与心灵实在密不可分。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迦兰陀竹园。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众生常与界俱,与界和合。云何与界俱?谓众生不善心时,与不善界俱;善心时与善界俱;鄙心时与鄙界俱;胜心时与胜界俱。……杀生时与杀界俱;盗淫妄语饮酒心时与饮酒界俱。
(《杂阿含经》卷十六)
不同的心灵一旦与具体的境相遭遇,便产生不同的境界,就已经与眼睛没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了。
阿难:
弟子记得几年前,正是提婆达多尊者意欲分裂佛教僧团的时候,世尊曾经对一些重要弟子的行为做了很中肯的评价:
时尊者陈如,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上座多闻大德,出家已久,具修梵行。
复有尊者大迦叶,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少欲知足,头陀苦行,不畜遗余。
尊者舍利弗,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大智辩才。
时尊者大目键连,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神通大力。
时阿那律陀,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天眼明澈。
时尊者二十亿耳,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勇猛精进、专勤修行者。
时尊者陀骠,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能为大众修供具者。
时尊者优波离,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通达律行。
时尊者富楼那,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能分别诸经,善说法相。
时尊者阿难,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多闻总持。
时尊者罗罗,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善持律行。
时提婆达多,与众多比丘于近处经行,一切皆是习众恶行。
是名比丘常与界俱,与结和合。是故诸比丘,当善分别种种诸界。
释迦牟尼叹息:
转眼已经好几年过去了,僧团仍在,我也还在,可提婆达多却早已沦入地狱多时了。所以,以善心造成境,以善境而熏善心,庶几道境相合。这个世界啊!也不过是“四大”的辐辏罢了。过去、现在、未来,这就是所谓“世”,而东西南北上下加上四边便是所谓的“界”。宇宙间一切现象之出现、存在,皆为相对的互存关系,离开了这个互存关系,则没有一样事物能够单独存在。
世界是由时间所见无数之异时的因果关系与空间所见之无数互存关系,相互交织而成,因此,一切法皆为宇宙万物相互依托的集合,这是诸法“因缘说”的中心点和基本精神,我创造“有为法”即为了说明这个因缘相生的生物世界。
十。如梦人生
负弥城北尸舍婆丛林中。朝霞满天的黎明。
阿难:
世尊!夜来休息得如何?
释迦牟尼满面朝气:
阿难!我夜来休息得非常好,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真是很奇怪,前日走了那么多路,居然一点疲劳的感觉都没有。
阿难喜出望外地:
莫非世尊已经决定留世一劫了?
释迦牟尼微笑:
已经决定了的事,怎么能随意变卦?
阿难忧郁地:
那么,我们现在已到了化缘时间了。
释迦牟尼:
阿难!今日不必去化缘了。昨晚有比丘给我送来一些饭食,我il没有吃,索性作为我们俩今日的食物。
阿难试探地:
那么,弟子今日可以向世尊讨教些问题了?
释迦牟尼:
为什么不呢?
世界与世界观
阿难:
世尊!上次听了您对境和界的深刻阐述,弟子受启发良多。所谓世界,从哪里产生?为什么能够长久存在?是我们人类始终格外关心的事情。世尊以前的所有学者、智者、宗教家、哲学家、思想家,没有哪一个不在这里倾注了毕生心血,他们的思考结果,也许构成了人类精神文化的主体,但从来没有人能够凿破其中的混沌状态。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在思想界呈现出百家争鸣局面,形形色色的世界观充斥了各个地区。世尊在前面的讲述中,已经指出,现在流行的世界观主要有三种:
一为宿命观。这种观点认为,世界观即人类观,世界是追随了人类的认识而不断显现,世界本身没有规律、定律、途径,它的变迁规律不过是受到人类的发展规律之有力支配,这是人类决定论的世界观。
其二为神意论。认为世界的出现与存在,是依托了神灵的创造作用。
其三为偶然论。认为世界的出现与存在,都是偶然的发生,没有原因和缘由。
第一派、第二派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超人或神灵的作用,则生死、祸福、寿夭等皆已天定、无可更移,至于善恶、富贵、穷通亦属于先天之决定性的作用而与个人了不相干。第三种意见,虽然不承认神意的作用,但一切既归于偶然,则善恶、生死、祸福亦纯属偶然行为,则个人亦无责任。
世尊已经很严厉地批评了这些观点。弟子在此大胆地问:如果勉强要世尊选择其中一种,则世尊选择哪一种呢?
释迦牟尼:
勉强地接受吗?那我就选择第一种。
阿难:
世尊!能谈谈为什么吗?
释迦牟尼:
因为这种观点与我的佛法比较接近,我虽然拒绝承认任何超人或神灵支配自然界一切的说法,但我承认自然界的一切都受业力的支配和操纵,业力就是力量,世界的一切都是力量的具体显示。可以大胆地说,没有力量就没有世界,没有力量更没有自然界中的一切,力量是一切现象的根源。
阿难:
经过世尊启发,弟子已经知道业力的无比威力。现在,弟子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是由业力流转中的一系列假象所安排,人类以及其他一切众生由于眼识与心识的相互作用而产生出种种颠倒。世尊能否就颠倒方面的情形,发表一点看法。
假象之缘起
释迦牟尼:
阿难啊!不错,我反复向你指出,宇宙间的一切存在都是流动不息的,亿万劫亿亿万劫皆如此。但我们观察高山、原野,观察日月、星辰,我们能看到它们是在变化和流动吗?不,我们不能够!那么,难道它们不是假象而是真相吗?当然不是,我们不是经常看到流星陨落吗?星辰可以陨落,则日月也应该没有什么不能陨落的,只不过它们之间的升降起落的流程不同罢了。所以,星辰可以是假象,则日月也自然是假象,假象之所以有显现和隐退的不同,全是受了力量的操纵。
可见,虽然一切物体皆假象,但由于它们存在的流程有长短的分别,所以,短程的存在物无法识别长程的存在物之毁灭过程。譬如一只萤火虫不能识别一只山羊的生命存在过程;而一只山羊则不能识别一个人的存在过程。同理,一个人也不能识别日月的存在过程。存在物的存在与否,不在于自身的努力,而取决于力量的大小。自然物如此,自然界中的一切众生莫不如此。
阿难:
此所谓夏虫不知冰雪也。但即便如此,每个生物都拼命地在生命的短暂存在中争取显现的机会,它们是不是各自有属于自己的境界?它们正是在这个虚假的境界中努力开拓着自己的生存之境。弟子有些不解,每个生命进入境界之中,事实上就犹如自由人进入牢狱。但生命之进入境界,究竟全然是生命器官的盲目引导,还是境界自身—即使是虚假但对比生物却也算长久存在—具有巨大的诱惑力?
释迦牟尼:
境界是虚假和短暂的,这没有任何疑问,譬如冬天里的雪境、夏天里的花境,都是时过境迁的短暂存在,没有人会在夏日寻找冰雪。但境界这种东西,经过众生的想象力之大力发挥之后,就具有了意境。意境是人们的精神产物,它似乎不会时过境迁,人们可以通过冬日摄取的境界而在夏日里展开无限遐想。所以,境界本身并不具有诱惑力,但意境则具有十分强烈的诱惑力和影响力,众生堕入其中不能自拔的亦是意境。譬如众生所迷恋的美女,其实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日日见到或接触到美女,大多数迷恋都是受了意境的诱惑。他们可能曾经见过美女一面,也可能只是看过一幅画像,甚至仅是道听途说,但美女一旦在心目中通过想象而扎下了根,没有巨大的力量来引导,就难以拔除。
此外,境界本身即使是暂时的存在,也自然具有其不可小觑的力量。譬如蜜蜂固然需要花粉,但如果没有鲜花,则自然不成因果,但冬天里的蜜蜂自然不会出窝寻找花粉。反映到众生的生活中,则境界具有异乎寻常的力量,因为人类的器官功能比较健全,所以,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成为被摄取的境界,一般动物的眼睛和心灵是随物而变化,但人类却可以创造意境。于是,境界在人类中间形成了所谓“境界逼迫”。
阿难:
世尊能解释一下“境界逼迫”吗?
释迦牟尼:
我前面谈过,境界是一个个不断流动、变换、迁徙、转移的不具体存在,它的表现就像是一个个或快速或缓慢转换的画面,人们仿佛永远置身其中,却从来不能长久地占有它、使用它、厮守它。
阿难:
世尊,能用譬喻吗?
释迦牟尼:
譬如美的境界,无论是美丽的景观、美丽的土地、美妙的音乐、美丽的图画、美丽的花园、美妙的天空,以及天上的彩霞、地上的锦绣、半山里的雾霭、溪水畔的落日、深谷中的神韵、四季变迁中的风采,都仿佛是人们身临其境的真实存在,却又从来不能触摸到它们,亦不能真正地占有它们。
阿难:
它们难道不也是人们制造出来的吗?
释迦牟尼:
是的,它们都是人类眼睛所捕捉到的现象,又经过了感受的体验,再经过心灵的贴近,最后经过想象力的夸张,便产生出一个个如梦如幻的境界。这种东西一出现在人们的头脑中,就开始左右人们的行动。
阿难:
世尊!它们如何左右人们的行动?
释迦牟尼:
譬如一个个神经质的画家,费尽心机要在画面上留下那些空幻的美景;一个个同样神经兮兮的音乐家,他们几乎在绝望的精神挣扎中,要寻求到四处虚无缥缈般幻灭着的大自然神韵;最可怜的当属那些立志要拯救全人类的宗教家们,他们全部处在精神分裂的状态下,臆想着替人类挽留住那些捕风捉影的幻境。
阿难赞叹地:
世尊的说法,真是太精彩了!
生活价值
释迦牟尼微笑:
精彩的并不是我的说法,而是那些对境界走火入魔的精神病患者们。
阿难:
他们的行为幼稚可笑吗?
释迦牟尼严肃地:
不!就人类目前的生活状态言,他们的行为一点都不幼稚,亦不可笑,可怜的人类除了能够在这里获得少许慰藉外,还有什么值得生活下去的东西呢?阿难!你认为有什么东西吗?反正我认为没有。
阿难:
也许有一些东西,值得人们追求?比如我们所生活的国土、家园,我们的国家、民族以及家庭。
释迦牟尼:
阿难,我们且来看一看你所说的真实。什么是我们的国土?你知道雅利安人迁徙到这里之前,这里已经是别人的国土,一块已经被开发得很彻底的国土,上面有当地人惨淡开发出来的美丽家园。可是,1000多年前,当雅利安人一路南下,终于冲杀征战到了这里后,外来人和当地人经过了漫长岁月的你死我活的惨杀,入侵者占有了这块土地,并把它建设成自己的国土和家园,而失败了的当地人则失去了国土和家园,成为占领者们的奴隶。阿难!国土是什么?不就是一块土地吗?人们为了生活而开发它,这块土地就成为人们心中的境,一些诗人不是成天吟诵着什么美丽的家园、神圣的国土吗?但一场大洪水过后、一次巨大暴风雪过后、一次海啸过后、一次地震过后,我们的家园何在?
阿难:
然则,我们的生命总要有个存放之处。
释迦牟尼:
既然一切境界都是时过境迁,人们为了维护虚幻之境所进行的一切追求,亦只能是水月镜花,不会有丝毫真实的收获。阿难!你想想看,一个人挣扎、奋斗、努力了一生,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他究竟获得的是什么呢?你如果追问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他一生获得了什么美好的境界,哪一种境界他能够留在记忆里,他恐怕说不出,即使说出来,也不过是一个模糊虚幻的感觉,最真实的是他即将进入到业力的转化中。
阿难:
世尊认为生活中没有一点真实的意义和价值?
释迦牟尼:
如果生命中确实存在着真实价值,则学佛就是一种很无聊的行为。但就我的意见,正是生命本身没有价值而决定了生活的毫无意义。早在我还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生命中缺少价值和生活的无聊。
阿难:
然则,世尊如何看待这个人类世界呢?
