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河田氏明洪武年由陕西米脂迁移于此。史书记载元末明初,战乱频仍,生灵涂炭,米脂当时饿殍遍野,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十户不居其一,人们只好离乡背井,四处求生。田氏远祖名奉家,亦属逃难之列。一日行经此地,见山水俱佳、民风淳朴、土地饶广,便择居而处,肇基于此。经过几代人的休养生息,艰苦耕作,到田宿这代人终于有了改观,家境渐渐有所好转,粮食也有了富余。因出粟赈灾,被旌为尚义良民;其子田崇良,也因出粟赈灾,被旌为尚义千户。俗话说,仓廪实而后知礼义,衣食足而后知荣辱。经济上的充裕,使父子二人有能力开始延聘塾师,教子孙读书。天遂人愿,终于有了第一代邑庠生即秀才田鑛,算是第一个穿长袍的读书人。然而仅仅博得一个秀才名衔,只能算是有识阶级的最底层。而田鑛的儿子田有井是这个家族承前启后的一个关键人物,他大约生活在明万历年间,县志记载他为一贡生,做过一任小官——省祭官,相当于现在地方上的监察官员。但他却是才品兼优,长于决讼。公务之余,闲暇之时,常常与子弟讲经论道。言语间常常慨叹道:“吾家读书久不效,后世子孙当努力为学,方不坠吾家风”。又言:昔齐田氏五世而昌九世而王,安知我香河田氏无有一二人物,光前裕后,济世安民。于是约定家规,诫子孙以圣贤为法。此后香河田氏允忠允孝,耕读传家,渐至清中期而成为邑望族。子弟中有读书致仕,入幕做官的;也有威望日隆,学养醇厚的耆宾、介宾、大宾;有在别处当训导教谕的,有开馆授徒,声布四方的饱学之士;也有坐镇京津、贸易淮扬、经商辽东的富商大贾和商界精英。然而人才泛泛,却没有一个正途出身。中举人、考进士、点翰林是多少人多少代梦寐以求之事,只有这匹千里马——田雨公的出现,才改变了这种局面,也让这个家族大放光彩,至今村中父老乡亲都以此为荣,一谈到田雨公便有说不完的话题,怎样会读书,怎样会断案,文官如何下轿、武官如何下马等等,坊间种种的传闻,听来令人啧啧称叹。现在香河村后人为了感念先贤田雨公和他的儿子田国俊(咸丰九年的进士,后入翰林院,做到贵州按察使)懿德风貌,特尊称本村为翰林故里。既是怀念曾有的辉煌过去,同时也是对后辈的一种无言激励。
当谈到某个人时,往往要谈到他的祖父、父亲。追根溯源,盖童稚之时,受祖父、父亲言传身教的熏陶,潜移默化,自是养成一种禀性习气。心性的浸染也决定了其成人后的认识观和世界观。田雨公的祖父田士蔚、父亲田生蕙无疑对他影响是至深的。
田士蔚字豹文,太学生,生于乾隆十九年二月二十日卒于嘉庆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一日,享年六十有七。他是这个家族中很有威望的一个人。少小读书常能见文中大意而又多与先贤暗合。后因生计困顿,遂放弃读书转而去安徽、扬州等地做茶盐生意。平常在家的时候,孝顺父母,友爱弟兄,治家认真严肃,从没有一点迁就敷衍,也不俯仰于世,立心坦白,遇事敢言;与人相处又介而有容;古道热肠,常常急公好义。他教育子弟又常常以祖训为法,“至今经学文章科名日盛皆公之教也”。后来,田雨公通籍翰林后,为其祖父勒刻墓表,以彰扬他的恩泽深长。墓表由当时的上书房总师傅翰林院掌院学士贾桢撰写,军机大臣上书房总师傅寿阳祁隽藻书丹。墓表中特别提到咸丰五年一家叔、侄(田雨时、田雨人、田国俊)同时考中举人,成为当时街头热议。二人不得不感叹道:“公之遗泽孔长,公固有以知之矣,岂待三槐之植而后可卜哉”,对此敬慕不已。
田雨公的父亲田生蕙字崑圃,道光、咸丰年间研习性理之学,被时人目为大儒,尝讲“儒业宜师法程朱,以诚意正心为务,圣贤之道惟躬行而有得焉”。这与同时期的理学大师倭仁所主张的理学观念有惊人的一致。倭仁被时人称为“孔孟程朱之真传”,是“程朱之正脉”。倭仁理学思想的特色是躬行践履,主张排斥王(阳明)学,纯正道统。无疑田生蕙是道咸时期程朱理学的服膺者和布道者。
