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玄蚫(生卒年不详),唐代小说家,代宗时人,事迹待考,大历末作传奇小说《离魂记》。《太平广记》卷三五八载这篇小说,名为《王宙》,注出“《离魂记》”。
天授三年[1],清河张镒[2],因官家于衡州[3]。性简静,寡知友[4]。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5]。镒外甥太原王宙[6],幼聪悟,美容范[7]。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8]。”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9],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10],镒许焉。女闻而郁抑[11];宙亦深恚恨[12],托以当调[13],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14]。宙阴恨悲恸[15],决别上船[16]。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17],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18]。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19]。今将夺我此志[20],又知君深情不易[21],思将杀身奉报[22],是以亡命来奔[23]。”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24]。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
倍道兼行[25],数月至蜀[26]。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27]。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28],弃大义而来奔君[29]。向今五年[30],恩慈间阻[31]。覆载之下[32],胡颜独存也[33]?”宙哀之[34],曰:“将归,无苦[35]。”遂俱归衡州。
[1]天授:唐武则天年号(690—692)。
[2]清河:唐郡名,即贝州,治所在今河北省清河县。
[3]官:做官,当官。家:安家落户,定居。衡州:唐郡名,又称“衡阳郡”,治所在今湖南省衡阳市。
[4]简静:简约沉静。知友:知心朋友。
[5]端妍绝伦:端庄美丽,无与伦比。
[6]太原:唐府名,治所在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晋源镇。
[7]容范:容貌风范。
[8]他时:将来,以后。妻(qì):嫁给。
[9]“宙与倩娘常私感”句:在睡梦里两人常常彼此私下想念着。私:暗中、不公开。寤寐:醒与睡,常用以指日夜。
[10]宾寮之选者:幕僚中将要去吏部候选为官的人。寮:同“僚”。之:往,去。选:选部,即吏部,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升降、调动等。
[11]闻:听到。郁抑:忧愤烦闷。
[12]恚恨:愤恨,怨恨。
[13]托:假托,借口。调:选调,变动工作。
[14]厚遣之:给予优厚的礼物打发他走。厚:厚待,优待。遣:打发。
[15]阴:暗暗地。恨:遗憾。悲恸:悲伤痛哭。
[16]决别:即诀别,指再无会期的离别。决,同“诀”。
[17]行声:行走的声音。
[18]徒行跣(xiǎn)足:光着脚步行。说明倩娘夜晚慌忙出逃,急着赶路,连鞋子都跑掉了。
[19]寝梦:睡梦。
[20]夺我此志:迫使我改变志向。指其父许婚他人。
[21]深情不易:深厚的情意不会改变。
[22]杀身:舍生。奉报:报答。
[23]亡命:古时将逃亡的人的名字从户口簿上销掉,故称逃亡为“亡命”。奔:旧指女子私自与男子结合。
[24]欣跃:欢腾。
[25]倍道兼行:加倍快速地赶路。
[26]蜀:今四川省。
[27]绝信:断绝消息和音讯。
[28]曩(nǎnɡ)日:往日。负:背弃,辜负。
[29]“弃大义”句:违背礼义而私自结合。大义,正道,大道理。
[30]向今:至今。
[31]恩慈:指父母。间(jiàn)阻:阻隔。
[32]覆载之下:指生活于天地之间。覆载,指天覆地载。
[33]胡颜:有何面目,意思是说羞愧之极。
[34]哀之:哀怜她。
[35]无苦:不要忧伤。
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1]。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2]!”宙曰:“见在舟中[3]!”镒大惊,促使人验之[4]。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5],讯使者曰[6]:“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7]。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8],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9],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10],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11]。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12],至丞尉[13]。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14],遇莱芜县令张仲[15],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堂叔,而说极备悉[16],故记之。
[1]首:首先。谢:道歉,认错。
[2]诡说:说假话,谎骗。
[3]见:即“现”。
[4]促:赶快。
[5]颜色:表情,神色。怡畅:欢畅。
[6]讯:询问。
[7]疾:快速。
[8]饰妆:打扮。
[9]翕(xī)然:两件东西合在一起的样子。
[10]以事不正:认为这事不合正常情理。
[11]间:偶尔。潜知:暗中知道。
[12]孝廉擢(zhuó)第:以孝廉的资格,考取了明经或进士。这里的“孝廉”泛指州郡荐举应考的人。擢第:科举考试及第。
[13]丞尉:县丞、县尉的合称。前者是协助县令处理政务的官,后者是负责治安的官。
[14]大历:唐代宗李豫的年号(766—779)。
[15]莱芜:今山东莱芜。
[16]备悉:详尽,完备。
读完这篇小说,倩娘的形象深深印入了我们的脑海。为了爱,为了情,她的灵魂可以脱离躯体,可以不顾一切地去追随自己的心上人。“离魂”这一情节是倩娘反抗和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极为大胆的举动。倩娘从小与王宙相爱,当她得知他们的感情不被父母允许后,她的灵魂选择了私奔。王宙无奈乘船离开,倩娘则“徒行跣足”“亡命来奔”,毅然与所爱之人结合。倩娘主动去追求幸福生活,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整个形象光彩照人。
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王宙也是个痴情人,作者以简洁的语言勾勒出他心理变化的轨迹。当他得知倩娘被另许他人就“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随后“阴恨悲恸,决别上船”。当见倩娘追随而至,又“惊喜发狂”、“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他心理的巨大变化与差异,完全是被倩娘所牵引的,他和倩娘怀着坚定的爱情信念,共同面对封建伦理道德,共同追求自主的婚姻。正是由于他们的共同努力,才战胜了种种困难,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小说在结构安排上独具匠心,利用“离魂”这一情节,巧妙地分离出了两个“倩娘”。一个是以灵魂状态存在的倩娘,她冲破了世俗的樊篱,坚持了理想与爱情,迸发出鲜活的生命力量,过着幸福的生活,这种行为是倩娘真心所要的。另一个是以“躯体”状态存在的倩娘,由于没有灵魂的支撑,只能“病在闺中数年”,失去了一个年轻人应有的活力。只有等到与“灵魂”合为一体时,才焕发出新的面貌。作者借助两个“倩娘”的对比,讴歌了坚贞不渝的爱情,颂扬了男女青年追求婚姻自由的斗争。作者运用浪漫主义想象与荒诞手法,运用“离魂”这一虚构的情节,使现实中不能获得的爱情自由,在超现实的环境中获得。
这篇传奇小说影响深远,元代郑光祖编的杂剧《倩女离魂》、明代汤显祖创作的传奇《牡丹亭》,清代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阿宝》等名篇均借用了其想象与荒诞的手法。
(尚丽新)