人类所营造的世界
释迦牟尼:
世界是一个由各种物质元素所组合成的一个流动物体。我在前面已经指出,世界所呈现出的一切现象和景象,都是流转的、变化的、虚幻的、不真实的,这决定了世界的暂时性、脆弱性、不牢固性和盲目性。那么,生活在这样一个虚幻世界中的所有生物,就不可能获得真实而长久的存在。
但生物的最大智慧只能追随自然界的变化而制造出种种虚假境界,也只能达到短暂的生存目的而不能进入生命解脱的境界。绝大多数的生物对生命的认识出于简单的存在本能,只有人类从生命存在开凿出来了价值,就是说人类把自己的生命看作了超越本体的存在,这使人类的心灵脱离普通生物本能而达到了思维和思考阶段。于是,人类开始按照自己的愿望和意志来构造仅仅属于人类自己的世界。
阿难:
人类所营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释迦牟尼:
在这个世界里,绝大多数生物都是按本能而生存,它们对自然界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加以接受。虽然有的鸟类也会筑巢搭窝,有的兽类也会穿坑入洞,但不能进行任何创造,它们不懂得利用自然物来改变环境,创造符合自己生存的境界。人类在利用自然物进行发挥性创造方面,遥遥领先于世界上其他所有生灵。
人类第一个关心的自然是自身的安全。所以,他们充分利用了大地上存在的一切物质,先是用树木构筑房屋,以逃避暴风雪及毒蛇猛兽的袭击,然后用泥土和石块构筑起巍峨的城堡,以防御其他种族的进犯。
其次是饮食,人类最早的饮食应该与其他动物没有区别,古训中说的茹毛饮血是断然不错的,我们只要看现在仍然有许多部落生活在茹毛饮血状态中,就可想见整个人类大约都有类似经历。但在一些比较进步的地方,人们已经能够烹调出色香味俱全的精美食品,一般人可以使用陶制品,而权势和富贵者们便使用青铜器、玉器以及黄金制品。
再次是衣服,看看一些偏僻地区的人们,未成年者大多是赤身裸体,成年者也不过是在要害处披挂了几块树皮或树叶,而在一些发达地区,人们已经以植物的纤维编织出各种各样的布帛。一般身份地位低下者,便穿戴同样地位低下的植物制成品—如棉花和亚麻,一般身份高贵者,便穿戴了同样地位高贵的植物或其他物品的制成品—如蚕丝、丝绸、锦缎以及各类金属的首饰。
复次是行路,在一些偏僻地区生活的人类,全部用两条腿走路,在各种道路上,看不见什么车水马龙的景象。而在一些发达地区,人们制造出了各种各样交通工具—车、舆、轿、船等等,有马拉的车,牛拉的车,人拉的车,驴子拉的车;有肮脏简陋的车,有高大宽敞的车;有金镂玉错的车,它们驰骋奔腾在马路上,使人世间显得无比热闹。
阿难!以上仅仅列举了人类在衣食住行方面的创造,已经花样繁多、不胜枚举,其他诸如高大宏伟的宫殿,金碧辉煌的庙宇,华丽气派的衙门,莺歌燕舞的酒楼,低矮狭小的茅屋以及其宇轩昂的武士,满面斯文的文士,长袖善舞的歌伎,笑逐颜开的商人,威风凛凛的将军,招摇过市的艺人,流落街头的孤儿,他们各自出入于只属于自己的境界中而享受着不同感受中的苦和乐。
这就是人类所营造的世界!
阿难:
人类在一片苍茫的天地间,开辟出了这样一个宏大场面,虽然是受了业力的操纵,却也是费尽了心力。
释迦牟尼:
场面确实很宏大,但每一个场面都不过是一个假象。阿难!你听说过不倒塌的宫殿吗?你见过不破败的马车吗?你见过不衰老的美女吗?你见过四季常开的鲜花吗?它们都是一个个形状不同的境,人类以自己的想象力开辟出了形形色色的境界并在其中制造出了种种苦乐的虚伪感受。
阿难:
世尊能谈谈人类在这个人为世界里的表现吗?
醉生梦死
释迦牟尼:
阿难啊!表现不是已经谈过多次了吗?
阿难:
可是,弟子总想多知道些。
释迦牟尼:
人类的表现不过是欲望的宣泄而已。人类制造的境界越多,人类欲望的聚集越多,人类索取越多,就不得不制造更多的虚假境界作为欲望的宣泄渠道。
阿难:
世尊!欲望之中,当以何者为首?
释迦牟尼:
欲望不是本能,欲望在行为中最直接的表现是贪婪。贪婪的范围相当广泛,几乎所有能够引起兴趣的东西,都是人们贪婪的对象。自从金银珠宝成为财富的代表,人类在聚敛、占有金银珠宝上表现出十足的疯狂。
阿难:
弟子记得许多年以前,有一个专事收集金银珠宝的部落主专程拜访世尊,询问沙门比丘是否可以聚集金银珠宝?这种行为是否干净?世尊很明确地告诉部落主说:
时有摩尼珠髻聚落主,来诣佛所,……白佛言:世尊!先日国王集诸大臣,共议论言:云何沙门释子比丘?自为受畜金银宝物,为净耶?为不净耶?其中有言:沙门释子应受畜金银宝物。又复有言:不应自为受畜金银宝物。世尊!彼言沙门释子应自为受畜金银宝物者,为从佛闻:为自出意说作是语者,为随顺法?为不随顺?为在真实说?为虚妄说?如是说者,得不堕于苛责处耶?佛告聚落主:此则妄说,非真实说,非是法说,非随顺说,堕苛责处。所以者何?沙门释子自为受畜金银宝物者,不清净。故若自为受畜金银宝物者,非沙门法,非释种子法。聚落主白佛言:奇哉!世尊!……佛告聚落主:若沙门释子自为受畜金银宝物清净者,五欲功德悉应清净。
(《杂阿含经》卷三十二)
释迦牟尼:
既然做了沙门,就应该对人世间的一切假象都产生厌离之心,对自己的欲望亦产生约束和断灭的想法,否则做沙门干什么?所以,沙门比丘如果不能断绝对财富的恋慕之心,不如索性还俗算了。
阿难:
世尊说的是!然则,无论什么人,只要生活就需要一些财物,即使是沙门比丘,难道可以完全脱离财物吗?
释迦牟尼:我曾经遇到过敛财的比丘,我只能告诫他们:
闻如是……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于此众中,若有一人而作是念,我悉知之。然后此人不以饮食,在大众中而虚妄语,我或复于异时观见此人,生染着心,念于财物,变于大众中而作妄语,所以然者。诸比丘!财物染着,甚为难舍,令人堕三恶道中。是故诸比丘,已生此心,便当舍离。设未生者,勿复兴心染着财物,如是诸比丘,当作是学。
(《别译阿含经》卷五)
一人一劫中,流转受生死。
积骨以为聚,集之在一处。
使不毁败坏,犹如富罗。
苦观四真谛,正智所鉴察。
说苦因从生,苦灭八圣道。
安稳趣涅,流转生死轮。
任运过七生,得尽于苦际。
(《别译阿含经》卷十六)
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非法收受
释迦牟尼:
阿难!你跟随我20多年,经常寸步不离,一定知道,很多施主赠送我一些礼物,我并不拒绝。僧侣在成就正果之前,是没有办法杜绝一切必要消耗的,因此僧团亦需有必要的开支。但具备一些必要财物以备急需,与专事聚敛以满足享乐欲望完全不同。所以,财物在个人手中,亦有正义和非正义的区别。我记得多年前,有一个部落主向我探询有关问题,我告诉他:
如是我闻。……时有王顶聚落主来诣佛所。……尔时世尊告王顶聚落主:今者众生依于二边,何等为二?一者乐著卑下田舍常人凡夫五欲;二者自苦方便不正非义饶益。聚落主,有三种乐受欲乐卑下田舍常人凡夫,有三种自苦方便不正非义饶益。聚落主,何等为三种乐受欲乐?卑下田舍常人凡夫乐受欲乐,有受欲者,非法滥收,不以安乐自供,不供养父母,给足兄弟妻子奴婢眷属朋友知识,亦不随时供养沙门婆罗门,仰求胜处安乐果报,未来生天,是名世间第一受欲。复次,聚落主!受欲乐者以法非法滥取财物,以乐自供,供养父母,给足兄弟……是名第二受欲乐者。复次……
(《杂阿含经》卷三十二)
阿难:
按照世尊的说法,一个人拥有了财物,如果是非法滥收,不能用来安乐供养自己,不能供养父母,也不能照顾自己的兄弟、妻子、奴婢以及亲戚朋友,更不能随时供养沙门信徒,这便是不正和非义的富有。反之,如果能够达到上述要求,则算是正义的富有。弟子这样理解,是不是正确?
释迦牟尼:
事情当然不这样简单,但能够这样理解已经足够了。
歌舞娱乐的害处
阿难:
可见,人们如果拥有了一定数额的财物,能够用来行善积德,用来照顾亲戚眷属,用来施舍僧侣,用来周济穷人,还是很有用途的。
释迦牟尼:
对于人世间的人际关系,这样做已经很好。但我们生活的这个人为世界,就像是一大间客舍,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人都居住其中,他们各自按照自己的愿望和欲望行事,能够主动积德行善的人,真是凤毛麟角了。
如是我闻。……譬如客舍种种人住,若刹利婆罗门,长者居士,野人猎师,持戒犯戒,在家出家,悉于中住。此身亦复如此。
(《杂阿含经》卷十七)
阿难:
是的,世尊!世上大多数有钱人,都把财物视为身体的一部分而想方设法地隐藏和囤积起来,对其他人的死活漠不关心,这样的人真算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了。
释迦牟尼微笑:
阿难!这个比喻很妙。但铁公鸡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一些有钱人依仗着几个金钱,就大肆地挥霍,把自己的欲望尽情地宣泄在一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中,他们开辟出了种种花天酒地的豪华场面,制造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境界。我对这种生活态度的厌恶超过了对铁公鸡的厌恶。我曾经指出:
如是我闻。……时有遮罗周罗聚落主,来诣佛所,……白佛言:我闻古昔歌舞嬉笑,耆年宿士作如是说:若伎儿子大众中,歌舞嬉笑作种种伎,令彼大众欢乐喜笑,以是业缘,身坏命终生欢喜天。于此瞿昙法中,所说云何?佛告聚落主:且止!莫问此义。如是再三,犹请不已。佛告聚落主:我今问汝,随汝意答。古昔此聚落众生,不离贪欲,贪欲缚所缚;不离嗔恚,嗔恚缚所缚;不离愚痴,愚痴缚所缚。彼诸伎儿子大众中,种种歌舞伎乐嬉戏,令彼众人欢乐喜笑,聚落主!当其彼人欢乐喜笑者,岂不增长贪、恚、痴缚耶?聚落主白佛言:如是,瞿昙。聚落主!譬如有人以绳反缚,有人长夜以恶心,欲令此人非义饶益,不安不乐,数数以水浇所缚绳,此人被缚,岂不转增急耶?聚落主言:如是瞿昙。佛言:聚落主!古昔众生亦复如此,不离贪欲、嗔恚、痴缚,缘彼嬉戏欢乐喜笑,更增其缚。聚落主言:实尔瞿昙。彼诸伎儿令其众生欢乐喜笑,转增贪欲、嗔恚、痴缚,以是因缘,身坏命终生善趣者,无有是处。佛告聚落主:若言古昔伎儿能令大众欢乐喜笑,以是因缘生呼吸天者,是邪见,若邪见者,应生二期,若地狱趣,若畜生趣。
(《杂阿含经》卷三十二)
这个遮罗周罗部落主倒有趣得很,他以为现世中的歌舞伎儿以自己的卖笑生涯来讨取他人的快乐,便成就了一种善因缘,这种因缘使他能够积累起来世上升到欢喜天的善缘,岂不是荒唐透顶!其实,歌舞嬉戏,只能增长人们的贪欲、嗔恚、愚痴,沉湎于娱乐中的人们犹如被欲望的绳索所捆绑,娱乐的欲望增加一分,捆绑的绳索便收紧一分,贪欲、嗔恚、愚痴就像蘸水的绳索,不断地收缩。而伎儿们正是造成这种局面的祸首,他(她)们的生命到了死亡的时候,还会转生什么极乐?
阿难:
世尊!事实虽然如此,但能够令人快乐即使不是好事,但总不该是坏事,令人快乐总比令人痛苦好许多。
释迦牟尼:
阿难啊!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根据什么来判断呢?一般众生往往根据现象来妄加判断,而不是透觑了结果而后觉悟。我从来不赞成苦行的主张,但我同样反对享乐行为,因为二者都难免产生贪欲、嗔恚和愚痴。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二者都过于“着相”了。苦行者幻想通过苦行来洗赎掉一些什么,享乐者则试图通过享乐来逃避掉一些什么,事实上,他们什么也逃避不了。
阿难:
苦行和享乐的生活方式皆无是处,然则一个人为了荣誉而活,怎么样?
冲锋陷阵的害处
释迦牟尼:
荣誉是什么呢?最典型的标志是尊严。为了尊严这种东西,人类几乎在千万劫难中血流成海而迄今尚毫无觉悟。
阿难:
为了荣誉难道需要战斗和流血?
释迦牟尼:
人世间的哪一种荣誉是不经过战斗而能白白获得呢?哪一种尊严不经过流血而能保持呢?为维护国家荣誉,必须战斗;为保持个人的尊严,必须战斗。古今的无以数计的战争,哪一次不是为了荣誉和尊严?
阿难:
战斗是否可以避免流血?
释迦牟尼大笑:
阿难啊!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一个人无论为了荣誉还是尊严,只要身上披挂起了防人的盔甲,手中执了杀人的利器,前面有将军指挥,后面有统帅督阵,战鼓轰鸣,号角齐吹,双方士兵犹如潮水一般相互冲击、拼搏,作殊死之争,怎么能够不流血?世界上就有这样一些以战斗为生活的人。
阿难:
果真有这样的人?
释迦牟尼:
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不但有喜欢战斗的人,还有希望通过战斗这种残忍行为积累业报而来世转生天界的人呢。
阿难饶有兴味地:
世尊!是什么人这样异想天开?
释迦牟尼:
不很久以前,有一个部落主来探访我,他领导的部落就叫做战斗活部落,为战斗而活,听听这名字,你就会知道这位部落主的专横和凶蛮了。我本来不想回答他任何问题,但这个人的性格很执拗,反复再三地请求。
阿难:
他提了些什么问题呢?
释迦牟尼:
他问的就是,作为一名将士,穿戴上盔甲,手上拿了利器,勇敢地冲锋陷阵,如果能够摧毁和消灭了敌人,会不会上升到一个什么箭降伏的天界?我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充满杀气的天界,但我知道,靠战斗生活的人除了下地狱,是什么天也升不了的。满身披挂,口中呐喊,意在杀人,这是十分邪恶的行为,还要幻想升什么天界,岂不是白日做梦?