俗语谓非常人必有非常之事。田生蕙少时便与众不同,“自幼不喜与群儿嬉”,常常一个人手书口诵,几乎到发痴的程度,人过其身,竟不之觉。一日读书错过了吃饭时间,索性继续读下去,其父质问,他回答道:“儿读书充饥,不觉饿”。长大后又刻苦励学,“绝征逐之交”。当许多年轻人沉迷于声色犬马间,他却三更灯火五更鸣,废寝忘食地读书自娱。然而文章憎命达,每次试则优等的好学生,却在乡试中屡屡受挫,使人不由得想到“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这条读书人无法回避的魔咒,只得在道光庚寅年由学使考贡成均,被推荐为国学生。
乡试的失败,使他不再留恋依靠科举求取功名,转而开馆授徒。然而这一干竟达五十年之久。执教期间,生蕙悉心训迪,“虽一饭之顷而口讲指画不少辍”,学生中捷南宫、登仕版者不可枚举。这之中就有他的三个儿子:雨公、雨时、雨人和他的孙子国俊、朝俊、邦俊,还有本县的举人吴树人、南娄张景星、进士石寅恭、还有少年名士石寅衷,生蕙特意把田雨公之女许配与他。而当他的两个儿子田雨时、田雨人和孙子田国俊同时中举,却“悚然畏惧于天道之恶盈”,不汲汲于功名至此立见。
生活中常常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总是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当别人处在艰难险危之中,总是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地帮助,而后又不求回报,这样的人常常会受到别人的尊重与爱戴。时盂县姓康的县令,解职以后,在太原病逝,妻子、儿子均先他而去,只有一个小孙子才刚刚几岁,还需别人照顾。生蕙主动操持此事,慷慨解囊并号召同人捐款,助其亲人扶榇携孙回到故土。本县一位诸生在北京授徒讲学,暴病而亡,将要被人葬在义园,生蕙写信告知在京做官的儿子雨公,让他资助其灵柩返乡,不使其客死他乡,岁岁少了亲人祭祀。有一人逾墙进来偷盗,被佃户和家人抓住,意欲送官治罪,田生蕙知道后,就说:“这个人平素不是此种人,必是不得已才行此下策。”问之,原来其家几天都无米下锅,家中妻儿老小实在饥饿难耐,被逼无奈,想窃些麦子回家,不料被发现。生蕙听后,不假思索道:“救人如是救己”,遂取家中余麦送与他,嘱咐其好生做人,不能行此苟且事。
盂县县令听到田生蕙的人品和学识后,特聘为秀水书院讲席。县令“倡举节孝”,田生蕙命儿孙辈力为赞襄,先后采访得节妇五百余人,孝子四人,次第请旌建牌坊以彰潜德。
田生蕙德行道艺久为一县所矜式,道光甲辰年被举为乡饮大宾,同治元年诏举孝廉方正,“官绅咸以应其选”。
田士蔚、田生蕙父子二人学养深厚,品行卓著。田雨公身受其教,浸润恩泽,更是加重砥砺修养。所以说经过几代人的沉淀,到田雨公时厚积薄发,困极而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雨公小的时候特别聪明,五岁开蒙,父亲教其读《三字经》、《千字文》、《朱子格言》。雨公过目成诵,居然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这让他的父亲欣喜不已。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孩子天性聪颖,身无旁骛,看来是可造就之材。小的时候,生蕙经常给雨公讲那些直言敢谏,不畏权势,为民请命的历史人物,雨公听后,对他父亲讲:“大丈夫本该如此,儿应向这些先辈们学习”。后来,雨公在他父亲的教授下学习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尚书》、《春秋》、《诗经》及诸子百家。从后来的诗文当中看出他特别喜欢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的《文选》,终身成为案头之物。稍长即研习制艺(八股文),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十八岁那年院试,“成为邑庠第一名”,被时人“目为国器”(光绪县志)。当然少不了个人的寒窗苦读,焚膏继晷,以及父师的严格督导。