如是我闻。……尔时战斗活聚落主,来诣佛所,恭敬问讯。……白佛言:瞿昙!我闻古昔战斗活耆年宿士作是言:若战斗活,身披重铠,手执利器,将士先锋,堪能方便摧伏怨敌,缘此业报,生箭降伏天。于瞿昙法中,其义云何?佛告战斗活:且止,莫问此义。如是再三,亦再三止之,犹问不已。佛告聚落主:我今问汝,随汝意答。聚落主!于意云何?若战斗活,身被甲胄,为战士先锋,堪能方便摧伏怨敌,此人岂不先起伤害之心?欲摄缚枷砍刺杀害于彼耶?聚落主白佛:如是世尊。佛告聚落主:为战斗活,有三种恶邪,若身若口若意,以此三种恶邪因缘,身坏命终,得善生趣箭降服天者,无有是处。
阿难:
弟子完全同意,世尊!这种人恐怕是世上最不可救药的人了。
释迦牟尼:
未必见得!
阿难惊讶地:
还有什么样的人?
凶恶的帮主
释迦牟尼:
事情有时候确实凑巧,那日我刚刚送走了战斗部落的主人,就来了一位凶恶部落主,阿难!你听这名字,是不是让人害怕?
阿难:
听起来是有些怕人。
释迦牟尼:
其实,这位凶恶部落主,人倒是一团和气,动作也蛮斯文。只是不知道如何修行正法,故心生嗔恚,故意起了个凶恶名字,而且,他蛮有自知之明,并不幻想着凭借一个凶恶的名字便要升入天界。
如是我闻。……时有凶恶聚落主,来诣佛所,……白佛言:世尊!不修何等法故,于他生嗔恚,生嗔恚故口说恶言,他为其作恶性名字。佛告聚落主:不修正见故,于他生嗔;生嗔恚已口说恶言,他为其作恶性名字,不修正志、正语、正业、正命、正方便、正念、正定故,于他声嗔,生嗔恚,故口说恶言,他为其作恶性名字。复问世尊:修习何法于他不嗔?不嗔故口说善言,他为其作贤善名字。佛告聚落主:修正见故,于他不嗔,不嗔恚故口说善言,他为其作贤善名字。凶恶聚落主白佛言:奇哉!世尊!善说此言,我不修正见,我作恶性名字,我不修正志、正语、正业、正命、正方便、正念、正定故,于他生嗔,生嗔恚故口说恶言,他为我作恶性名字。是故我今当舍嗔恚、刚强、涩。佛告聚落主,此真实要。
他最后接受了我的劝告,表示一定祛除嗔恚、刚强、涩。我相信他没准能成大道。
阿难:
听世尊讲来,此人的性情果然很是可爱,我也很希望他能够获得正果。世尊!以您教诲人们的经验看,该如何调伏各种人接受真理呢?
如何调伏众生
释迦牟尼笑道:
刚好前几日,我接待了一位调马部落主。那时你出去化缘,没有看见这一有趣的场面,否则,你就不会提出这个问题了。
阿难:
当时的场面很有趣?
释迦牟尼:
这是一个剽悍而坦诚的汉子,说话直率,言语明快,相互交谈当然有趣。当时,他提出了与你相同的问题,我便问他:调伏马,有几种方法?他告诉我:有三种。一是采取柔软的方法,连哄带骗地使它驯服;二是采取刚强严厉的手段,强迫它驯服;三是采取有软有硬的方法,既强迫又哄骗地使它驯服。我问他:如果这三种方法都不能使它驯服,该怎么办?部落主说:那就只好杀了它。
接下来,部落主问我:瞿昙!调伏一个人,有几种方法呢?
阿难:
世尊!对马采取如此手段,已经有些过分。调伏人怎么可以和马相提并论!世尊怎么说?
释迦牟尼:
果如尔言。我开始时戏言,我也采取了三种方法,如果这三种方法都不见效,便也只好杀了他。
阿难大惊失色地:
这是真的吗?世尊!
释迦牟尼:
当然不是真的。部落主与你一样,也以为是真的了。很惊讶地问:瞿昙的佛法中,讲究杀人者不净,您的佛法中不应该有杀。于是,我告诉部落主:你说得很对,如来法中不应有杀,事实上,如来法中根本没有杀,对于一时不能接受佛法的人或那些不服调伏的人,我只是不与他谈话,不再教授他,不再督促他履行教中的戒律而已。
如是我闻。……时有调马聚落主,来诣佛所,……尔时世尊告调马聚落主,调伏马者有几种法?聚落主答言:瞿昙,有三种法。何等为三?谓一者柔软,二者刚强,三者柔软刚强。佛告聚落主:若以三种法马犹不调,当如之何?聚落主言:便当杀之。聚落主白佛言:瞿昙!无上调御丈夫者,当以几种法调御丈夫?佛告聚落主:我亦以三法调御丈夫,何等为三?一者柔软,二者刚强,三者柔软刚强。聚落主白佛:瞿昙!若三种调御丈夫犹不调者,当如之何?佛言:聚落主!若三种调御丈夫犹不调者,便当杀之。所以者何?莫令我法有所屈辱。调马聚落主白佛言:瞿昙法中,杀生者不净,瞿昙法中不应杀,而今说言,不调伏者亦杀之。佛告聚落主,如汝所言,如来法中杀生者不净,如来不应有杀。聚落主!然我以三种法调御丈夫,彼不调者,不复与语,不复教授,不复教戒。聚落主!
阿难:
世尊!于此可知佛法的与众不同。佛法的最令人醉心之处,正是世尊和佛法的伟大慈悲心。这种慈悲心不但施舍于一切众生,且犹如雨露一般普洒万物。世尊!弟子万分感谢您今日的开释。
十一。执与迷
人生的书
负弥城北尸舍婆丛林精舍中。天空上乌云翻涌,地面上雾霭缭绕。
释迦牟尼亲切地:
阿难啊!这几日做些什么呢?我前面介绍的几个佛教的根本法都消化理解了吗?今天谈点什么呢?
阿难迟疑地:
世尊!在1个多月时间里,几乎是连续聆听了您的10次教诲,几十年来积累在头脑中的大量佛教、佛理,似乎在这几天里开始融会贯通了。弟子想,对于佛教的基本理论,应该没有什么困惑了。但由于弟子今后担负着弘扬佛法的艰巨任务,所以,弟子想多了解一点世尊对人生的理解。
释迦牟尼:
想了解什么呢?阿难!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呢?
阿难:
世尊!不过是一些内心中比较模糊的疑问,很难说得具体。又因为世尊几乎在所有人生问题上都已反复做过阐述,只是弟子悟性不高,还不能把它们与佛法中的高深道理相互结合起来,是以时时出现困惑。
释迦牟尼惊疑地:
阿难!这是执迷啊!以你接受佛教的时间,尤其是以你的天分,不应该还存在着人生方面的困惑啊!
阿难兴奋地:
世尊说得是!确实是执迷!弟子心中还存在着许多迷惑。所以,世尊今日能否专就执迷来谈谈人生?
释迦牟尼:
关于人生中的许多问题,我上次不是已经谈了很多?
阿难:
可是,人生是何等沉重的一部大书,世尊以觉悟者的慧眼自然能够看得透彻清晰,讲述得也简单明了。惟其如此,弟子才会有诸多不解。
释迦牟尼:
好吧,今天就谈谈执迷。
生命以欲望为本
阿难:
世尊上次重点阐述了一切众生因沉湎于生命的虚伪存在,便一步步依靠幻觉而调动和展开自己的想象力,从而创造出一个个虚假的境界,于是,众生皆生活于种种假象之中而浑然无知。世尊对各种界的阐述已经相当明确,弟子自信能够理解世尊的深意了,但世尊对各种境尚未进行全面阐述。
释迦牟尼:
我在前面已经谈过,所谓“境”的含义与“界”不同,但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有境便有界,有界便必然有境。所以,境和界在众生的眼睛和感觉中,经常互相混同而组合成境界。如果勉强对二者进行划分,则“境”是眼睛的产物,盲人心中往往不存在境;而“界”则是心灵感受的产物,只有眼睛而心灵麻痹的人则眼中有境而心中无界。境大多由流动的场面所组合而成,界则是模糊的心灵感受。阿难!你看这空茫茫的天地自然,哪一样存在是固定的、长久的,哪一样不是瞬息万变?
阿难:
是风力把物质组合起来而构成了境吗?
释迦牟尼高兴地:
阿难!你说得对!土、风、水、火四大物质是宇宙构成的基本元素,其中风起到一种传播和流动的作用。
阿难:
弟子记得许多年前,世尊对此曾有过阐述。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譬如空中狂风卒起,从四方来,有尘土风,无尘土风,湿波风,岚婆风,薄风,厚风乃至风轮起风,身中受风,亦复如此。是种种受起乐受苦受不苦不乐受。
(《杂阿含经》)
各种各样的风,不但使各种物质组合到了一起,而且催发了生命的胚胎,孕育了大千世界的一切众生。我记得世尊随后说出一段偈语,已经说明了风力的作用,它牵动了万物之间的关系和联系,它亦不断地组合、毁灭、再生、再毁灭、再组合着形形色色的境,也引导着众生各自进入自己的境中。譬如植物,如果没有风力来传播,就不能获得花粉的需求,生命就无从繁衍而只能及身而止;譬如没有风力的推动,天上的云彩就无法汇聚,苍天就变成了一个毫无用途的死物;譬如没有风力的吹拂,四季就不能变化,万物就难以生长和成长,生命就会濒临绝境。所以,世尊说:
譬如虚空中,种种狂风起。
东西南北风,四维亦如是。
有尘及无尘,乃至风轮起。
如是此身中,诸受起亦然。
若乐若苦受,及不苦不乐,
有食与无食,贪著不贪著,
比丘勤方便,正智不倾动。
于此一切受,黠慧能了知。
了知朱受故,现法尽诸漏。
身死不堕数,永处般涅。
然则,世尊!风力对人类有些什么特殊影响吗?
释迦牟尼:
特殊倒谈不上,对一切生命来说,风力固然重要,但并不如其他元素重要,四大元素缺少了任何一种,都不能构成生命。人类是四大元素的巧妙组合,但因为人类的生命并不特殊,可知“四大”也不是格外垂顾人类。
阿难:
然则,人类确实显得与众不同。
释迦牟尼微笑:
有什么与众不同?我看人类的善于自我陶醉可能是惟一的不同。你看,人类的四l大色身,或在自己所创造的环境中存在10年、20年或30年,最多或可达百年,但不过是一个暂时存在的物罢了,哪里有特殊处?
阿难:
人类的心灵随时都在活动。
释迦牟尼:
阿难!是啊!人类的心灵和意识时时刻刻都在频繁地活动着,没有刹那的停止,它追随、攀缘着不同的境界而瞬息万变,这儿生起了那儿就熄灭了,这确实是人类心灵的特点,为其他生物所不具备。阿难!人类的这种情形像不像猿猴,它们在森林的树木之间须臾不停地攀援着枝条而跳来蹦去,捉了一枝放了另一枝。人类的心理活动也像是两根木头,相互摩擦,便生出火来;一旦两段木头离散开来,火也随即而灭。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四大色身,或见十年住,二三十乃至百年,若善消息,或复少过。彼心意识日夜时克,须臾不停,种种政变,异生异灭。譬如猿猴游林树间,须臾处处,攀捉枝条,放一取一。。…譬如两木相磨,和合生火,若两木离散,火亦随灭。。…
(《杂阿含经》卷十二)
阿难:
这就是人类永远不能摆脱的处境了?
处境与环境
释迦牟尼:
所谓“处境”是身处其中的意思,它不单是指人类的生活处所,而是指一切众生物各自所处的不同生存处所。譬如天空是一切鸟类的处境,高山大川是一切走兽的处境,海洋江河湖泊是一切鱼类的处境,草原是一切牛马羊类的处境,沼泽是一切动植物乐于栖息的处境,而雪山冰川则是一切生灵都视为畏途而只是少数动植物的处境。每种生物由于各自的生理结构、身体结构、生理需要、生活习惯之不同,而对自己的处境均有特殊要求。譬如天空上飞翔的鸟类固然不总是在天上,但它们习惯于落脚在高处;森林里的猛兽虽然不是永远不走出森林,但它们习惯于以丛林为处所;蝼蚁、蚯蚓、老鼠们虽然不是永远躲藏在地下,但它们确实以地下为自己的处境;至于水里的鱼虾类,则永远不能脱离水的处境。而对于沙漠、雪山、高原,很少有生物选为自己的处境。
处境是一切众生的生活场所,处境的放大是环境。一般来说,处境是生命所在的近距离处所,环境是生命所在的远距离场所。譬如鱼不能离开水,但水边的陆地并不妨碍它们的生存;人类不能生活在水里甚至也不希望生活在沙漠、雪山、沼泽、高原,但却喜欢在水边选择处所而且也能够在沙漠、雪山、沼泽、高原的临近处选择处境。正是在这一点上,决定了人类对万物的控制能力,就是说,人类不但能选择处境而且能适应甚至改造环境。我们知道,其他生物很少能做到这一点。
阿难:
人类对待处境和环境的态度有什么不同吗?
释迦牟尼:
当然有不同。人类对自己处境的关注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有权势、有力量、有财富者,哪一个不把自己的处所收拾得富丽堂皇?哪一个不对自己的处所戒备森严?哪一个不处心积虑地守护着自己的处所?即使地位低下、生活贫困的穷人,哪一个不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茅草屋布置得体面风光,哪一个不极力捍卫着自己的处所的安全?但整个人类却没有对环境多加留意,他们在装扮自己处境的同时,却大肆地破坏着周围的环境。阿难!你能够看到,哪一个城市周围还有碧绿的森林、芬芳的花木、湛蓝的河水、清新的空气以及淡淡云烟和袅袅雾霭?
阿难:
人类是一种思维发达而头脑糊涂的动物,他们能够不断地做出其他动物不能做的大事情,却也不断地做着其他所有—甚至很低级的生物—都不愿做的事情,譬如老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人类对于窝边的一切,都悍然不顾地强取豪夺。他们难道不知道没有了大环境,如何能有小处境?
摄境与入境
释迦牟尼:
人类糊涂吗?可是,他们表现得却是何等的精明细致而又斤斤计较!
阿难试探地:
这是不是一种执迷?
释迦牟尼颔首:
尽管所有生物都有不同程度的执迷,但人类的执迷则显然超过了其他一切众生执迷的总和。人类就像一群弄潮儿,置身于大海的深险处而悍然无所顾忌。所以,人类的一切苦难、忧虑,都表现得分外突出。
阿难:
弟子记得世尊曾告诫诸比丘: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大海深险者,此世间愚夫所说,深险非圣贤法律所说。深险世间所说者,是大水积聚数耳,若从生身诸受,众苦逼迫,或恼或死,是名大海极深险。愚痴无闻凡夫,于此生身诸受,苦痛逼迫,或恼或死,忧职称怨,啼哭号呼,心乱发狂,长沦没溺,无止息处。多闻圣弟子!……尔时世尊即说偈言:
生身诸受苦,逼迫乃至死。
忧悲不息忍,号呼发狂乱。
心自生障碍,招集众苦增。
永沦生死海,莫知休息处。
能舍身诸受,身所生苦恼,
切迫乃至死。不起忧悲想,
不啼哭号呼,能自忍众苦,
心不生障碍,招集众苦增,
不沦没生死,永得安稳处。
(《杂阿含经》卷十七)
世尊在偈语中,明确指出了人类的痴迷颠倒所引起的种种恶果。但人类的执迷从何而缘起?
释迦牟尼:
我前次已经告诉你,一切“境”都是不断流动着的假象,没有固定不变的物,亦没有固定不变的境。眼睛是人类行为缘起的祸首,因为眼睛把假象摄入,这便是摄境,摄境造成了印象,印象对于人类具有重要作用。譬如我们的眼睛在摄入自然现象方面的功能,与绝大多数动物没有显著差别,但人类的摄境能够造成一种入境效果。入境就是进入场景,人类惯于使自己进入到种种不同的境中。
阿难:
弟子想,人类的摄境一旦与自己的处境以及自然环境相碰合,便自动地使自己进入比较具体的境之中,从而产生执迷。
心境、意境与情境
释迦牟尼:
仅仅摄境与处境相遇合,即使产生执迷也不会如何严重,关键是人类的眼睛与其他器官的配合达到了相当密切的程度。所以,人类一旦完成了摄境,便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产生出心灵的呼应,可以把这种心灵呼应产生的感受称为心境。
阿难:
心境是不是心理感受?摄境与心境之间的关系如何?
释迦牟尼:
所谓“心境”不过是心理感受的一种比较具体的说法。普通的心理感受是一切众生皆具有的功能,即使没有摄境的影响,只要是有生命就一定有程度不同的心理感受。盲人虽然不能有摄境做引导,也还是有自己的心理感受。但心境就不同了,境是随时都会发生变动的场面和画面,心境正是因摄境所引起的心灵的不断变化的画面和场面,所以,心灵的感受并不产生于自然本能,而心境的造成却是眼睛色彩观察的结果。一般来说,心境有属于自己的活动范围,而这种范围是由摄境所引发。
阿难:
心境有没有止境?
释迦牟尼: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心无止境”吗?其实,心境是没有止境的,摄境所能够达到之处,都能够迅速引起心境的呼应和反应,而且,心境一旦形成了自己的心域,即使一时没有了摄境的引导,也会任意驰骋。
阿难:
摄境毕竟局限于视力而不能无限展开,心境为什么能够不受约束地随意驰骋?
释迦牟尼:
一个天生的盲人,由于心境始终被封锁在黑暗中未得启发,所以,不会出现心境的自由而无限地展开。但一个后天的盲人,却往往与正常人一样,能够使心境漫无边际地随意驰骋。
阿难:
如果没有摄境的引导,盲人的心境是真实的吗?
释迦牟尼:
难道一双肉眼所看到的就能真实吗?其实,明眼人在辨识事物的真伪上与盲人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我们探讨人类之沉迷,可以暂且放下这些究竟的道理,重点切磋一些贴近人生的东西。阿难!人类的心境所以具有特殊功能,也并不全是心灵的作用,事实上,就是摄境和心境相遇合,也许什么都不发生。譬如,我们时时会看到许多事物在眼前发生和出现,但我们的心灵却全无感觉。
阿难:
确实如此,世尊!譬如刚刚就有一群野鹿从面前走过,我的摄境虽然发生了作用,但心境并没有展开。譬如现在天空上乌云翻滚,看起来似乎要下雨,但我的心境似乎也没有很多的感受。
释迦牟尼:
其实,看见乌云就知道要下雨,你的心境中已经有了初步判断。阿难!你知道把摄境和心境拴连到一起的是什么吗?这便是“情境”。关于情境,因为它涉及的范围很大,为了不喧宾夺主,我们不在这里详谈。但你须记住,摄境和心境之间如果缺少了情境,就难以发挥重要作用。所有事物都必须牵动了人们的情境,才会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并因此而进入意境。意境,我在前面已经有所论述,但这里仍有必要提出。“意”是意识,什么是意识?说得直白些,意识就是人们头脑所产生的活动,也可以说是头脑中的意念对眼睛摄境的分辨和对心境感受的鉴定。我们的眼睛看到了天空和乌云,这是摄境;我们的感受中有了天空和乌云的画面,这是心境;我们估计很快就会下雨,这便是意境。
意境是意识的来源,也是意识的具体化。
阿难:
世尊好像说过,意境应该是一种不易捕捉的境界?
释迦牟尼:
不错!我是这样说过,而且事实也是如此。为什么呢?因为万物随时随地而迁流,本没有一样是固定的存在。你看这满天乌云,用不了多久,就会云消雾散。所以,眼睛所达到的摄境,心灵所展开的心境,没有一样是可以固定的。阿难!说说看,你的眼睛能够在一个境中停留多久?你的心灵能够在一个事物上停留多久?你看一只飞鸟,鸟不见了,你也就转移了视线,停止了心思。而意境是摄境和心境相互交融的结果,摄境的场面没有了,心境的画面没有了,意境还能够存在吗?
阿难迟疑地:
世尊!没有场面和画面,就是说闭上了眼睛,停止了思索,但意境时时会停留在脑海里,久久还不散去。
释迦牟尼微笑:
阿难啊!那就不是意境而是幻境了。
佳境与幻境
阿难:
世尊!能说明一下幻境吗?
释迦牟尼:
幻境是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瞬息万变的、难以描述的、若存若亡的、模糊而虚无缥缈的境。要明了幻境的作用,需要理解一种名为佳境的境。佳境,顾名思义就是美好、美妙、美丽的境,它的存在与所有生物都没有直接关系,它只是自然界在流动变迁中所呈现的一种景观。与一般境所不同的是,佳境具有更大的偶然性、周期性、突发性,它的呈现和展现都带有浓郁的无规则性质。你知道,人们眼睛所摄入的境,经过心灵感受而构成了心境,心境逐步展开后则形成了意境,事实上,意境已经脱离了摄境而只是根据心理感受所产生的虚境,它并不能构成鲜明的画面。譬如人们看到了一只鹿,这是非常具体的存在,当鹿已远去而人们只在心理感受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真实的境,如果根据感受而编织出鹿的意境,则显然与鹿的存在已没有关系。
只根据这样的逻辑,我们并不能得出佳境这样一种境,但事实上佳境确实存在,而且极大地影响着人们的认识。我们知道,人类的眼睛并不是把所有的自然物都纳入摄境,比如很少有人关注粪坑,很少有人关注蛆虫,有关粪坑和蛆虫一般不能被正常人纳入摄境并因此而产生心境和意境。再譬如,人类的眼睛对于所有对自己不利的东西,眼睛都会发生排斥作用而拒绝纳入摄境,都会产生厌恶、畏惧、恐怖等感受而拒绝产生心境,即使为了某种原因而不得不产生摄境和心境,亦是极端地不情愿,并因摄境的不舒服而产生出恶劣的心境,人类一般把这种情形称为晦气。
相反,人们如果看到一只开屏的孔雀,看到一泓碧水,看到一轮明月,看到满天星斗,看到一朵盛开的鲜花,眼睛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类似条件反射一样的东西,把美丽的东西纳入摄境,这时,心灵的感受也十分惬意,心境也为之而开朗舒展。这种情形,就是人们所说的佳境。佳境是美好的处境、美好的环境、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景观被纳入到摄境、心境、意境后所产生的良好感觉。现在,人们已经习惯把一些类似的东西称为佳境,如命运、时运、心情、文字、感觉,都可称为“渐入佳境”。
但佳境是起伏变化极大的境,美好的季节、美丽的鲜花、美好的气候、美丽的月亮,尤其是涉及命运、时运、心情这样的一些东西,更是瞬息万变。所以,佳境在人们心中很难长存。这样便出现了幻境,幻境是佳境的延长和补充,也是摄境、心境、意境、佳境在头脑中的虚拟化。
阿难:
幻境对人类的影响很大吗?
释迦牟尼:
这不大容易说得完全,因为不同种族的人群的处境和环境差距很大,眼睛所摄入的境也千差万别,心理上的感受亦全不相同,既然处境、环境、摄境、心境、意境都各具千秋,相同的头脑却不能造成共同的幻境。而且,相同环境和处境的人们由于生长条件的不同,也难以造成相同的摄境、心境、意境和幻境。即使各方面条件没有差别,人由于自身的不同处境、不同心理和不同意识对境的认知也出入甚大。
总的说来,幻境与幻想是人类制造神奇境界的出发点,是人类把虚无存在作为实有常在的成功创造,人类依靠着制造假想的步步前进,逐渐使自己开创出来一个千姿百态的花花世界,人类的幻想在此获得了巨大成功。
阿难:
世尊!按您的说法,幻境似乎也经常能够得到落实,亦即说幻境在某种条件下能够创造真实。
释迦牟尼:
真正意义上的真实当然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谈的真实只是针对生命的现世存在而言。幻境使人们产生幻想,幻想刺激着人类依靠不同环境所提供的不同物质,进行了许许多多的发明创造,把一个个离奇的幻想变成了一个个离奇的事实。
阿难:
这种种离奇,会不会给生命造成巨大灾难?
释迦牟尼:
当然会。但我们今天的时间已经不多,无法详谈这样重大的问题了,也许过几日,我再比较细致地谈谈。
阿难:
幻境和幻想除了造成一些好的或不好的事实外,有没有一些能够向上升华的东西?
梦境与化境
释迦牟尼:
阿难!你是否经常做梦?
阿难愕然:
世尊!弟子感到很惭愧,已经追随世尊这么多年,还是不能达到清心寡欲,夜里时时会进入梦境。
释迦牟尼:
阿难!这也没有什么好惭愧的,习道毕竟不是成道,还无法彻底脱离世俗生活,怎么会没有梦呢?
阿难:
梦里的事情皆栩栩如生,醒来后还觉得印象深刻,有些景象实在太令人难忘了。世尊!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与幻境是不是有些相同?
释迦牟尼:
阿难!梦不是幻,梦境也不是幻境。尽管在人们的感觉里,它们都是令人无法捕捉的东西。梦境实际上是摄境、心境和意境在内心深处的延长,有时候也是幻境在睡眠中的继续。幻境是人们清醒时的不清醒,梦境是人们不清醒时的清醒。可以这样说,摄境是人们对自然物、存在物的观察结果,它总是走向现实的路途;心境是人们对眼见的自然物、存在物的深切感受,它时时导致悲观的产生;情境是人们对自然物、存在物的情感投入,它往往是泛爱的源头;意境是人们头脑对自然物、存在物的想象力之发挥,它经常是灵感的来源;幻境是人们对自然物、存在物通过想象力所产生的幻觉,它往往是通向理想的桥梁;梦境是人们对自然物、存在物及现实生活通过切身经验所产生的心灵感受,它经常是通向神秘的途径。相比较而言,幻境纯粹出于想象力,便容易走向虚无;梦境是现实生活的曲折反应,比幻境更具有真实意义。
阿难:
世尊!说得真是太好了!弟子真是闻之恨晚。
释迦牟尼大笑:
阿难!哪里有这么多真,其实全是假。明白吗?全是假!
阿难愕然:
世尊!假中没有一点真吗?
境况和境遇
释迦牟尼颔首:
阿难!不错!全是假,所有的境全是假象,但一旦与生命相遇就经常成为人们眼里的真相,人们往往根据境的不同来构想命运中的不同遭遇。
阿难:
境是怎样与人类命运发生联系呢?