有时在想,我们生活当中常常有一种人,好像天生就是为着读书而来。从最初的小学到中学再到高中直至上到大学,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春风得意。虽然也不乏方仲永之流,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但是造化弄人,偏偏就有传说中的这种人。
田雨公少年聪隽、性质温美、学问优长,渐渐为当时士大夫所赏识。时任山西学政杜受田磨勘留档试卷时,更是推崇备至,激赏不已,“洵佳士也”。道光十五(1835)年,雨公来到省城太原应举人考试。这一年主考官是翰林院编修邓瀛,字介槎,福建上杭人,善于制艺。
这一次乡试考题为:“盍徵招角,是也”,语出《孟子》梁惠王;其次做诗,题目为“长风万里送秋雁,得‘秋’字”五言八韵。其实闻道有先后,却是术业有专攻。一个人的文学才华不仅在于学富五车、淹通古今,而在于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当年苏轼作“刑赏忠厚论”内引用尧帝一典,欧阳修盛赞苏轼其文本自天成,并说“此子文章将独步天下”。所谓锦绣文章,非但言语华丽、气象万千,而且浑然天成,不见雕琢之痕。考卷交上去后,被定为亚魁,也就是举人第二名,这无疑是对田雨公学识的极大肯定。之后,田雨公拜访了老师邓瀛(清朝有一规定,这一科是谁负责主考的,学生都要执弟子礼),邓瀛大赞其才,并延为自己的座上宾。并嘱咐他要百尺竿头,更上一层。田雨公又向老师请教了学习制艺的方法、要领。老师毕竟是过来人,遂将多年来的考试心法一一讲与雨公听。最后老师要求多研习明人制艺及定期进行练习,并与雨公相约在京城见面,雨公拜谢而去。这一次的考试成功跟老师的提携栽培有关,更提振了雨公信心和勇气,等待他的将是三年以后的会试考试。
闲云潭影,物换星移。
三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马上就迎来戊戌年也就是道光十八(1838)年的会试考试。一日,田雨公在父亲和族中长老的带领下,来到田氏祠堂,祭拜历代先人。他是香河田氏族人中第一位举人,这给他们带来无上的荣耀和会心的满足。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已是十几代人,世世代代的期盼,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告慰历代先祖在天之灵。封建社会下的这种家天下教育,只有读书出仕,才是全天下老百姓的唯一出路。只有站在这个制度的上层才能治国安邦,才能为民请命,才能光宗耀祖,才能封妻荫子。毋庸置疑,这是封建时代每个家族梦寐以求的事情。虽然也有,财可敌国的富商巨贾,却常以无功名为憾,总要想方设法捐一个红顶来充门面,以致晚清买官卖官成风,官场加速度地腐败,终致亡灭。后又选一吉利日子,带上果品糕点,香纸蜡台,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祖坟地——东院坟地烧香祭祖,算是一种告别仪式。说到东院坟,村里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
传说田雨公六世祖田大亨,一生行善积德,常常周济生活窘困人家,有大善人之称。一日救助一老者,老者深通堪舆之说,为了答谢田大亨,遂留下一句隐语——“村之南、河之西,旁可置百家,后有贵人出”,作为田大亨百年后的窀穸之地。据村里老人们回忆说,东面的山像一座太师椅,而对面山势平坦就像一个书桌。好像是有人坐着太师椅看书办案,只是在日本人侵略期间欲修一条通往西南方向的路,被人建议取道东院坟,才破坏了它的风水,至今遗迹仍在。这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只能当做故事听。但无论如何,田雨公的出现算是应验了这个谶语。
初春二月,田雨公辞别父母兄弟,踏上了去京城的道路。出娘子关、经获鹿、过保定,这条几百年来,无数举子走过的路,现在就在田雨公的脚下。对这个刚过而立之年,将来位列九卿的中年人来说,当时心境又该是怎样的呢?