释迦牟尼:
我前面已经讲过,人类的生存处境有种种不同,诸如:生活在高山或高原上的人们,生活在海边、河边、江边、湖边的人们,生活在平原的人们,生活在丘陵地带的人们,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他们统统面临了截然不同的处境;而且,同样的高山和高原,有冰雪遍布的高原,亦有森林茂密的高原;同样是水边,有的河水温柔驯服,有的河水急躁暴虐,有的海滨风景如画,有的海滨则台风频袭;同样是平原,有的是肥沃良田,有的则贫瘠沙地;同样是丘陵,有的植被丰茂,有的是荒山野岭;而且,有的地方一年之中四季如春,有的地方一年四季寒气逼人。人类所处的这种极端不同的处境,使不同地区的人们面临了不同的境况,境况便是各处的环境情况。
阿难:
不同的境况带给了人们诸多不同的心境、意境、情景和幻境,人类是怎么应付这些不同的境况呢?
释迦牟尼:
在绝大多数情形下,人们除了被动地接受这些境况而别无良策,尤其是生活在人类根本难以展开想象力境况中的人们—譬如生活在冰雪高原上的人们、生活在河水泛滥及海水咆哮地带的人们,很难把自己的摄境转化为心境和意境,因为大自然在这些地方的组合,显得过于强大甚至恐怖,它似乎带有不可征服的固定性,人类的想象力以及由想象力所迸发出的热情和勇气,在特别强大的对手面前,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阿难:
这样说,境况是比较固定的存在了?
释迦牟尼:
固定的存在是说不上的。我已经说过,连宇宙、世界、日月、星辰都不能固定,何况区区高山大川!只不过是相对固定了一点而已,就像一只飞虫眼里的树叶是很固定的存在一样。其实,哪一条河流固定过?哪一块石头固定过?哪一座高山固定过?宇宙间根本就不存在着任何固定,所谓固定不过是空间和时间造成的一个小巧合。人类的生命亦如此,境况的不同受业力的制约以及因果的操纵,从根本上说,个人是无能为力的,无论人类有如何发达的想象力和持之以恒的热情,都没有用。
所以,境况决定了人们的视野、心理、感受以及想象力,人类置身于非常恶劣的境况中,极容易产生宿命观。就一般情形来说,人们能够改变自己的处境,却难以改变自己的境况,境况的难以改变比环境的作用还大得多。至于为什么人们的境况差别如此之大?其中的原因固然很多,根本原因则是业力循环的结果。出生在何种境况中个人并没有选择余地。所以,可以把这种无可选择称为境遇。个人一生与什么样的处境、环境和境况相遇,确实决定了个人生活中的苦乐感觉。
阿难:
世尊!境遇是无可改变的吗?
世道陷阱
释迦牟尼:
在佛法出现之前,是不可改变的;佛法出现之后,应该是可以改变的。但究竟改变多少?还不好说。
阿难:
为什么呢?
释迦牟尼:
个人命运与处境之间的矛盾,涉及一切众生之间的复杂关系,尤其是涉及前世的因果,所以,只凭借个人努力往往难以摆脱。人类在自己所营造的人为世界里流浪的时间太久,沉陷的程度太深,很难自拔。
阿难:
弟子曾记得世尊说过: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愚痴无闻凡夫比丘,宁以火烧热铜筹,以烧其目,令其炽然,不以眼识取于色相取随形好。所以者何?取于色相取随形好故。堕恶趣中,如沉铁丸。愚痴无闻凡夫,宁烧铁锥,以钱其耳,不以耳识取其声相取随声好。所以者何?耳识取声相取随声好,身坏命终,堕恶趣中,如沉铁丸。愚痴无闻凡夫,宁以利刀断裁其鼻,不以鼻识取于香相取随香好。所以者何?以取香相取随香好故,身坏命终,堕恶趣中,如沉铁丸。愚痴凡夫,宁以利刀断截其舌,不以舌识取于味相取随味好。所以者何?以取味相随味好故,身坏命终,堕恶趣中,如沉铁丸。愚痴凡夫,宁以钢铁利枪,以刺其身,不以身识取于触相及随触好。所以者何?以取触相及随触好故,身坏命终,堕恶趣中,如沉铁丸。诸比丘!睡眠者,是愚痴活,是痴命,无利无福。然诸比丘,宁当睡眠,不于彼色而起觉想,若起觉想者,必生缠缚诤讼,能令多众起于非义,不能饶益安乐天人。彼多闻圣弟子,作如是学,我今宁以炽然铁枪,以贯其目,不以眼识取于色相,堕三恶趣,长夜受苦。我从今日,当正思维,观眼无常有为心缘生法,若色眼识眼触,眼触因缘生受。内觉若苦若乐,不苦不乐,彼亦无常有为心缘生法。耳鼻舌身入处,当如是学。宁以铁枪,贯其身体,不以身识取于触相及随触好故,堕三恶道。
(《杂阿含经》卷九)
(《长阿含经》60页有释迦牟尼与阿难的详细论述)
释迦牟尼:
各种境恰好搭配得齐全,人们便视为顺境;各种境组合不那么合适,人们便视为逆境。岂不知顺逆之间的呈现,全在于个人的一念之差。前世可以决定今世,但今世却可以决定来世,还有什么不能改变呢?
阿难喜悦地:
听世尊讲述各种境,内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觉。其中的许多深刻道理,弟子一时还不能深刻领会,需要细细品味。天色已经很晚,恰好风雨过后,好像不是那么闷热了,世尊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十二。有情世界的形成
又见雪山
由末罗至波婆城途中。
释迦牟尼远远地眺望着天地尽头的雪山,神情有些激动:
阿难!终于又看见雪山了!我们距离波婆城已经不远了。
阿难难过地:
是的,世尊!
释迦牟尼:
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面对着这座圣山,我有些话要说。
阿难兴奋地:
这一带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大自然的景物处处都充满了神圣和温馨,弟子每次行化走到这里,都禁不住流连忘返。世尊如果能在这里给弟子一点教益,相信弟子定记得牢靠,终身难忘。
释迦牟尼慈爱地:
阿难啊!上次刚刚谈完了执迷,你居然仍然执迷如故。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只不过多了一座雪山罢了。
阿难:
雪山虽是虚设,但有了这座圣山,就使这里显得与众不同。
释迦牟尼颇感兴趣地:
有什么不同呢?
阿难:
我也说不出个具体来,只是觉得神秘中透漏出一种神圣,这种感觉除了见到您外,就从来没有产生过。
释迦牟尼:
阿难!这是一种生命中孕育的情感,触景生情是有情世界众生永远不能摆脱的情结,其实,自然界既然没有什么固定存在,又哪里会有真情实意?连须弥山都不能常在,何况飞禽走兽、百谷草木?我曾经指出: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于无视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不知苦之本际。有时长久不雨,地之所生百谷草木皆悉枯干。诸比丘!若无明所盖,爱结所系众生,生死轮回,爱结不断,不尽苦边。诸比丘!有时长夜须弥山王皆悉崩落。……诸比丘!有时长夜此大地悉皆败坏,而众生无明所盖。
(《杂阿含经》卷十)
好吧,我们今天就在这蓝天白云下,谈谈有情世界与无情世界。
阿难喜悦地:
世尊!太好了,这是弟子始终想要请教的问题。
情是何物
释迦牟尼:
阿难!情是什么?个别地说,是人类心灵中的一种特殊感受;宽泛地说,则是一切生命中所流漏出来的本能。无情便没有生命,因为生命是情的宣泄产物,生命的重要特征或者说惟一特点便是有情。情有激情、豪情、热情、爱情、感情,它们分别体现了生命与自然以及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密切联系。
阿难
世尊!生命之外的自然物皆没有情,对吗?
释迦牟尼颔首:
大自然是一个虚空冷漠的物质组合,所有的自然物除了具有物质组合而成的形体之外,没有任何器官方面的配置,没有任何生理方面的需求,没有生命本能需要宣泄,所以,自然物是没有生命的存在。我曾经几次向你谈起生命的种类,大致可以分为四种,遍布世界中的生命大致不出此范围。
闻如是……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有此四生。云何为四?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彼云何为卵生?所谓卵生者,鸡、雀、乌、鹊、孔雀、蛇、鱼、蚁子之属,皆是卵生,是谓卵生。彼云何名为胎生?所谓人及畜生至二足虫,是谓名为胎生。彼云何名为因缘生(即湿生)?所谓腐肉中虫、厕中虫、尸中虫,如是之属,皆名为因缘生。彼云何名为化生?所谓诸天、带地狱饿鬼,若人若畜生,是谓名为化生。是谓比丘,有此四生,诸比丘舍离此四生,当求方便成四谛法。
(《增壹阿含经》卷十七)
情,便是此四种生命存在的基本特征。
阿难:
世尊!天地自然、日月星辰皆是无情之物,关于这点弟子已经了解得很周详,只是所有的生命都一定有情,弟子对此有些不解。譬如一些低级动物如水里微生物,它们难道也有情?如一些植物,能算有情吗?
微生物当然有情,否则如何会有微生物存在?植物虽然不是我们的议论重点,但植物的情恐怕超过了动物,只是不能被动物们关注到罢了,就像植物同样不能关注和体验动物一样。
阿难!告诉你,情是生命繁衍传承的惟一渠道,丧失了情的能力,生命就成为死物,我们看死人没有情,因为他是死人。
阿难:
一个冷漠无情的世界,里面居住了熙熙攘攘的有情众生。无情的世界排斥着有情众生,而有情众生也显然对无情世界怀有深深的敌意。弟子想,无情和有情这两个相互敌对的存在,已经相互否定了二者的存在价值,是这样吗?
释迦牟尼高兴地:
阿难,说得好!学习佛法,不但要跳出有情的羁绊,也一定要跳出无情的羁绊,无情和有情都是对生命的束缚。
阿难:
世尊说情有激情、热情、感情、爱情等分别,其中哪些情对人类关系比较密切?
缘起缘落皆是爱
释迦牟尼:
这几种情皆与人类关系密切,但以爱情为第一。
阿难:
世尊提到的爱情是专指男女之爱情?
释迦牟尼:
所谓“爱情”即因喜爱而产生的感情。在此专指人类,甚至也应该是专指男女之间的爱情。因为除了人类之外,世界上的其他生命,虽然也充满了爱,却缺少感情来作点缀。对动物来说,生理本能方面的宣泄可能是只体现在爱欲方面,所以,生殖周期过后,雌雄动物大多并不生活在一起。就人类来说,爱的范围要广泛得多,人类的心灵之开展几乎遍及万物,譬如人类看见所有美丽的东西如—天上的彩霞、白云、星辰,地上的鲜花、野草、小动物、漂亮的石头、美丽的景色,都会即景生情,由情而生爱,由爱而生欲。爱欲便成为人类情感的最具体、最生动的象征。
阿难
爱与爱情之间有没有具体的分别?
释迦牟尼:
分别当然有。爱是目的比较单纯的感情抒发,万物皆具有这种感情,具体地说,爱是一种相互接纳、相互和谐、相互友好的感情表现,所以,爱体现出了一种博大精神。而爱情则具有相当鲜明的选择性,极端缺乏包容性,因爱而生情是爱情,爱情不具有普遍性。譬如我们看见一只美丽飞鸟能够生发爱,却不能生发出爱情;同样,一个男人看见另外一个男人也可以生发出爱,但不能生发出爱情。
阿难:
按照世尊的看法,则爱是促使万物彼此和谐相处的品质,而爱情则是异性相互吸引的品质,但二者是否有优劣之分?
释迦牟尼:
二者之间倒谈不上什么优劣之分!不过爱带有平均和公正,而爱情则表现得比较狭隘和自私;爱容易产生舍弃和忍让,爱情则容易产生激动和欲望。在某种条件规定下,佛教可以容忍爱,却不能允许欲望的泛滥。
阿难:
弟子记得几年前,有一个充满忧虑烦恼的部落主来拜服世尊,请教人生苦恼的来源。世尊指出:
郁聚落主……佛告聚落主:是故当知,众生种种苦生,彼一切皆以欲为本,于生欲习俗起欲因欲缘,而生众苦。……佛告聚落主:是故我说:一切皆以欲为根本,……若游丝爱念,无常变异者,则四忧苦生。若三二若一爱念,无常变异者,则一忧苦。聚落主!若都无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
(《杂阿含经》卷三十二)世尊在这里好像把爱作为欲望的缘起,不知是不是这样?释迦牟尼:
是的。没有爱便没有欲望,没有欲望便没有生命,没有生命便没有缘起,没有缘起便没有因果,没有因果便没有轮回,没有轮回便没有缘起。阿难!你记得我当时还说了一段偈语吗?好像是: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患。一切忧苦消灭尽,犹如莲花不著水。
阿难口里默念:
是的,弟子记得,这首偈语为弟子所深喜,“犹如莲花不着水”,简直是天外飞来之纶音,其妙难以描述。
爱牵着脖子
释迦牟尼:
人生究竟是什么?不过是被爱牵着脖子所进行的一场游戏罢了,哪里有什么真实?人间众生所认为的真实,都是受了无明的蒙蔽,在爱的不断诱惑下,沉湎于没有止境的游戏之中,浑然不知天地万物之虚实。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众生于无视生死无明所盖,爱系其颈,长夜轮转,不知苦之本际。佛告诸比丘:于意云何?若此大地一切草木以四指量,斩以为筹,以数汝等长夜轮转生死所依父母,筹数已尽,其诸父母数犹不尽。诸比丘!如是无视生死长夜轮转,不知苦之本际。是故比丘,当如是学,当勤精进。断除诸有,莫令增长。
(《杂阿含经》卷三十四)
阿难:
爱牵着众生的脖子,这个比喻实在有趣得很!但众生何以被爱牵着脖子而自以为得意?
释迦牟尼:
阿难!你难道没有看到狗吗?每一条被人类饲养的狗,一旦被主人牵着绳索而上路,无不洋洋自得。所有被爱牵着脖子的人,无不以为获得爱而洋洋自得,他们自以为幸福到了极点,哪里会感到绳索的束缚?慢说爱的绳索始终具有比较柔软的弹性,被捆绑者没有多少不舒服的感觉,此所以为爱。但即使爱的绳索犹如带刺的荆棘一般并越束越紧,已经被纠缠的人们,也不会介意。
阿难天真地:
为什么呢?
释迦牟尼:
人类啊!实在难以说明白。首先,人类是万物中最具灵感和情感的动物。他们的眼睛善于涂抹色彩,他们的心灵善于联想,他们的语言善于夸张,他们的思维善于比较,他们的头脑善于想象,所以,他们惯于把平凡的事情渲染得惊天动地,他们惯于把琐碎的事物夸张得漫无边际,他们亦惯于把无情的东西看作是有情。对于这样一个极容易自我煽动情绪以至于自作多情的矫情造作的群体,脖子上怎么会没有绳索?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众生于无视生死无明所盖,爱系其颈,长夜流转,不知苦之本际。佛告诸比丘:于意云何?恒河流水及四大海其水为多?汝等长夜轮转生死,饮其母乳为多耶?比丘白佛:如我解世尊所说义,我等长夜轮转生死,饮其母乳多于恒河及四大海水。佛告比丘:善哉!善哉!汝等长夜轮转生死,饮其母乳无量无数。或生驼马牛驴诸禽兽类,饮其母乳其数无量。汝等长夜弃于冢间,脓血流出亦复无量;或堕地狱、畜生、饿鬼,髓血流出亦复如是。比丘!汝等无视生死轮转以来,不知苦之本际,云何比丘?色为常耶?为无常耶?
(《杂阿含经》卷三十三)
阿难:
世尊说的是。可是,这样一些绳索不是也被其他万物所深喜吗?
释迦牟尼:
确实是这样,但万物之中以人类为最。我们看自然界的所有万物,它们所显示出来的爱,大多出于繁殖的本能,所以,往往是有爱的显示而没有情的表露。人类则不然,他们不但有爱的表现亦有情的表露。
阿难:
世尊!爱和情这两种东西在业力和因果关系的链条中固然无可称道,但就生命的存在来说,似乎意义非凡。
释迦牟尼:
就存在来说,爱和情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基本动力,其作用无可取代,但对生命的解脱来说,它却形成了一道罗网。
阿难:
世尊能否谈谈这个问题?
爱的罗网
释迦牟尼:
阿难!如果把生命视为固定的、永恒的存在,则爱和情无疑是真实的,因为永恒的存在只需要超越而不需要解脱。但我们已经知道,没有任何一种存在是固定的和永恒的,整个宇宙永远处于变迁流转之中,而流动的宇宙决不允许任何存在物获得永恒,这不是宇宙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它本身并不是永恒。正是在宇宙属于流体的前提下,取消了一切生物的存在意义,决定了一切生物的流转命运。
所以,佛教的根本发明在于发现了宇宙的本质,并以此为基础,提出了生命没有存在价值的命题。譬如我们看到一颗流星之陨落,我们根本不会考虑它们的存在价值,我们看见一群飞虫扑进篝火,我们也不会考虑它们的命运下场。所有的生命都只属于他(它)自己,而不为他(它)物所关注。
我曾经指出:一切众生皆有三欲,三欲都体现为一个爱字,这便是欲爱、色爱、无色爱。关于三欲,我在前面已经讲述得很多,此处不过略加解释。欲爱是人类生活中最为典型的追求,只有满足了欲爱之后,人类才会把眼神和心神投向色爱。色爱的范围更宽泛—举凡宇宙间的所有存在物都属此类,但与人类生活的关系仍然非常密切,为人类生活不可须臾而离。无色爱距离人类生活虽然比较遥远,却是人类心灵向往之处,人类对那些缥缈不可知去处的爱恋并不比前面两个爱略减。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有三爱。何等为三?谓欲爱、色爱、无色爱。为断此三爱故,当求大师。
(《杂阿含经》卷三十一)阿难:如何破除这三欲呢?释迦牟尼果断地:不要经常展开想象力,多修习佛法。我曾经屡次向诸比丘宣讲:
无常想修习多修习,能断一切欲爱色爱无色爱,慢无明。譬如田夫于夏末秋初,深耕其地,发亥断草。如是比丘,无常想修习多修习,能断一切欲爱色爱无色爱,掉慢无明。
(《杂阿含经》卷十)人类是自然界中体质比较柔弱而头脑相当发达的生物,他们的最大特长是对自己生命本体的强烈关注,这种关注经过了眼睛、心灵、头脑的提炼,便成功地编织出了生命存在的种种价值和意义。
阿难:
世尊!这些价值和意义自然是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但爱情在人生的短暂存在中是否具有某些作用呢?
释迦牟尼摇首:
阿难!十分遗憾,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作用!明确地说,爱是人生的罗网,每个人都被粘连在这张网上,难以挣脱它的束缚。是的,我曾经说过:爱就像罗网、橡胶液、像泉水、像藕根,它成为了众生生命中的障碍、笼盖、粘胶、卫士、覆盖、阀门、暗道、狗肠、乱草、败絮,使人生像一个风轮一样,反复循环不已。所以,有18种爱刺激着人类的一切行动,使生命不能解脱。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我今当说爱为网、为胶、为泉、为藕根,此等能为众生障、为盖、为胶、为守卫、为覆、为闭、为塞、为暗冥、为的肠、为乱草、为絮,从此世至他世,从他世至此世,往来流转无不转时。诸比丘!何等爱为网为胶?乃至往来流驰无不转,谓有我故有我、欲我、尔我、有我、无我、异我、当我、不当我、欲我、当尔时、当异异我、或欲我、或尔我、或异、或然、或欲然、或尔然、或异,如是十八爱,行从内起。
(《杂阿含经》卷三十五)阿难:世尊!18种爱中,以哪一种对人类生命的侵扰最大?
美色的诱惑
释迦牟尼沉吟片刻:
在人类爱的罗网中,沉陷最深的莫过于美色了。
阿难:
美色是不是女色?
美色的内容很广泛,许多色彩鲜明的存在物都成为人类眼中的美色,如美丽的景物、动物、美丽的自然物等等。但女色是人类最为重视的美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在这一点上,人类与动物走上了共同的路途。
阿难:
弟子明白,动物只对同类的异性发生兴趣,而对其他美色完全不屑一顾,这一点世尊前面已经指出。人类尽管对所有的美色都发生兴趣,但最感兴趣的亦是同类中的异性,这是人与动物的共性。弟子在此想起去年世尊与诸比丘的一次对话,曾广泛涉及人类对美色表现出的贪欲,但并不真实。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世间言美色,世间美色者,能令多人集聚观看者不?
诸比丘白佛:如是,世尊!
佛告诸比丘:若世间美色,世间美色者,又能种种歌舞伎乐,复极令多众聚集看不?……若有世间美色,世间美色者,在于一处,作种种歌舞伎乐嬉笑,复有大众,云集一处,若有士夫,不愚不痴,乐乐背苦,贪生畏死,有人语言,士夫汝当持满钵,于世间美色者及大众中过,使一能杀人者,拔刀相随,若失一滴油者,辙当斩汝命。云何比丘,彼持油者,不念杀人者,观彼妓女及大众不?
比丘白佛:不也,世尊!
所以者何?
世尊!彼士夫自见其后有拔刀者,当作是念,我若罗油一滴,彼拔刀者,当截我头,惟一其心系念油钵,于世间美色及大众中,徐步而过,不敢顾眄。
(《杂阿含经》卷二十四)
释迦牟尼笑道:
什么美色?不过是众生的自我欣赏罢了!什么爱情?不过是众生的自我欺骗罢了!爱产生于情,情产生于可意,有喜欢便起了念头,有了念头便产生了喜爱,正如有不满便有了怨恨。我记得多年前亦曾指出:
有从爱生爱,从爱生恚,从恚生爱,从恚生恚。云何从爱生爱?谓有一众生,有喜有爱,有念头,有可意,他于彼有喜有爱,有念有可意,随行此作是念:我于彼众生,有喜有爱,有念有可意,他复于彼有喜有爱,有念有可意,随行故,我于他人复生于爱,是名从爱生爱。
(《杂阿含经》卷三十五)
事实上,所有的爱、爱情、美色,对人类来说,都不如自己的命值钱。一旦有人把利器按在脖子上,则除了自己的一条命值钱外,其他什么美色、爱情统统都一钱不值了,人类的自私在此表现得最为充分。
阿难:
世尊说得真是痛快淋漓!人类由于有这双善于着色的眼睛,致使单一色彩的存在物变成了色彩缤纷、五光十色、姹紫嫣红的红尘世界,更把同类之中的个人分别出高低、胖瘦、美丑不同的档次。无疑,在世尊的佛法里,人类世界现在所流行着的那些所谓“真善美”的概念和理论,都是人类想象力的自我杜撰。流动的宇宙都不能算是真实存在,这论其他那些来去匆匆的过客?
释迦牟尼赞许地:
阿难!说得好!近日以来,你好像已经长进了不少。
阿难兴奋地:
世尊如此循循善诱,弟子怎么会没有些长进?只是还不够多罢了。但世尊对爱、爱情、美色已经有了明确的说法,是否能够略微指出解脱之道呢?
破除爱欲
释迦牟尼:
阿难!爱、爱情和美色所以能够打动人心,甚至震撼和刺激人心,并不只是眼睛的缘故,亦是人心的呼应,但更加重要的却是身体本能的积极响应。
阿难:
世尊!应该怎样理解呢?
我前面已经谈到,再美丽的鸟类—包括山鸡、鹦鹉以及孔雀—它们当然都算是美色,但只能引起人们的爱,却不能引起人们的爱情。这是为什么呢?阿难!这是因为它们仅仅使人们产生出眼睛、意识以及精神上的极大欢娱,却不能使人们产生身体上的全面反应。就是说,它们引起的只是身体的局部感受而不是身体的全面反应。所以,看见了美丽的鸟、娇艳的花、艳丽的彩霞,人们只有心理愉快而没有内心的激动和激情,人们的身体亦因愉快而舒适,却缺少刺激后的享乐感受。
阿难:
这是什么原因呢?
释迦牟尼:
因为上述东西虽然美丽,但不能引起人们的欲望。记住!欲望的最直接的目标是对美色的夺取、占有、宣泄。所以,人类追求最热烈的美色便是女色,因为女色不但可以延续后代,而且可以满足享乐的需要。
阿难:
“欲”有没有比较准确的含义?
释迦牟尼:
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当时迦摩比丘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我处所,向我探询关于欲望的看法,我告诉他:“欲”就是眼耳鼻舌身识对可爱、可意、可念美色的贪欲之心,心中总是向往着这些可爱美色,就是欲望。
如是我闻。……尔时迦摩比丘诣佛所,稽首佛足退坐一面,白佛言:世尊!所谓欲者,云何为欲?佛告迦摩:欲谓五欲功德,何等为五?谓眼识、明色、可爱、可意、可念,长养欲乐,如是耳鼻舌身识触,可爱可意可念,长养欲乐,是名为欲。然彼非欲,于彼贪著者,是名为欲。
(《杂阿含经》卷二十八)
人类所营造的这个世间,充满了光怪陆离的色彩,它们使人们的眼神和心神都发生了严重的扭曲和变态。我曾经说过一段偈语赠予迦摩。
世间杂五色,彼非为爱欲。
贪欲觉想者,是则士夫欲。
众色常住世,行者断心欲。
阿难:世尊说得非常对!弟子以为,女色固然是人类的最大欲望之所在,但人类的贪欲却因此而急剧膨胀,它们不断地扩大着夺取、占有的范围,致使自然万物中所有能够引起人们美感的东西,都成为人类垂涎的对象。弟子因此而联想到人类的历史,种族与种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社会与社会之间、团体与团体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为了那些所谓“美色”而时时卷起了纷争、斗争和战争。可见,欲望不除,人类永无安宁之日,生命也只有在纷争中点点滴滴地消耗干净。迦摩师兄想必已经彻悟?
释迦牟尼:
迦摩仍然追问我,有没有断欲的方法?我告诉他:只有八正道能够断欲
迦摩比丘白佛言:世尊!宁有道有迹,断此爱欲不?佛告比丘:有八正道,能断爱欲。
阿难:
世尊!八正道是破除欲望的惟一方式和手段吗?