这一年的大总裁是大学士穆彰阿,兵部尚书朱士彦,礼部侍郎吴文镕,工部侍郎廖鸿荃。十八同考官内有季芝昌等人。田雨公自是不负众望,被录取为二甲四十五名,这在清代盂县的进士考试中,只有田嵩年一人稍居其于前(田嵩年为二甲第五名)。这应该是不错的成绩,首次出山,便马到成功,成为令人羡慕的联捷进士。所谓联捷是指,在中举之后,又连续考中进士,又叫两榜进士。古来多少读书人蹭蹬科场几十年,幸而得一举人,却又止步于进士面前,真是情何以堪。以致吴敬梓满腹孤愤,只好写小说来排遣。蒲松龄写鬼画狐,瓜棚豆架之下做起了隐士。他二人若不靠了这两本书,岂不也是汲汲无闻?后世人又怎能知道他们也是科举制度下的失意文人?所以说田雨公是很幸运的,要知道清代科举在取士过程中很多的随意性。比如:在光绪十三年的考试中,翁同和就这样记述:“一等柏森(写作净),二等荣林(字好)海昆(字劣),三等世续(倒写一字)锡锐(空格未填)”,以字好坏来作评判的一部分。同一年考取进士的曾国藩就因为字写得不好,被定为三甲同进士,成了曾国藩一生引以为恨的憾事。清末的梁士诒本被选为一等第一名,就因为是广东人,慈禧听信谣言,认为他与康祖诒、梁启超有关系,就把他降到第四名。现在看来科举选拔中应有偶然成分在里面的。但是个人实力却更是他们一举成名的法宝。清末著名大儒王闿运,论才学、灵气,那都是人中之凤。可就是在咸丰九年会试考试中,考试题目为“高车高梱”,本出自《史记》循吏列传孙叔敖一节,可是他却误以为出自《孟子》,风马不相及,结局可想而知,科名更在孙山后。更可叹的是他的朋友,肃顺的心腹幕僚高心夔居然两次败在同一问题上。咸丰九年(1859),高心夔应会试,肃顺任收卷大臣,一心想把状元帽子给高心夔戴上。又怕有才华超过心夔的,便想了个办法,限定下午四时必须交卷,不料还不到四时便有一人交了上来。肃顺气得一把塞在朝靴筒内,直到回家脱靴才发现,不觉吓了一跳,急忙派快骑将试卷送到阅卷大臣处,阅卷大臣以为这个卷子肯定是头等重要的,乃作为第一名呈给皇上。高心夔也在前10名之列,及到殿试,肃顺还是暗中为心夔争状元。然而,鬼使神差,心夔在作命题律诗的时候,诗题限押“文”韵,而误入“元”韵,遂不与三甲之列。状元衔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次年会试,肃顺再次轻身犯险为高心夔“助拳”。这年恩科会试,心夔入了二甲,参加殿试。肃顺神通广大,考前一日探听到诗题为“纱窗宿斗牛得门字”,出处为唐人孙逖的《夜宿云门寺》。立即把心夔叫来,嘱咐他连夜赶做。第二日入场,果然是这个题目,场中三百多人,几乎没有知道此题出处的。心夔大喜,自命不作第二人想。匆匆写就,出来就找肃顺报喜。肃顺接过诗稿一看,顿足捶胸,大叫“完蛋!完蛋!”原来,高心夔记错了韵部,押韵的八个字除了“门”字外,都押到了“十一真”韵,而“门”字在韵部却属于“十三元”。考试出韵,内容再好也要被淘汰,榜下,心夔又列四等。同时落选的王闿运幸灾乐祸,送他一副对联:“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看来古代士子非得穿凿经史,熟读百家,搜罗百代,蕴藉宏博,或许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其他如龚定庵、张穆等,怀才不可谓不富,声名不可谓不响,但均铩羽而归,科场不能得意。可见在过去中个进士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田雨公经过一系列复试、殿试、朝考,由道光皇帝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而这科也被称为得士最盛,原因是清代考试有响榜和哑榜之称(清代中举、中进士都要张榜公布)。同一年中有曾国藩、晏端书、钱振伦、毛鸿宾、田雨公、何桂珍、陈雨沛、宝鋆等人,有的成了封疆大吏,有的入主军机,所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响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