释迦牟尼:
八正道的道理很艰深,过几日再谈吧。我曾经说过一首偈语,你可以参考。
断于爱欲想,忧苦亦俱离。
觉悟于睡眠,灭除掉悔盖。
舍贪恚清净,现前观察法。
我说智解脱,灭除无明暗。
(《杂阿含经》卷三十五)
阿难:
世尊说得真好!爱欲使人类忧苦烦恼、使人类寝食不安、使人类苦心焦虑、使人类彻夜难眠。弟子还记得世尊的一首偈语,说得更加全面。
凡生诸苦恼,皆由于爱欲。
知世皆剑刺,何人乐于欲?
觉世间有余,皆悉为剑刺。
是故黠慧者,当勤自调伏。
巨积真金聚,犹如雪山王。
一人受用者,意犹不知足。
是故黠慧者,当修平等观。
(《杂阿含经》卷三十九)
释迦牟尼:
阿难!现在对爱欲是不是明白了一些?有的地方一时想不通,不必着急,只要日日精进,终能豁然开朗。
阿难:
弟子始终这样鼓励着自己,也始终坚信自己终能获得正果。世尊!现在是不是应该上路了?我们天黑前一定要赶到波婆城。
释迦牟尼吃力地立起身子:
阿难!我们走吧!
十三。入世与出世情与世间
阿难:
世尊!昨夜弟子彻夜坐禅直至微明,朦胧中天眼顿开,于是遍观了整个人世间,内心感到巨大的惊怖。弟子想,个体的人固然可以消除爱、爱情以及感情,但人类所组成的社会,可以消除爱和情这些东西吗?
释迦牟尼:
阿难!我先要祝贺你,你的天眼已开!记住!阿难!这不是朦胧的感觉而是真实的获得。你说得不错,个人消除爱、爱情甚至感情,不是绝对没有可能,就像个人的别业可以在某种条件下得到转化、转移和消解,但人类社会所形成的共业却没有办法转化、转移和消解。同样,人类社会只要存在,群体之间的社会关系就离不开爱、爱情和感情这些东西来维系,这是迫不得已的行为。
阿难:
为什么说是迫不得已呢?
释迦牟尼:
从本质来说,所有生物都是自私的,你看动物之间的相互厮杀吞噬,植物之间的相互纠缠竞争,人类各个群体之间的角逐拼搏,甚至微生物之间也是在残杀中争取生存,这些都是自私本性的鲜明体现。人类是天地间最为自私的生物,所以人类的自私体现得也最为鲜明,社会正是人类为了获得自私的最大发挥所采取的明智抉择。
阿难疑惑地:
可是,社会所需要的却是爱心和公正啊!
释迦牟尼:
可是,阿难!哪一个社会体现出了爱心和公心?
阿难踌躇地:
然则人们生活在这个世间,有什么办法解脱呢?即使我们这些比丘、比丘尼,也还是不能完全脱离这个世间啊!
释迦牟尼:
按照次序,我该跟你谈谈出世与入世的问题了。
阿难喜出望外地:
世尊!弟子已经向往很久了。
人世的构成
释迦牟尼:
阿难啊!所谓“世间”,广义上说,包括了整个宇宙以及存在于宇宙中的一切存在物;从究竟义说,宇宙只是一个虚空而且随时变化着的不具体的存在。我们至今难以寻找到宇宙变化的具体途径和规律,所以,我们用来表达世间的所有词语如空间和时间,都并不也无法真实,因为世间本身并没有究竟义。狭义的世间便是人类以及一切众生所寄身的处所,是生命阶段性存在的显示所在,我们可以把它称为世间,可以称为空间,可以称为世界。而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亦可以称为人世间。
在我的佛法中,人类生活可以包括了世间法和出世间法两个部分,而以出世间法为究竟。但由于佛法的立足点乃在人世间,而佛法的因缘主要落实在人类的生命解脱,是以佛法亦主要是人类解脱法。
作为有智性和悟性的人类群体,许多人都知道,我们所生活的这一块空间,是所有生命共同拥有的生命寄存处,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都只能在这个空间活动和显示,无论何种生物都只能活动于有限的空间之内,而不能活动于无限的空间之外。所以,所有生物—尤其是人类—都与世间关系之密切达到了不可须臾而离的地步。就人类来说,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没有一刻能够脱离了这个世间而存在;我们的一得一失、一福一祸,亦不能须臾脱离了这个世间而存在;甚至我们的富贵穷通、苦乐哀荣、生老病死,也难以真正摆脱这个世间的羁绊。所以,我们如果要获得生命的真正解脱,必须摆脱世间的一切羁绊,寻找出走向出世的途径。
阿难:
世尊不是已经指出生命不能走出有限的空间之内吗?
释迦牟尼:
阿难!走向出世并不是走出世间,只要有了一个生命的载体,怎么能够走出世间?最具力量的鲲鹏,难道能飞出苍穹之外?最有力量的勇士,难道能走到世界的边缘?最有力量的鱼,难道能浮游到大海的尽头?尤其是人类,他们由于心智的展开,使自己生命力量日益由本能而趋向于潜能,他们营造出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所以,人类的世间已经不是其他生物的世间,而其他生物的世间正越来越多地被改造成了人世间。所以,佛法的落实亦不能跨越出人世间。我所说的摆脱世间羁绊,不是指身体的脱离世间—这是没有办法做到的,而是指思想和认识的脱离。
阿难:
世间的关系很复杂吗?
释迦牟尼:
宇宙间的生命组合是一个极其微妙而烦琐的排列,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各个生命之间彼此依赖而共存,没有任何生命可以脱离其他生命而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存在。所以,世间是一个多元生命的存在场所,这个世间也许有脱离的生命的存在物—如纯粹的自然物日月星辰等,但生命的存在却只有依靠其他生命,这是世间的典型特征,离开了这个特征,就没有所谓“世间”。
阿难:
世间与世间之间有横向联系吗?
阿难啊!不要这样刨根问底好不好?世间和世间与佛法没有关系,与修行没有关系,与解脱也没有关系。
阿难:
那么,世间自己有纵向联系吗?
长夜轮转
释迦牟尼:
阿难!你难道至今还不明白?所谓世间不过是一个各种物质流动的空间,不同的力量使各种物质组合为不同的生命,宇宙之中从来没有一个比较固定的世间。所谓“世间”,许多生命组合到了一起,就是世间;许多生活在不同处所的人群组合到了一起,就是人世间。世间与自然界一样,亦是流动、变化和迁徙的,只要多少粗浅熟悉一些人类的历史知识,就知道从来不曾有未曾变化的人世。但浮于表面的变化,能够为人们肉眼可觑,就像人们能够观察到自然界的表面流动一样;但世间的纵向变化,则为人类所不能确知,譬如生命的生死变迁,人们始终懵懂无知。
阿难:
世尊曾经指出了三世的相互转化关系,人类命运便是由三世因缘所决定,这是不是世间生命的迁流特征?
释迦牟尼:
阿难!你能够把世间尤其是人世间与佛法的“三世说”联系起来,很正确!世间一切众生的命运都由三世因缘所决定,在普遍性的规律变化中没有例外。我前面已经谈过,上世的行为的善恶好坏是今世命运苦乐之因,变换一下说,今世的命运是上世行为的果报;而今世的行为又是来世命运之因。
阿难:
这就是世尊所说的长夜轮回了?关于轮回,弟子已经听世尊开释,心中再无疑惑。只是如果世间生命都按照因缘而循环轮回不已,则许多生命都应该是相互熟悉的了,即使动植物之间也可能曾经是一家人。世尊!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幼稚?
释迦牟尼严肃地:
阿难!你能够这样想,说明你现在已经理解了轮回的本质,也明了了世间的一切组合关系的底蕴,我很为你的进步感到高兴。是的,一切众生在无数亿万劫中反复轮回,他(它)们之间都曾经是家人,只是众生因“无明”而不能觉察罢了。所以,有时候,我们极其随意地宰食了一只鸡,没准就是宰食了自己前世的父母兄弟;有时候,我们绞尽脑汁似乎是陷害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也没准就是在陷害自己的前世的妻子儿女;有时候,我们甚至一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没准就是踩死自己前世的一个亲人。大千世界,万物迁流,哪里有什么创造?我曾经向比丘们指出: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众生无视生死长夜轮转,不知苦之本际。诸比丘!若见众生爱念欢喜者,当作是念:如是众生过去世时,必为我等父母、兄弟、妻子、亲属、师友。如是长夜生死轮转,无明所盖,爱系其颈,故长夜轮转,不知苦之本际。
(《杂阿含经》卷三十四)
我还曾指出:
如是我闻。……众生无视生死长夜轮转,不知苦之本际。无有一处无父母、兄弟、妻子、眷属、宗亲、师长者。
世间不过是一切众生反复轮回的一个暂时场所,按我们现在的流行说法,人生是一场大戏,而世间就是舞台。由于我们是现世的物质组合体,看不见生命轮回的其他场所,就把现世作为了生命的原始和终点。
阿难:
世尊!作为一名世间人,眼睛所见、心里所想、行动所趋,自然难以完全超脱世间之外,是以世尊发明了世间法。但世尊对世间法历来较少介绍,诸比丘大多不能真正理解世间法的基本宗旨,这是为什么呢?
对世间的态度
释迦牟尼叹息:
阿难啊!你是想知道什么是世间法吗?但世间法何必要我指出呢?你自己难道看不见这个世间吗?
我几十年来在这个世间所做的,就是一切不争。譬如对一切理论(法语),我从来不与世间进行争执。世间的智者们言说有真理,我便也说有;一切存在都无常,苦也存在变易的法规,世间的智者言说有,我便也说有;如受、想、行、识,没有永存的苦的变易法,世间智者言说有,我便也说有,智者们说没有,我也说没有;如说存在是永恒,不发生变易而永久存在,世间智者言说没有这个道理,我便也说没有;如受、想、行、识是永恒不变易而常在的说法,世间智者言说没有,我便也说没有。
阿难!世界上既然分明存在着世间,便存在了一个世间法,我自己分明知道也能够觉察到,亦为人们加以分别,进行讲解显示。但世人大多都像是瞎子一样,看不见也毫无觉悟,这难道能算是我的过错吗?
我不与世间诤,世间与我诤,所以者何?比丘,若如法语者,不与世间诤。世间智者言有,我亦言有。云何为世间智者言有,我亦言有?比丘,色无常苦变易法,世间智者言有,我亦言有。如是受想行识,无常苦变易法,世间智者言有,我亦言有;世间智者言无,我亦言无。谓色是常恒,不变异正住者,世间智者言无,我亦言无。受想行识常恒不变异正住者,世间智者言无,我亦言无。……比丘,有世间世间法,我亦自知自觉,为人分别,演说显示。世间盲无目者,不知不见,非我咎也。诸比丘,云何为世间世间法?我自知自觉。……如是受想行识无常苦,是世间世间法,比丘!此是世间世间法。
(《杂阿含经》卷二)
阿难:
世尊所说,弟子听来仍感艰深,世尊能够做个譬喻吗?
释迦牟尼:
阿难!世间法就是随缘法,亦是不争法。譬如有一个器具放在那里,有人说它是这个,有人说它是那个,每个人都固执己见,坚持自己的看法,这有什么益处?我是从来不进行这种分辩的,别人说什么,我就赞同什么。
阿难:
世尊!请怒弟子放肆,世尊的这种左右逢源态度,是不是有些过于圆滑了?
释迦牟尼大笑:
圆滑?阿难!说得好!这种态度是有些圆滑甚至是狡猾,所以,我不大说世间法。你想想,那个东西是什么呢?那个东西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物质组合起来的物。譬如一只泥壶,你不小心打碎后,会剩下什么?
世人为卑下业,种种求财活命,而得巨富。世人皆知如世人之所知,我亦如是说,所以者何?莫令我异于世人。诸比丘!譬如一器有一处,名为茨,有名钵,有匕匕罗,有名遮留,有名悉多,有名婆阇那,有名萨牢,如彼所知,我亦如是说,所以者何?莫令我异于世人故。如是比丘,有世间法,我自知自觉,为人分别,演说显示,知见而说,世间盲无目者,不知不见,……我其如之何?
阿难恍然:
世尊说得对!什么东西一打碎,便立即见了真空!生命何尝不是如此?虎狼捕食一只鹿后,还有什么呢?
世间是感觉
释迦牟尼:
整个世间的表现大抵如此,而世间本身亦如此。一切众生的所谓“世间”,不过是众生眼睛里、耳朵里、鼻子中、身体上、意识中的颠倒感觉而已。譬如人类所欣赏的鲜花异草,除了对蜜蜂及一些鸟类有吸引力外,其他动物皆不屑一顾;绝大多数众生对腐烂的肉类、腐臭的尸体都避之惟恐不及,而秃鹰们却趋之若鹜;譬如人类对鸟类的巢、动物的窝、蛇及老鼠的洞穴除了有功利方面的目的外,产生不出兴趣;而动物对人类的那些富丽堂皇的殿宇、寺庙,也根本不能产生丝毫兴趣。
阿难:
人类的“六入”把世间的一切都纳入到了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和意识中,从而构成了世间。
释迦牟尼:
各种不同的生命,把各种不同的“六入”接受能力施加于自然界,便构成了各自的世间。对众生来说,世间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实,不同的生命各自拥有不同的世间,不过各个世间都存在于一个处所而已。譬如人类不会进入到虎狼的世间,牛马不会进入到飞禽的世间,游鱼不会进入到蝼蚁的世间。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我今当说世间,世间集世间灭,世间灭道迹,谛听善思。云何为世间?谓六内入处。云何人眼内入处?耳鼻舌身意内入处。云何世间集?谓当来有爱喜贪俱彼彼集著。彼彼集著,无余断。已舍己吐已尽,离欲灭止没。云何世间灭道迹?谓八圣道。
(《杂阿含经》卷九)
阿难:
世尊!相比较来说,人类世间的领域比较广大,对吗?
释迦牟尼:
也未必见得,这仍然是一种不真实的自我感觉。什么是广大?不过是人类的心灵和欲望比较广大,也不过是人类比那些缺少活动能力的动物的活动范围大了一些。广大如果仅仅是指距离,那么天上飞翔的那些苍鹰、鸿雁,它们的世界就比人类广大;甚至一些四处迁徙的动物,活动的范围也比人类大得多。
心灵广大而行动却永远也不能追随上心灵,就出现了欲望,所有的欲望都是对不能实现的目标的向往,越是不能实现越向往,就造成了人类心理和欲望之间的相互纠缠,结果导致了世间种种乖戾反常的行为举动。
我曾经对富临尼比丘说:
如是我闻。……富临尼!先诸众生,我慢邪慢,邪慢所迫,邪慢集邪慢,不无等间,乱如狗肠,如铁钩,亦如乱草,往返驱驰。此世他世,他世此世,驱驰往返,不能远离。
(《杂阿含经》卷三十四)世世代代,往返趋驰,却无法逃离这世间。
世间是器官
阿难:
听了世尊对世间的阐述,弟子觉得心志更加明朗。因世尊比较罕言世间法,而比丘们却时时置身于世间,所以,诸比丘关心世间法甚至超过了其他大法。他们之间也经常展开讨论,有时候争论得相当热烈。
释迦牟尼颇感兴趣地:
争论些什么问题呢?
阿难:
世尊!比丘们争论的无非是世间的名利、世间的感觉、世间的言辞、世间的言说等。弟子亦曾向比丘们谈过看法。
释迦牟尼笑道:
说来听听好吗?
阿难有些扭捏地:
弟子个人哪里有什么高见?不过是信口胡说罢了。我当时告诉诸比丘:
尔时阿难,告诸比丘:谛听善思,今当为说,若世间,世间名,世间觉,世间言辞,世间语说,此等皆人世间数。诸尊!谓眼是世间,世间名,世间觉,世间言辞,世间语说,是等悉人世间数。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多闻圣弟子,于六入处集灭味患离,如实知,是名圣弟子。到世界边,知世间,世间所重,度世间。
(《杂阿含经》卷九)
释迦牟尼赞许地:
阿难!说得非常好啊!眼睛就是人们所认识的世间,其他名、觉、言辞、语说,无不构成了世间,谁说不是这样呢?你对世间的理解与我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你已经接近解脱的境界了。
阿难兴奋地:
弟子还说了一段偈语:
非是游步者,能到世界边。
不到世界边,不能免众苦。
是故牟尼尊,明知世间者。
能到世界边,诸梵行已立。
世界边惟有,正智能谛了。
觉慧达世间,故说渡彼岸。
释迦牟尼大声赞扬:
阿难!说得好!说得非常好!世界即使有边,但哪里是徒步就可以到达的呢?但不到达世界边,谈得上什么解脱呢?不错!到达了世界边,就是梵行已经确立!但只有觉悟到了大智慧之后,才能说是渡到彼岸。
阿难!说世间,道世间,世间不过是个生命显现的场所,其中的一切现象,都是生命所臆想出来的假象。这个假象啊!怎么说它好呢?它的最突出和鲜明的特征就是危险、脆弱、衰败、毁坏。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时有比丘名三弥离提,往诣佛所,稽首佛足,退坐一面,白佛言:世尊!所谓世间者,云何名世间?佛告三弥离提:危脆败坏,是名世间。云何危脆败坏?三弥离提,眼是危脆败坏法,若色眼识眼触眼触因缘生受。内觉若苦若乐不苦不乐,彼一切亦是危脆败坏。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
(《《杂阿含经》卷一)阿难!这就是世间。
癫狂的表现
阿难:
听世尊的鼓励,弟子实感荣幸!听世尊说世间,简单扼要而入木三分,弟子钦佩之至。一个如此危脆败坏的世间,一切众生不分好歹地苟且偷生也就罢了,却硬是要从虚假中创造出真实,创造出奇迹,创造出辉煌,创造出业绩,创造出千秋万代的功业,创造出流芳万古的英名,岂不是疯狂?
释迦牟尼:
在这里,我想起了婆罗门信徒们,他们鼓吹什么转世、升天,大肆提倡虚伪的道理,从不提倡正道,这使得婆罗门弟子的行为都古怪偏颇,表现出一些惊世骇俗的怪异举动。我曾经屡次看到他们的狂悖样子。
阿难好奇地:
世尊!他们表现的是什么样子呢?
释迦牟尼:
他们教导自己的弟子们,于每月的十五这一天,必须用胡麻及一些其他植物的碎屑来沐浴自己的身体,然后披着新的劫贝,把头发梳理成一缕一缕的,再把牛屎涂在地上,便倒卧在牛屎上而进行修行。第二天早起,把衣服脱光,高举在手里,赤裸了身子向东方急速奔走,假使在道路上遇到了凶猛的大象、恶性的马匹、癫狂的牛、野性的狗,以及荆棘、丛林、深涧、深坑,也勇往直前,决不回避。并认为如果因此而死,就一定生到梵天上。这分明是歪门邪道,决不会走向涅。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尔时世尊告诸比丘:婆罗门者,说虚伪道,愚痴恶邪,不正趣向,非智等觉向于涅。彼作如是,化诸弟子,于十五日,以胡麻屑,罗摩罗屑,沐浴身体,著新劫贝,头垂长缕,牛屎涂地,而卧于上。言善男子,晨朝早起,脱衣举着一处,裸其形体,向东方驰走,正使道路逢凶象、恶马、狂牛、狗、棘刺、丛林、坑涧、深水,直前莫避,遇害死者,必生梵天。是名外道愚痴邪见,非智等觉向于涅。我为弟子说平正路,非愚痴向智慧等觉,向于涅,谓八正道,正见乃至正定。
(《杂阿含经》卷三十)
阿难忍俊不禁笑道:
经世尊提示,婆罗门弟子们的这些可笑而且有些可怕的行为,弟子也时有所见。以弟子之见,他们哪里是在求道,分明是在主动地寻死。
释迦牟尼:
寻死虽然不是正确的解脱方式,但只要是心甘情愿地寻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关键是婆罗门的这种方式,实在有点令人不可思议,人几乎变成了一只赤裸裸的动物甚至怪物,完全不顾世间的习俗法律,就不只达不成以生命殉道的目的,甚至破坏了世间的社会风气和习俗,就已经是犯法行为了。
阿难:
婆罗门居然如此作为,实令人齿冷。但一般的人民,他们生活在这个虚假的世间,是怎样生活的呢?
百尺红尘中
释迦牟尼:
婆罗门徒的举动确实怪异且违反常规,有时候也有些违法。你想,一个成年人居然赤裸了身子穿街过巷地疯跑,这不是发疯是什么?但婆罗门徒的这些举动也有它感动人的地方,就是为求道而达到了如此奋不顾身的地步,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也就有足以傲人的精神了。至于一般世人,苟存于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我们看百尺红尘之中,婆罗门也好,外师六道也好;王侯贵族也好,普通百姓也好;穷人也好,富人也好;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柔弱者也好,有力者也好,都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癫狂,他们的行为中都透露出诸多的怪异和不可思议。
你看他们:受到淫欲的指使,行为上便充满了败坏丑行。他们为了生活或学工艺,或耕田种地,或学习书写,或学习算学,或学习诗词,学习守护,或教书或被王侯们招募,在谋生中忍受寒暑饥渴的煎熬。没有钱的时候,便忧戚不乐、悲哀啼哭、自怨自艾;倘若获得了钱财,便百般守护,怕钱财为国王抢夺,怕钱财被偷盗,怕钱财被火烧,怕钱财腐烂。即使如此也仍然被夺、被盗、被烧或腐烂,便忧戚不乐、悲哀啼哭、自怨自艾。阿难!你看,整个世间,母子相争,父子相争,兄弟相争,兄妹相争;国王与国王相争,婆罗门与婆罗门相争,居士与居士相争,贼人与贼人相争,工匠与工匠相争,彼此之间大打出手,甚至披挂了盔甲、手执了利器,或以象、或以马、或以车、或以步兵,进行没有休止的战斗。这个世间被覆盖在一片死亡的阴影之下
闻如是……如是大力士,于淫多有败坏。此大力士若族姓子,若学工巧以自存命,若耕田若贩卖,若客书若学数,若学算若学印,若学诗若学守庐,若教书若应王募,彼寒寒所逼,热热所逼,服忍饥渴,为蚊虻蝇蚤所蛆。彼求钱财,彼族姓子,如是起如是作如是勤行,彼而不能得钱,彼便忧戚不乐啼哭,自椎自打增益愚痴,勤修不得果。彼族姓子,如是起如是作如是勤行,彼便得钱财,得钱财已便守护之,莫令此钱财令王夺,我莫令贼盗,莫令火烧莫令腐坏,莫令出利失利。彼守护钱财而为王所夺,贼所盗,火所烧而腐坏,出利不得利,彼便忧戚不乐啼哭,自椎自打增益愚痴。复次,长夜所可爱喜,悉败坏失。是为大力士,此今现身是苦阴,因淫故至增上淫,故是淫因缘。此大力士,众生因淫至增上淫,因淫故母共子诤,子共母诤;父共子诤,子共父诤;兄共体诤,妹共兄诤。彼共斗争,母说子非,子说母非;父说子非,子说父非;兄说妹非,妹说兄非,况人人耶?此大力士,是今现苦阴,因淫故至增上淫,故王王共诤,婆罗门共婆罗门共诤,居士居士共诤,贼人贼人共诤,工师工师共诤,彼个个共斗争,作种种斗具,或以拳或以石或以刀杖,于中或有死死苦。是为大力士此现苦阴,因淫故至增上淫故。此大力士,众生因淫,故至增上淫,故便著铠便执弓箭,或著皮铠持极利刀,相围聚斗,彼于中或以象斗,或以马或以车或以步兵,或以女人或以士夫,于中或有死死苦。
((佛说苦阴因事经》)
阿难!这就是世间的真相!
消除恐怖
阿难:
世尊!世人的行为所以时时表现得怪异而且疯狂,大抵因为人们过于重视世间的得失,他们把世间的一切假象都认作真实,所以对一切物的占有欲就特别强烈,他们似乎觉得能够获得便使生命显示出了某些优势。
释迦牟尼:
是这样,所有争夺乃至战争莫不缘起于此。且不说能否获得,人类仅仅为了获得占有的权力,就已经造业累累。奇怪的是,人类是为了维护这个躯体的存在才会动了占有的念头,现在反过来却为了占有而不惜捐献自己的躯体,这是不是很奇怪的事情?这样愚蠢的事情,也许只有人类才会做出。
阿难:
人类生活得确实很不容易,几乎日日都处于苦心焦虑、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恐惧之中,几乎无一日之安宁。而且,人们为谋生,不得不经常独自行走在漆黑的夜晚,荒凉的山林,偏僻的旷野,这些都使人们产生强烈的恐怖之心。世尊!有什么办法能够消除恐怖呢?这不但对众生,对修行的比丘也是大有益处呢!
释迦牟尼:
心地坦荡,便不会畏惧黑暗、鬼神、雷电、风雨以及许多突如其来的事变。几年前,我曾经对一些常年在各地奔走贸易的商贾们谈起:当你们行走在旷野之中,心生恐怖的时候,只要默念如来,就会消除恐怖。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贾客:汝等当行于旷野中,有诸恐怖,心惊毛竖,尔时当念如来事,谓如来应等正觉乃至佛世尊,如是念者,恐怖则除。又念法事,佛正法律现法能离炽然不待时节,通达亲近缘自觉知。又念僧事,世尊弟子善正向,乃至世间福田,如是念者,恐怖即除。
(《杂阿含经》卷三十五)
阿难:
世尊说的是。佛门中的苦行头陀如大迦叶他们,常年独自生活在荒山野岭,甚至修行于荒冢坟墓之中,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生快乐之感,弟子想,这不仅是他们心地坦荡,也是心中存了如来的缘故。世尊!虽然世间的一切都是假象的显示,但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佑护世间的勉强存在呢?
惭愧法门
释迦牟尼:
从根本意义上说,是没有方法来解除世间的所有灾难的,因为没有力量来战胜业力。佛法是惟一能够改变业力的力量,但一时还不能普及。但勉强维持世间存在的方法倒不是没有,我想,“惭、愧”是勉强可行的方法。
阿难:
世尊!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呢?
释迦牟尼:
如是我闻。……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有二净法能护世间。何等为二?所谓渐、愧,假使世间无此二净法者,世间亦不知有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宗亲、师长、尊卑之序,颠倒混乱如畜生趣。以有二净法,所谓渐、愧,是故世间知有父母乃至师长尊卑之序,则不混乱如畜生趣。尔时世尊即说偈言:世间若无有,惭愧二法者,违越清净道,向生老病死。世间若成就,惭愧二法者,增长清净道,永闭生死门。
(《杂阿含经》卷四十七)
阿难抚掌道:
世尊!太精彩了!尤其是这首偈语,为世人指明了一条新的解脱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